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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这天,大多除了忙活过年的准备,也是放利放粮清债理财最忙的日子。放租子的忙着收租;放利钱儿的忙着催债;放高利贷的忙着讨债;还不起“驴打滚”债的忙着躲阎王这“鬼门关”。几家欢乐几家愁,朱门死骨煮不透。

这天,对黑龙镇的商家来说也是最忙碌的一天,也是生死攸关的一天。家家商铺关起大门,都忙着轧账了。

轧账前,德增盛商号后院的一偏厦里,大东家吉德携二掌柜等众伙计跪拜保家仙。

这噶达原是满人地界。满人多信奉神、仙儿。商家也是入乡随俗,为发财保平安,都有供奉文财神、武财神和胡仙、黄仙保家仙的习俗。

拈香磕头后,二掌柜高喝,“天大生金,地大生银,金玉满堂,神灵保佑!”然后,吉德率众来到大厅柜上供奉财神案前,拜过财神,二掌柜高喊:“生意通四海,财源滚滚来。轧账嘞!”随即,牛二向站在柜台前的仇九和老账房喊道:“唱账!”高高柜台后,十个神算盘卷着长棉袍袖头,严阵以待。老账房主唱,仇九监唱。若大个大厅内,没有了往日的喧嚣,空静肃穆,老账房清清沙哑的嗓子,手擎账本,阴阳顿挫的高嗓门儿唱着账,十个铁算盘伙计,指上飞龙,算珠上下噼噼叭叭行流水,一个节奏,一个节拍,就如击打乐钟,脆亮!

这熟悉的声响,叫闭目端坐在大厅当间的吉德内心不能平静。

一年的辛劳,在吉德脑海里翻腾,在指头的“袖里吞金”中判断着收获。

德增盛边这有条不紊中忙得热火朝天,殷氏皮货行那边忙得人仰马翻。这终是吉盛小小年纪独挡一面的组织轧账,心里未免有些发毛。多亏二掌柜忙完德增盛轧账仪式后,受殷明喜临走之托吉德之趋,前来坐阵,吉盛这才心里有了点儿底。有不懂的事儿,随时请教二掌柜。二掌柜对吉盛的虚心,百问不厌,都给了有理有据的答复。

吉增提早轧完分号的账,把铺子里的事儿托负给老丈人周大掌柜,带着美娃和小儿子小胖从三姓早早回到了黑龙镇过年。同时,也是分号向大柜上报账。今儿个,吉增俨然成了吉家和殷家的大管家,两头跑,张罗着晚上招待伙计们的吃席。

各商家特別拿这顿宴席当回事儿,都会豁出点儿血本,杀猪杀鹅杀鸡宰羊,聘请些有名大厨来主灶,炒上十碟八个碗,慰劳一下伙计们。伙计们盼一年到头,就等这小年轧账大餐一顿后,好拿上了红包回家和分別一年的家人团聚。

柜上年景好,笼络人心,还另外有体恤金。对家里有老人家的,要赏贺岁钱儿;对家里有小孩子的,要给压岁钱儿;对家里有嫁娶喜事儿的,要给贺礼钱儿;对家里有丧事白事儿的,要给烧纸钱儿;对家里有盖新房的,要给上梁钱儿;对家里有置地的,要给喜神钱儿;对家里遭灾生病的,要给救济钱儿。这赏份钱儿没有定律,看东家心情,多少也就应应景,图个吉祥。伙计们感情,家里人感激。

宴席后,远道要回家的伙计,东家都要多给几天假,不扣工钱;近道的,帮年根儿三十儿,东家会派马车或马爬犁送一送。回不了家、或者没家的小跑腿儿老光棍儿,过年东家安排伙食,白吃白喝,待敬得跟家人似的。对这样的伙计,“破五”前,歇业期间,在轧板口卖卖酒啊吃的零头货,算对东家招待的一点儿补偿。

吉德瞅轧账进行的很顺利,对牛二嘱咐两句,就回到后堂,让小学徒叫来在粮栈起腻的土狗子、土拨鼠、二娃、小乐和程小二等几位柜头。几个人一进门,土狗子就嚷嚷,“德哥,今年的红包可鼓溜了吧!”吉德笑着,“你大哥哪年少了你的啦!”又笑眼拧着土狗子说:“你小子,哪年不弄点儿蔫巴钱?”土拨鼠嘻嘻地忙拿根老巴夺纸烟递给吉德,堵吉德的嘴,“我哥那账可是小葱拌豆腐清清楚楚,连老账房都夸弄的利落。”吉德勺瞪土拨鼠一眼,嘿嘿冷笑一声,“利落?搽脂抹粉啊,猫腻谁抹在脸上啊?”说完,拉开抽屉,拿出一盒骆驼牌洋烟甩给土拨鼠,“过年了,抠馊啥,抽哥这个。”

这下可惹了大祸,抽屉遭了大殃,哥几个呼的把抽屉捞得开开的,没捞散喽,顶住吉德的肚子,骆驼长了翅膀,一散条的烟,风过雁拔毛,都刮进了小兄弟们的棉袍棉裤兜里,就差裤裆兜没搁了。吉德哎哎的阻止站站不起来,卡在椅子和抽屉之间,干挓手,瞅着一张张笑脸‘砸窑’。土拨鼠拿盒吉德甩给他的骆驼牌洋烟沾沾自喜的瞻仰炫耀,还没等觉景咋回事儿呢,已是风卷绽开云花,朝着皮里藏着笑一脸愠怒的吉德指点着嘻哈了。

“这、这咋回事儿这呀啊?”土拨鼠扒扒眼的一头雾水的问着众人,二娃捂着蓝棉袍的兜,生怕煮熟鸭子飞了的样子,对土拨鼠嬉皮笑脸地说:“两鼠撩骚,窝里的崽子叫人扒窝了呗,你个傻蛋!”说着捂着棉袍兜儿又向土拨鼠凑凑,显示烟盒的轮廓,又拿摆地摊卖假药的泼皮逗嘘着土拨鼠,“瞅一瞅,看一看,瞧一瞧了,两只骆驼兜里装哎哎哎嗨哟!”土拨鼠拿傻眉愣眼在吉德和二娃俩人脸上桄来桄去地瞅着,疑惑地喊:“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嘛!”小乐扒拉下土拨鼠,拿眼神拧着土拨鼠说:“‘砸窑’啦!还咋回事儿呢?”土狗子推开小乐,眯着一条缝的鼠眼很横地对小乐说:“你多抢那盒给土拨鼠!”小乐咦一声地说:“你那鼠爪那个快,二娃手里那盒不叫你抢去了吗?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你猪八戒,倒打一耙!来二娃,咱翻翻这小子猫尾巴下蘸香油的玩意儿。”土拨鼠挡挡小乐,又瞅瞅吉德说:“我哥那是说着玩呢,是不哥?我这一盒足够了。这是德哥赏给我的,荣耀!我哪还好夺人家的不义之财呢。德哥,你说是不?”小乐看土拨鼠小狡猾的样儿,扒哧地对吉德说:“德哥,你别听土拨鼠瞎掰白掰的。这俩小子,搂草打兔子,多暂不吃亏,净占小便宜。今年粮食欠收,就是这俩拉拉蛄嗑根儿盗洞闹的。咦,怪了!怪了!真他妈有点儿意思。德哥,你竟然叫这俩耗子收粮看仓库,那还不撑死他俩吗?嘿哈哈……”土拨鼠杵达下小乐,自嘲解祸的说:“咱要不撞上德哥这个财神,炕席花子都铺不上,还能狗戴帽子装人哪?鼠神,叫咱耗子看粮仓,英明!叫以夷治夷,黄鼠狼看鸡,谁也别惦稀!”程小二半天只管陪着笑了,才崩出一句,“驴看谷草,狗看骨头,双鼠看春花,那还有好,啥不摞瓦盆呀?”二娃挑莲蓬地盯视小乐,揭老底,“小乐照你说起楦子,办药材把人参---(果)办到个个儿家里去了,那算不算‘耗子看粮仓’啊?”说完,二娃瞅瞅坐在一旁椅子的吉德,俩人心领神会的对视一笑。

二娃这话,小乐可有点儿急,扛不住了,忙漂白个个儿,“二娃,你这话说的啥意思呀?我小乐,家是穷。那是根儿传,好懒!可有一样儿,打小我就不摸别人家的瓜抠别人家的土豆,也不上邻家地里掰苞米摘豆角薅大葱。咱宁可肚子瘪瘪的,从不臊脸,拿脸皮叫人当屁股踹?我咋就把柜上药材办到个个儿家了呢,这可去咱家里翻吗?”二娃还就吃上顶门扛了,横竖不饶地说:“你敢叫号?”小乐拍得胸脯嘭嘭响,冲二娃凶煞恶神地喊:“我叫号啦咋的!”程小二摸着后脑勺,假装和事佬地说:“这真要真翻出来大家伙面子都不好看。算了,算了!”小乐听程小二说这话,这不是裤兜里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吗?冷眼瞪目地冲着程小二,啡啡地说:“小二,你、你这话,坐腚墩儿坐橛子上了,你这是坐实了我小乐拿了柜上的药材了?”程小二这回也不客气了,鬼眉贼眼的唬着脸,“那是啊!我又没说,你个个儿承认的?”小乐这回气得可是洋臘子倒上树,一拳就飞向程小二的脸,二娃拿手掌接住,“啪”一声,碓得二娃“哎哟哎哟”疼得直甩手,劝着,“小乐,承认了吧!人参果,不算药材呀?”小乐一听,“哎呀妈呀!”众人这个笑啊,乐得眼泪滂沱。

吉德擦抹着刷刷的笑泪,点着小乐,“小乐呀小乐,你可真乐死个人!这人参果整回来,也得交柜呀,干啥拿棉被花裹着贪黑儿送回家呀?这要不是二娃妈领她家浑花狗找猪羔子碰见了,还叫你蒙混过关了呢?”小乐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下大腿,追打着二娃,“这死鬼,索命无常你个,吓得我光出溜的身子长了一身的绿毛!原、原来你们拿我当羊肉,涮锅子啊?”

小乐叫土狗子和土拨鼠掐住胳膊,扯到吉德桌前,“你眨巴啥呀,快如实招来?”小乐见吉德一脸严肃地问,嘎巴半天嘴,激歪急歪的一语惊人,“德哥,这事儿可是你叫我干的。”吉德亮眼地说:“俺叫你干的,好啊!”小乐又狡辩地说:“再说了,老人参爷爷也算咱号上的伙计,来吃个年席,也是名正言顺的呀!至于、至于……人参果嘛,她怕老人参爷爷没人照顾,爹妈杵咕她才来的。我嘛,交待完了!”说完,瘪茄子的蹲在地上。二娃也蹲下,鼻子对鼻子地套着问:“小乐,咱哥俩儿一床棉被盖过,可是尿尿和炕洞泥长大的。一起到牛二家后院果园里偷李子。那李子没熟,涩得咱俩的舌头都错不开了,还叫牛二家那二黄狗撵得没处躲没处藏,你一下掉进茅楼的粪坑里,还是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吼一声,喝退二黄,搭手把你从臭哄哄粪坑里拽出来。你那个臭啊,捏着鼻子,张嘴喘气都拉嗓子,害得我好几天一瞅大楂子粥,就想起黄登登的大粪坑。你说,咱俩是不是铁环上的铁钉?小乐,就冲这,我今格儿,打破砂锅问(璺)到底了!就这些啊?你再不实话实说,我可不客气了,扒了裤子看你那灯笼!”小乐怕狗扯********,嗑巴地说:“不是那啥吗不是……”二娃狗咬骨头不撒口,紧逼问:“啥那啥不是的。你的不是,老太太打我?”小乐一吊鬼眼儿,推下二娃,二娃没防,坐个腚墩。

在大伙哄笑中,小乐忙躲到红木椅后,嚷着,“德哥,叫老人参爷爷来,可是你吩咐的。人参果愿意来,我有啥法呀?真的德哥,我可没打埋伏?”二娃爬起来说:“德哥,这小子没说实话。我妈看着他和人参果亲亲热热的搂着进的他家里的。”吉德站起来,走到小乐身旁,拍着小乐的肩头,呵呵两声,“你还说你没打埋伏,打草惊蛇啦你?是俺叫老人参爷爷来的,这不假。就人参果是陪老人参爷爷来的,也行。那你干啥把老人参爷爷一个人撂在俺的小洋楼里,俺咋没见人参果的人呀?你月娥嫂子还埋怨老人参爷爷,咋没把她的好姐妹人参果一块堆带来呢?老人参爷爷呵呵两声说,遇见劫道的了呗!再咋问,只管呵呵。说小乐是掌柜的,我得听他的,不叫说。瞅瞅没,这就护上犊子了?孙女女婿嘛,那可亲的没边了,把俺这东家都瞒着了?这要不是二娃跟俺说呀,俺还蒙在鼓里睡大觉呢!一目之网,不可以得鸟;无饵之钓,不可以得鱼。俺哪,是好心,把小俩口洞房都预备好,可人家不领情,我看哪,是白预备了,人家压根儿就没这回事儿。皇帝不急,咱太监急啥呀!还是叫牛二把房子退了,还给柜上一个月省十个吉大钱儿呢?”

小乐忙扳住转身要走开的吉德,嘻哈地说:“德哥,这事儿吧,咱是想到时候给你个惊喜,这不就抻一下面条吗?其实啊,老人参爷爷来,一是呈你的请;二呢,就是来给咱和人参果完婚的。嘻嘻……那房用得着,我谢谢德哥想的周到了啊!”吉德点着小乐,“你呀,装聪明,把俺闷在葫芦里。”

“谁还有心闷在葫芦里玩呀?”程小二妈呀一声,“二梅!”就嗤溜藏到门扇后面,“人家忙得脚打后脑勺。”二梅尖着嗓子跨进屋里,圆圆大大的眼睛在屋内人脸上巡了一圈,“大东家,程小二呢?”吉德笑着,故意地说:“二梅,你风风火火的,就是找程小二呀?你问俺,俺问谁去,俺还找他呢?俺怀疑你把程小二藏起来了,正想叫人找你去呢,你反到贼喊捉贼喊到这来了?”二梅一手抓着搭在胸前的一根大辫子,气哼哼往后一甩,泯灭一眼,转身就走。

程小二躲憋在门后旮旯里,头顶墙,脸朝里,半拉肩膀倚着墙,脚下是老鱼鹰爷爷早上叫人捎来给吉德补身子的半麻袋子冻得缸缸的蛤什蚂,身子靠不进去,就得佝佝着,露半拉屁股在外头。二梅进屋,脑后没长眼睛,回头一走就瞅见了门后佝偻个人。那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二梅眼里王八再缩脖儿还是认得甲壳的。她本来是知道程小二就在屋里,可进屋又不见了人,奇怪了吧?一问吉德,还叫吉德好顿扒哧,这蛤蟆气鼓哪发泄去呀?见程小二乌龟缩脖儿野鸡撅腚躲门后了,这个胸鼓肚胀,急撺儿几步,鹞鹰抓小鸡的叨住程小二一扯一搡,“哪个死鬼找魂扒墙!”程小二趔趄的懵懂没站稳,看着二梅,一把摸抓住二梅罩在服绸棉袄外的皮坎肩前褡,嘻嘻嘿嘿地啃啮,“啊啥二梅呀,这屋这多人,那啥,苍蝇不嗡嗡咋叮我这臭鸡蛋呢?啊那啥这不,德哥说,那旮旯蛤什蚂一进热乎屋是不是暖阳了。那啥,这不叫我瞅瞅。啊啥是不,你找德哥呀,他不在那呢吗,哈!”二梅看程小二手拽着她坎肩前褡拄着胸,脸飞红,一瞪一瞥程小二,拿手拨拉开程小二的手,“你成心啊你,别扭谁?”程小二哈哈地装傻样儿的瞅瞅大伙,对二梅嘻嘻的含糊耍贫嘴,“这不那啥吗,别扭谁了这个?我不那啥吗,你那两眼珠儿,不有时像两团火,烤挺慌!不有时又冰尜,贼溜夯!不有时还像棉花里藏两根针尖儿,怪扎人的吗?我瞅了呢,就有点儿打怵!你好好的,有啥事儿我没听你的啦?这天啊,一会儿冷,一会热的。一会儿我冻的直得瑟,一会儿我热的直冒汗,我都不知是穿棉袄好呢还是穿大布衫子好了这个?这宰相家奴七品的官,二梅,你有啥吩咐尽管说,这里没外人,都哥们。是跑腿,还是学舌,不叫我养活孩子,啥都行。你吩咐,就一声,咱小二没二话!”说着,程小二泯眼的一得瑟眉的逗嘘二梅。二梅叫程小二贫的压头挑眼的喷出一团火的媚脸,努努嘴,一颦一笑“去你的,二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