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可说是吉德婚姻的春天,也是婚外情的哀叹,大丫儿神秘失踪,老鱼鹰隐瞒不说,在吉德心里埋下抹不去的阴霾;雪后吉德的爬犁与美女小鱼儿的马篷车相遇,爬犁栽进沟里,小鱼儿伸手搭救,俩人邂逅,一见钟情,一桩难缠的婚事儿下了聘礼;为感激猎户柳长山的救命之恩,吉德又草草娶了天仙般的中意人柳长山的独女柳月娥。
天渐冷,天空漂悠着大雪片,树枝上结着一朵一大朵的棉花团和白玉兰似的大花朵,吉德筹建的商铺和宅院工程,不得不停工了。
自打得知春芽生了芽芽,吉德就搁心里盘算,个个儿要开家像模像样的铺子,再盖幢讲究的房舍安家,和大舅殷明喜商量后,他着手顶下镇子东大街靠黄家大院西面,孙二娘等几家小铺子的破铺面,噗啦开了,盖商铺;又在对过的大东边儿,叫涅尔金斯基出面,和日本杉木会社的杉木一郎争价买下朱才手里的一片空场,盖宅院。该扒的扒了,该清场的已清理完场了。盖房子的砖瓦石头木料已备好了料。青砖黑瓦是三姓老官窑烧制的,用火轮拖船从三姓陆续运来,已卸了船,码在房场上。木料是从闯关东那会儿掉进窖黑瞎子的坑里认乎的,有救命之恩的生死好哥们老海那老林场子,弄来冬伐剩下的木头,放的木排,卸在码头东的滩岸上。石头是从大堆峰山,一车一车拉回的青板石。木匠瓦匠也谈好了,就等明年开春动工。他马不停蹄东跑西颠的张罗,一晃就西北风刮下了大雪。
这入冬头一场大雪,一丝风都没有,飘飘悠悠的尤如天女撒花,蔫头巴脑的好顿温柔,粘糊糊的,整整下了两天两夜,给苍凉大地盖上了足足有二尺多一层厚厚的雪花大棉被。
吉德趁天寒地冻工程停工雪停下来,他欻空急着赶着马爬犁,出北城门去老鱼鹰家,商谈打冰窟窿拉冬网,再次进山贩鱼的事儿。另外还有更主要的一层,就是忙活两三个多月没见着大丫儿的面了,心里痒痒的。急速奔跑的马爬犁,在城北门口下坎下坡时,撞见来势汹汹迎面狂跑的马篷车,窄窄的道眼儿,眼瞅着就要撞上,吉德“吁吁喔喔”的紧紧搂着马缰绳,不知咋的,马一惊,一败道,爬犁一下子就翻到道旁的深雪沟里。马是四蹄朝天栽躺在雪窝子里,叫爬犁辕杆别着马腿;爬犁像拍苏雀儿家雀儿拍子似的,拍在吉德身上;吉德身子陷在雪窝子里,只露个光头和半拉膀子。头上戴的水獭帽子,不知甩哪旮子去了。这时,赶马篷车的老板子也捞住马头,马刨蹬起前蹄的停在吉德身旁。老板子直眉瞪眼的冲沟里的吉德嚷叫,“哎兔崽子,你打哪赶过马呀,多悬哪?”
马篷车门帘撩开,随着一串银铃“老叔咋啦这吓人道怪的”探出个头戴雪白兔绒帽儿,黑黑的刘海瀑布的散垂,露出比鸭蛋圆溜的粉白红润漂亮的一张脸蛋儿,一点儿没有大惊失色的样子,笑笑的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儿,“哟!撞人啦?”随声,穿戴时髦又好个卖相的少女跳下马篷车。
老板子兜着马辔头,“小姐,一个愣头愣脑的楞头青!下坡也不搂着点儿,还晃鞭子的抢快,进沟了!”那小姐移动两步大脚板儿,站在壕沟沿上,够够身子的滾动双眸,噗闪挂着霜花长长的睫毛往沟里一瞄,咯咯地眨巴好看的双眼皮儿,秀挺的鼻子下一张红润的小嘴儿嘎嘎脆的,“哎,‘哈拉气儿(酒。大仙跳神时,要酒喝说的)’喝多了,摔着没?”老板子怕担事的不捋会儿地说:“这雪,棉花包似的,摔个啥呀,个个儿找的?”那小姐翻抹下显得没事儿人的老板子,担心地说:“你可别那么说老叔,人仰马翻的?”说着,就半坐半蹲的蹚着没膝深的厚雪出出溜溜的出溜到坡下的沟里,用力挪那掀翻的马爬犁。马爬犁辕子杆被马压着,没挪动,就绕过马爬犁,弯下腰,伸手抓住压在爬犁下吉德的狼崽儿皮马夹外罩,咬住牙,使劲儿往外捞。
窝在软胎胎雪窝里的吉德,只顾个个儿觚觚涌涌的挪动身子,越觚涌,人越往下楦,发现有人拽他,他一抬头,俩人张眸眼神碰在一起,撞得两人一惊,愕然的呆了。
“妳?”
“你?”
“扭大秧歌!咚咚隆咚呛……”这个好像从天上飘然而至降临人间的天仙,多像一个人,眼熟的烙在心里。啊,咋就蒙住了呢,这脑子叫驴踢了这会儿,可能是太在意又太突然了吧,吉德心崩开了,倾泻间猛然想起来了。
“啊呀妈呀!这不殷氏皮货行门前那个……”姑娘愣神那一刹间,脑海里回映起过大年扭大秧歌拜年那会儿,在殷氏皮货行叫好起哄那个小帅哥吗?那眼神,那笑,太像、不是太像,我梦里都认识他,就是那日思夜想,刻在心上,印在脑子里的小帅哥!
俩人懵懂的试问,惊喜的是两人都记得对方。这看似太离奇,可天下就有这天方夜谭,邂逅巧遇,又老熟人似的相认,这说明了什么?鬼知道,人就不知道了?
“‘花容(女孩儿。大仙跳大神时对女孩儿的称谓)’,出来‘迎迎风(大仙跳大神时用语,遛达遛达。)’啊!俺叫吉德。你叫啥?”吉德时时搁心里记得这个会扭大秧歌的出水芙蓉,一个是觉得这美人活泼可爱,性格开朗洒脱,无拘无束的招人疼。另一个说实话,吉德确实叫这美人的容貌倾倒,叫他魂牵梦绕的念想。
“我叫小鱼儿,姜家圩子的。”小鱼儿翻下漂亮的双眼皮,更显得楚楚动人,叫人情怯。她蹲下身子,拿双手扒着吉德身边的雪,一脸久别重逢老熟人的瞅着吉德,笑着说。
“谁不知你姜家圩子的,那秧歌扭的,又美又浪又风骚的。俺就不知你是哪家的。”吉德舒服的卧在雪里,喜滋滋地仰脸瞅着小鱼儿,一开始没介意地顺口说,一缓神,又冷冷地问:“你说你叫啥?”。
“我哪家的,看你心中还是没有我这个人?我叫小鱼儿!”小鱼儿看似一脸的不高兴,像似在挑吉德的理,加重语气地说,实则带有几分相见恨晚的埋怨在里头。“我去殷氏皮货行几趟,咋没见过你呀?你家在镇子哪旮子,真是像我打听那样,你是殷大掌柜的大外甥?”
“你就是那个姜、姜……”吉德彻底蒙了。眼前这美人,咋能跟那个呲牙咧嘴丑陋的爹挂上号呢?她这么美丽、漂亮、开朗、聪明、任性,真不可思议。小鱼儿,就是那个……老想见,见着又对不上号那个。吉德想起来了,这小鱼儿的名字,刚到这旮子,就如雷贯耳的刻骨铭心!这就是、就是疯传叫王福劫持的小鱼儿啊?一个扭大秧歌打头的,一个风传幻梦中的臆造,这太、太不可思议了这,太离谱了!想相中的人不如见其人,吉德心中记的是扭大秧歌那个美女,这小鱼儿名字只是觉得好奇而记在心上,这见的人跟名字像似判若两人,其实很好合二而一,就如一个模子的一个样儿。嗬,真如传奇,竟然以这样大雪壳中美人救须眉的方式相见,这就是缘分?
“姜板牙,外号,都这么叫我爹。”小鱼儿看吉德惊讶,又碍于啥欲言又止的样子,爽爽地说。
“对对,是大伙儿都那么叫,怪有个性的。小鱼儿,俺太耳熟了,就没发对上号?你去过柜上,干啥呀?”吉德破闷的看着这位奇女子,纳闷地问小鱼儿。
“看你呀?”吉德虽没正面回答小鱼儿,话中已证实吉德就是殷大掌柜的大外甥了。小鱼儿相信个个儿直觉判断没错的而兴奋地一歪脑袋,飞神的瞟瞥着吉德,不加掩饰的一针见血,调皮的朝吉德抿抿嘴,笑笑地说。
“看俺?鬼使神差!你干啥对俺这么上心哪?”吉德又觉迷惑。
“你帅!一见钟情吧?”小鱼儿露骨的说出一个姑娘家,打见到吉德就钟情了的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啥?”吉德又一个石破天开的惊讶,俺还不知世上有这么一个奇女子,在偷偷窃窗盜门的暗暗恋着他呢?这世上,得有多少窗户纸没机会被捅破的事情隐藏在人的心里啊?“异想天开!俺哪给你留那个机会?”
“嗯哪!”小鱼儿瞅吉德诚惶诚恐的小样儿,美孜孜地一歪头,显出倔犟的调皮,实话实说,“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俩别、别这么着唠啊,整出来再说吧?”老板子看俩人唠得没完了,等不及地下到沟里,酎酎着爬犁哧啦,“俺活这一把年纪了,也没见过这样的,一见面就熟人似的唠扯上的,相见如故这呀?一见钟情这,戏文上可有,实拉拉地没见过?”
“你还说,红嘴白牙,你就是罪魁祸首,罪该万死!你不撩鞭子甩响儿,俺的马能惊得败道吗?”吉德够够身子,帮老板子推着身上压的爬犁,“你还袖手旁观的说风凉话,快点儿酎爬犁,俺好起来?”随即不客气地说:“小鱼儿,管顾唠了,这耳朵都快冻掉了,你也不把帽子给俺捡回来,这小丫头片子?”
小鱼儿嘻嘻地说忘了,就撒开秀眼四处挲摸,“哎呀甩出那老远?”就一脚倒一脚,踹着深雪壳子,糗帽子去了。
“谁叫你下坎还撒欢?我上坎儿,不甩两鞭子能上了坡吗?瞅你说的。”老板子酎着爬犁,驾驾的吆喝着马,爬犁酎过来,马也扒着四蹄,打着响鼻,挣巍起来,“你跟俺家小姐认识咋的,这个唠?”吉德爬起来,拍打身上的雪末子。老板子摆弄着马套,沾沾自喜的絮叨,“俺家小姐这老姑娘,大太太停怀有年头了,谁成想吃斋念佛的,感动了送子娘娘,四十挂零的岁数了又开了花,结这么个黄瓜妞。瞅名起的,小鱼儿!江(姜)养鱼啊?这是想鲤龙跳龙门!这小丫头,可是俺家老爷老俩口的掌上明珠,那可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那真是心肝宝贝疙瘩!就那长相,哪挑去呀?十里八村也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就是一个美!你别看俺家老爷长的不咋的,那大太太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母俊丫头借光,这丫头长的随了他妈了,一个模子刻出似的。”
“姜板牙俺见过两次,有名的大财主嘛!他还有个小老婆,叫香香,闻名如人。”吉德脚踩马裆下的马套绳,拍着后马鞦,嘚嘚的叫马抬起后马腿,捋顺着绊腿的马套,“还有,这小鱼儿识文断字,巧手善女工,叫王福寻仇绑过绺子,曲老三看老相好香香面子,救了小鱼儿。就这些吧,还有吗?趋炎附势你个?”
“你又叨叨我啥呢老叔?”小鱼儿残喘嘘嘘地耙哧回来,娇艳地说着话,“吉大少爷,给你的乌纱帽。”说着,把帽子甩给吉德。吉德接住帽子,瞅下老板子,“能说你啥小姐,说你坏话呢?”老板子赶着马,爬犁挣着出了深雪沟,上了道,“你就是闯关东的小黄县呀?楞头青,要不咋一来就叫曲老三给逮了呢?俺听说,你挺有甩头啊,赊点儿鱼,贩卖了,就发了大财,这又张罗盖铺子又盖房舍的,我听说了还不信呢,你哪来的三头六臂,呱哒那一下子,就发了?这还一见,真有两下子,一见面就造沟里去了,哈哈……”
“你别幸灾乐祸的啊?”吉德在后面,推扶着小鱼儿上了坡,嘿呵的对老板子说:“俺进沟还得谢谢你呢,要不俺上哪去见你家小姐呀,这可是一大惊喜的事儿呀?”
“我也得谢谢老叔,把吉大少爷送到我眼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巧遇。”小鱼儿回身拉住吉德的手,猛劲拽着吉德。吉德猛的一撺儿,正好和小鱼儿撞个满怀,小鱼儿假装的“哎哟”一声,娇滴滴的就投到吉德的怀里,依依地抱住吉德。吉德也觉得小鱼儿是有意的,就搂搂地低头问咋的了,小鱼儿仰起头,惺惺作态,吉德也是惜玉怜香的惺惺惜惺惺,故意亲切地问?“没咋的吧?”老板子牵着马篷车的马头,招呼小鱼儿,“能咋的,金贵的,抻着了?快走吧,赶日头落山,还得赶回圩子呢?要不,老爷大太太又吵吵俺了?”
“老叔你真啰嗦?”小鱼儿叫老板子再三催促,不高兴地嗔怪老板子,撅着小嘴儿,不情愿的从吉德怀里走向马篷车,上了车,恋恋不舍地对吉德说:“我会找你啊!”
“别、别呀啊?”吉德胆怯地摆手说:“小鱼儿,俺去找你吧还是……”
飞扬的雪尘裹着马篷车,吉德远远望去,看到车窗里探出的一张花一样的笑脸儿,在幻影幻景中璀璨,留下两行延伸着的深深的南辕北辙,鸿飞冥冥的在吉德心中,涌起汹涌澎湃的心乱如麻,人逝影没去。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太天真可爱了!那火辣辣的率直,动人的容貌,你不慑服都不行,真叫俺心动啊!她有心,俺还敢有意吗?家有老婆,外有情妇,你也太臭不要脸了?非份之想,想都是罪过?唉,天下美女何其多,花开花落谁知根哪?”
吉德望着只能瞅见一团雪雾了的马篷车,感叹的上了爬犁,驾驾地赶起马,与小鱼儿背道而驰,迎接另个女人火热的心。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无心插柳柳成荫,脚踢蹴鞠白搭工。这个民间传流很久的老故事,真正验证在吉德身上了。
吉德带着自责的歉疚,走进老鱼鹰的家门,开门没有火一样热情的笑脸儿,一股凉气夹带着呛人的旱烟味,倒冷嗖嗖地扑面而来。吉德诧异的一眼抹见,缠在烟雾里的老鱼鹰爷爷。他一个人抱个膀儿,呆呆地眼睛,直勾勾的独坐在炕沿上,抽着闷烟。
“鱼鹰爷爷,这冷门冷灶的,发生啥事儿了,大丫儿呢?”
“……”
“鱼鹰爷爷,闷葫芦了,你倒说话呀?”
“说啥说,有啥说的?”
“大丫儿呢?”
“你不知道,我哪知道啊?就我知道,我也不说。”
“哎,这老爷子,抽的哪赶风,犯啥倔呀?”
“……”
“大丫儿回牛家圩子了,准是!扔下你老爷子一个人,不高兴,个个儿生闷气是不?”
“……”
“哎,鱼鹰爷爷,看俺带啥来了?”吉德说着,从腰间拽出一支崭新的镜面匣子枪,亮亮地说:“看,德国造的,新新的。”
吉德叫涅尔金斯基,从波丽亚科娃手里弄到枪支弹药,如愿以偿。他留下五支德国镜面匣子,作马帮的护身,其它都交给殷明喜的看家护院的炮手了。
“你舞枪弄棒的干啥,想当胡子啊?”
“俺这是用来防身的,当啥胡子呀?你看这江也封上了,俺来就是跟你老商量这贩鱼的事儿。”
“还弄?”
“弄啊!”
“弄就弄呗,商量个啥呀?”
“这回咱现钱杵,不赊了。”
“那好啊,还不争冒眼喽那个?”
“啥时能打鱼呀?”
“再等十天半拉月吧!”
“好!俺这就到牛家圩子去,叫牛二准备好马爬犁,开网就上路。”
“去吧!别提这边儿的事儿我说?”
“瞅你愁的。不就大丫儿吗,俺给你叫回来不结了?”
“你要能叫回来,我谢谢你?”
“瞅你啥眼神呀,不信啊?”
“我等着。哼?”
吉德到了牛家圩子,和牛二等几个哥们说好了,却不见大丫儿,听老鱼鹰的嘱咐,心里纳闷也没敢问。回来的道上,又到老鱼鹰家里,老鱼鹰知道大丫儿的去向,就是牙口不欠缝,守口如瓶,叫吉德一头雾水,‘大丫儿,你这不是灵魂的自由,这是心灵和肉体的折磨啊?你躲谁呀,躲俺吗?是不想好了想另嫁他人哪,不想见俺,躲了?那你跟哥说一声,哥又能咋的,想不开呀?……’
吉德回到家,闷闷不乐,好几天窝在家里。这个豪杰傲骨柔肠的情种,也是个情圣,惦念春芽,惦记大丫儿,惦挂小鱼儿,搅得一团乱麻,还真的煎熬出一场大病来。干发烧,老打蔫,拿不成个,嗜睡昏眩,喝了华一绝老郎中的汤药也不见起色,最后连莲花庵的文静师太都惊动了。文静师太含泪号了脉,察颜观色的说出病根儿,急火攻心,不用服药了,静心养心,静养几天就好了。殷明喜和殷张氏放下了心。吉盛和几个妹子,轮流的嘘寒问暖的伺候着,吉德病情慢慢地好转,就还赖在炕上不愿起来,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白色的薄云镶嵌金色的光环,日头已全归隐下山。
晚风烈烈,透着缕缕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