黑龙镇公祭抗日英烈后,吉德冒险到日占领的齐齐哈尔地界,糗存放在那噶达的殷氏皮货行皮子,险象环生,运回皮子。然后筹划囤货,打破日本人的物资封索。红杏身份特殊,遭人暗算,准备返回奉天。
第二天早上,天空阴沉沉的,乌云滚滚,飘洒着小清雪,黑龙镇的人们,不分男女老少,绕过北城门外书写着“惠及商民”宏伟的石碑,默默地朝松花江边儿的抗俄纪念碑前走去。
高耸云端的纪念碑,是纪念康熙东巡,率领千帆百船的中国将士,高唱《松花江放船歌》,浴血奋战,赶走沙俄侵略者,收复失地,为抗俄英勇捐躯将士们和康熙二十七年[1698]中国唯一平等的《中俄尼布楚议界条约》签约修建的。
眼前碑身弹痕累累,记载和诉说着中国人民抗击外侵的光辉历史。
纪念碑前,安安静静地躺着两排死难者的遗体。有东北军警备队的大兵、商团的团丁、红枪队的勇士、大刀会的会勇;有绺子上的胡子;有穷苦乡民;有爱国学生和老师;还有商铺的伙计。
硬个撅的老楞永久的沉默了。高大粗壮的身躯,穿着亲人和乡亲们连夜赶工裁缝出来的厚实黑衣裳。一脸的无怨无悔,透着刚毅和善良。眉宇间隆起的皱纹,承载着日月的沧桑。他躯体虽然安息了,心里还系着仇恨的疙瘩,永远的得不到平复了。
吉德眼泪汪汪地望着老楞,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多好的庄户人哪!那么朴实无华,憨厚诚实,在大是大非面前,显得那么大义凛然,临危不惧,勇往直前。然而,这么好的草民百姓,却惨死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死得那么惨烈!那么悲壮!那么够揍!临未了,还说着风趣的话,“净放冷屁。”片片雪花落在老楞黑黝黝的脸上,渐渐地老楞的脸上覆盖了洁白雪花,变得抹乎了。
吉德在也不忍心看下去了,上前扶起守了一夜的孤儿寡母,默默地擦去半大小子脸上凝固的泪水,紧紧地搂在怀里,温暖那颗幼小瓦凉的心。半大小子心灵感到慰藉,颤抖地趴在吉德的怀里,不住地抽啼。吉德的心,在流血儿!在流泪!
公祭开始了。默哀后,崔武发表了热情激昂的演说。在人们悲伤仇恨的心里燃起一把火,人们从悲伤中挣脱出来,化悲痛为神奇!愤怒燃烧在眼中,激情并发在紧握的拳头上。红杏和蔼灵先后领着高呼抗日口号,这气壮山河的吼声,炸开了乌云,簌簌阳光从云层中射出,洒在死难者的身体上,镀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芒!
王福炸大果子看火号儿,一高蹦到人们面前,“把小鬼子大官儿带上来!”四个喽啰连拖带捞地把那个叫什么龟田少佐的架了上来,摁跪在人们面前。
众人恨得牙根直,不断地谯叫怒喊:
“杀了他! ”
“杀了他! ”
“ ‘插了’他!”
那个叫什么龟田少佐跪在地上,鬼眼乱转,一蹿跳抓过身旁喽啰手中的快枪,欲意顽抗,王福见了,怒不可遏的从腰间拔出手枪,往大腿上一蹭,打开保险,一抡,“叭”地一声,那个叫什么龟田少佐的应声倒地,人们欢呼雀跃,手舞足蹈。有些女人,恶心地直往地上吐唾沫,还往唾沫上垛了几脚。小孩子吓得直往娘的怀里钻,“哇哇”直哭。七巧猫厌恶地扯巴一些蒿草,把鬼子的尸体盖上。
随后,乡亲们抬过商会捐献棺材铺连夜赶工做出的几十口松木棺材,一改三天入殓的风俗习惯, 大神手舞足蹈二神拍打皮鼓跳着老虎神,和尚尼姑作着法事,超度亡灵,把死者入殓安葬了。长长的送葬队伍,是黑龙镇有史以来破天荒的一次,白幡招展,人涌如潮,悲悲切切,壮烈壮观,苍天含黛,大江呜咽,连夜挖刨的墓穴,整齐的排列着。大兵们和胡子们,还在死者入土时,朝天鸣枪,以示悼念。死者亲人们涕泗滂沱,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响彻冰封寒冷的雪原。燃烧不断的纸钱儿,冒着滚滚浓烟,在雪原上空笼罩、弥散。每座墓前,竖上了写着死者名字的白茬木碑。崔武代表镇府,竖了一块大木碑,上面写着“黑龙镇抗击倭寇保卫战的英烈们永垂不朽!”
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民族凝合力,在仇恨的人们心里,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磅礴于黑龙镇。
黑龙镇这块还没被日本人践踏的地界,表面看上去还很平静,但人们的心是提溜着过日子。虽然是春寒乍暖季节,但个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散不去的阴云。小日本的胡作非为,向春天的小清风一样,乍寒乍冷的传进人们的耳朵眼儿里。
这打那场小鬼子的仗后,就传来了乍耳的消息,也不知是谁说的,也不知是好是赖,说是大清朝最后一个皇帝宣统回到东北这噶达了, 成立了啥满洲国,当上了啥“执政”。“满洲国、执政”,人们觉得耳生,又觉得似乎有点盼头。
这下子,黑龙镇可炸开了锅,闹得沸沸扬扬,乌烟瘴气。
这天明月楼里挤满了商铺的掌柜们,三五一群,仨俩一伙的,咂着小酒,吃着小菜,嚼着舌头,翻着大嘴皮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唾沫星子肆无忌惮的乱飞。呛咕的中心话题是,宣统皇帝回归满人发祥地这件事儿。
小抠儿拿小手指长长的指甲盖儿,抠着牙花子上的残留食物,瞥下耷拉的眼皮,问老转轴子,“嗨!老转叔,你老走的桥比咱走的路都多,你说说,宣统是清朝的真龙天子,咱东北这噶达呢,可是龙的潜邸,这回真龙天子重回潜氐故里,说不定能镇乎住小鬼子,小鬼子再也不敢扬棒了?小鬼儿还怕阎王爷呢不是,何况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帝了?老转叔,你说是恢复清朝好,还是再建立一个啥朝代好?这满洲国,是不就不归国民政府管了,算个啥国呀?”老转轴子熟练地往嘴里丢颗咸豆粒儿,巴唧两片肥嘴唇,不住地扭动着猪大肠似的肥脖子,拿损达儿女的口吻说:“你小子,懂屁几个幌?幌是白的还是黑的?是花哩胡哨的还是五彩缤纷的?你啥也不懂,还敢提那天大的事?”小转轴子拿眼球抹搭下他爹,呷下一口酒说:“就知训斥人!不懂不是问懂的吗?你也是三楞八箍的,未必就懂?你别老在小的面前装成先知先觉的圣人模样,俺问你,哪种蒜,蒜瓣大?”老转轴子横愣一下眼珠子,假装气恼地说:“嗯,你咋跟你爹这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俺看你是短修理了,皮子紧了不是?嗯,这点小问题,想难倒你爹,你爹啥大风大浪没见过?哪种蒜蒜瓣大,独头蒜呗!嘻嘻……哈哈……”小抠儿讽刺地说:“啊哈哈我的妈呀,老转叔真有学问!哪种蒜蒜瓣大,这么高深的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真是奇才,了不起!”小转轴子不让了,拿话磕打小抠儿说:“嗨嗨嗨,癞蛤蟆上饭桌,你算哪盘莱呀?给你点脸儿,净往鼻子上抓挠,俺爹说的不对咋的。瞅瞅你,连诽谤带讽刺的,干啥呀?俺爹六十好几的人了,架你这么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小鳖崽子!”
老板娘秀眼溜溜的滑溜,殷勤又卖俏地穿梭在各餐桌前,跟这个撩逗两句,又跟那个骂两句俏,看这边老转轴子爷几个呛咕得热闹,就拧嗤滚圆的屁蛋儿,颠着丰满的胸脯,贱拉巴馊地凑过来说:“嘿哟哟爷儿几个唠的挺热乎呀,有啥招乐子的话说给咱听一听?我可是耳朵里灌满了忧愁和悲伤,心里像没缝似的,塞得满满的,胀得鼓鼓地难受。”小抠儿挑逗地说:“哎呀呀是谁惹乎咱小心肝儿了,又塞又胀的,来来来叫哥疼疼你!”老板娘秀目圆睁,香腮变型,真生气地说:“去你妈个巴子的,老**都搭拉了,还扯这扔哏扔呢?你小子是兔子脱生的,光支楞耳朵,不敢长尾巴,打鬼子那会儿你干啥去啦?大伙儿捐款捐物,你扯一块铺陈条了吗?老娘咱,就差没重操旧业卖笑了。你这种人,听听大伙儿咋说,我都替你害臊!你没有脸还有屁股吧,拿块豆饼照照,是脸大还是屁股大?是脸臭还是屁股臭?”小抠儿叫柔弱娇美的老板娘扒哧的无地自容,可找不着地缝,上哪去找,他老婆裤裆又不在,只有石榴裙下解渴,是稀屎还是尿水都当乳汁喝,一个扁屁都不敢放。
小转轴子深知老板娘风流,那只是炕头上的事儿,如今儿个,大庭广众之下,上哪找风流韵事呀?老板娘的慷慨陈词和所作所为,谁不敬佩呀!打小日本那些日子,供吃供喝,是谁呀?是人人“可夫”的老板娘!枪林弹雨,不分昼夜,应时应晌,送去热乎乎香甜可口的饭菜,这是一个娘们所为吗?这是一个靠卖俏维持生计的女人所干的吗?全不是!是啥?小转轴子瞪着迷茫的眼神,傻呆呆地傻笑,嘿嘿嘿地不知所措。
老转轴子经历过多少花前月下的暴风骤雨,屋前房后的邂逅遭遇,哪个泥溜够子翻了船?一个小小老板娘就能兴风作浪了,未免太胆儿肥了吧?天还是那个天,人还是那个人,咋就士大夫隔一日如隔三秋呢?如今,俺要不压压你,你要成精啦,不就那么点事嘛!抗日,抗日,小日本一个河里的浮萍,过了春夏秋,能熬过了冬天吗?老转轴子想到这噶达,绷着老脸,阴阳怪气地说:“今儿老板娘一反常态呀?春天百花开,唯有寒梅有枝叶无花朵,为哪般呀?漂漂亮亮的脸蛋儿,温怒中都带俏丽;苗苗条条的身段,柳不摆自有风儿动;高高耸耸的两颗大吊梨,孩儿不咂嘴自发颤;白白净净的肤质,雪自融;肥肥嫩嫩的尻蛋儿,不画自显沟;爷们呀,你能挺直腰板不打勾?俺,一个老朽又逢春,梅花一度二度春未来,三度才是花烂时!”老板娘这回是也不恼也不怒, 转溜着眼珠儿,一斜,又闭下睁开,洒然万种风情暗含一抿笑,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随即啼笑又哼哈的奚落老转轴子,“你个老不死的,骚了一辈子,咋就没把你那嘴骚起泡喽!你个老黄线[县],这回要绣龙袍了,是把你绣在嘎肢窝呢还是绣在胯巴裆呢?我真不忍心糟踏你那一身龙脉,你不往好草赶哪,怨不了我,你还是给重抄旧业的皇帝老儿当垫脚布吧,又厚实又肉头!”老转轴子淫邪地说:“俺给你当炕用都行啊,准把你小天鹅弹到房扒上去……”老转轴子说到这儿,眼神一溜,卡住了。
吉德三兄弟出现在大厅门口,后面跟着二掌柜,还有牛二和彪九,那真是一鸟进林百鸟哑然,顿时,大厅内鸦雀无声,掌柜们惊奇的眼神,齐刷刷甩向吉德三兄弟。吉德三兄弟风尘赴赴的样子,一看就知是刚刚回到黑龙镇。
老板娘忙丢下老转轴子爷们几个儿,拿手绢习惯地掸了几下翠绿梅花旗袍,扭着柳枝腰,堆着笑脸,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哎呀妈呀,三位少爷可回来了,没把我惦记死喽!来来来,叫姐瞅瞅。”边说边眉来眼去的拉过吉德,上下左右这个打量,“瘦多喽!也黑啦!还不错,没少胳膊缺腿的。能囫囵个回来,就阿弥陀佛啦!二少爷、三少爷咋样儿,来,叫姐看看。”吉增挑理的说:“俺又不是你心头上的肉,光看俺大哥就行了,你就别整那景啦?”吉盛调皮地说:“姐啊,这一个来月,你可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小弟俺可牵挂姐啦,这肚子里的肠子都抻直了,不信,你问俺大哥?”老板娘两手捧着吉盛的圆脸儿,长睫毛刷刷着大眼睛,艳笑着说:“小乖乖,嘴上抹蜜了吧,这么甜,真会说话儿,比锄头杠可强多喽!嗯嗯嗯,小鬼灵精,你骗鬼呢吧?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你耍那点儿小滑头,拿你姐当大傻瓜了呀?”老板娘眉飞色舞地说着,抛个飞眼给吉德, 又回眸瞭了吉增一眼,松开吉盛脸蛋儿,又用指头狠狠地在吉盛脑门子上戳了一下,扭身、低头、抿嘴,走开了。彪九有些急了,直嚷襄:“哎哎,老板娘,你别走啊!撩完骚就走,咱这还饿着肚皮呢,撩骚能顶饿吗?”老板娘扭身回头瞟下彪九,笑响一串银铃,姣美的一浪,“猴急啥呀,我不走我能顶饭吗?”二掌柜盯上一句,“秀色可餐嘛!哈哈……”
吉德这伙儿人找个地方坐下,呼呼啦啦围过来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 水泄不通,掌柜们急出火愣症似的,七嘴八舌,问这问那,问个不停。
二掌柜忙站起来说:“喂喂大家伙儿,消停消停行不行?三位少爷马不停蹄回来连家都没到,就是要和大家伙儿见个面,澄清一件事,也就是大家伙儿最关心的一件事。宣统皇上回咱东北这噶达到底儿咋回事儿,等三位少爷喂饱肚子再说,大家伙儿看好不好?”
吉增是个急性子,火爆脾气,看大家伙儿这么着急,也就沉不住气了,起身就说:
“啥他娘的宣统皇上啊,都是日本关东军玩的鬼把戏,玩宣统呢。把宣统当月壳儿小孩耍了,傀儡一个。咱东北这噶达,眼下还是日本关东军说了算,谁也白扯?这不,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了嘛,还有啥说的。咱这噶达的人就是熊,要不小日本他娘的算老几呀,敢骑咱们脖梗拉屎,咱们削他一下子他咋地啦,王八脖子缩回去了吧?可有一样,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光头不抵抗,算是把咱们这噶达给卖了。拉住少帅是称兄道弟,封官许愿又赏地盘,就差没给少帅跪下了?咱东北人实在,架不住三句好话架拢,这不,少帅上套了,让人家当驴使了呀?老少爷们,难呐!宣统叫冯玉祥,从紫禁城撵出来,心能干吗?好了,小日本多鬼呀,你宣统不是想要重新做皇帝吗,我给你一个牌位呀!谁家不供个老祖宗,它说了算吗?是说了不算,可你家谁不是过年过节都得磕头作揖呀,小日本就是抓住中国人的正统观念,给你立个牌位,说双簧,它好在供桌下说了算。咱们算了啥啦,龟孙子嘛!你们大家伙儿说说,埋汰人不?哎哟俺的娘啊,让咱这脸往哪搁,丢人哪老少爷们!”
吉盛也说:
“二月份小日本就宣称占领了全东三省,这不扯呢,咱们还不是站在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下吗?小日本是想把咱东北这噶达,变为它的附属国。这不,一月宣布成立满洲国,年号大同,国都设在宽城子,改称新京。看表面是个独立国,那是幌子,扯淡!咱们呢,从大清灭亡到中华民国成立,军阀混战又到军阀割据,再从中华民国到满洲国,二十来年,轮了一圈儿,到头来,一个啥日满协定,就把咱炎黄子孙的名份出卖了,叫咱满人了。国是有了,人亡了!物是人非,咱算啥人了吧,你说说?俺再回山东黄县老家,还得像唐僧西天取经办出国文牒了。哈哈,叫国人耻笑啊!咱东北这噶达啊,要啥有啥,黄金、煤炭、钢铁、木材、药材、野味、大豆高粱,老鼻子啦!小日本那几个破岛子,有啥呀,能不眼馋吗?溥仪这个败类,为复辟满人天下的美梦,宁肯头顶日本人的屁股,脸都不要了,要当那儿皇帝,耻辱啊!可国民政府呢,胳膊肘往外拐,拿咱这噶达老百姓不识数嘛!就是哑巴,也该哇啦哇啦?俺关里关外走这趟,跨这山海关这‘国界’,臊脸,心都扎得慌。”
这会儿,老板娘亲自领人端来几道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菜,牛二忙张罗摆上桌, 很东道地说:“大家伙儿一块来吧,边吃边聊。这几位可是饿鬼下界,嗓子里都伸出小巴掌了?”大伙听牛二这么一说,咋好意思再逗留了,嘻嘻哈哈都散了。
老转轴子喝的有些五迷三道的,也没听那份邪,大啦呼嗤地坐下了,厚着老脸皮问吉德,“大侄子,关里关外到底闹扯得咋样,这生意往后咋整啊?俺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七上八下的。俺都六十好几了,也没经过这架势呀?”暗恋吉德的老板娘她心疼吉德,在一旁沉不住气了,可又不好深说,拿眼睛抿抿老转轴子,哄捧的对老转轴子说:“老掌柜的,你瞅大少爷饿成啥样了,等吃完饭,消停再唠呗!”吉德边秃噜猪肉炖的粉条子,边向老板娘挤咕眼儿,意思是不让老板娘插话,老板娘一跺脚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