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过两百年的时间里,冻湖下的计时钟可靠地一步步前进着,耗尽了一圈又一圈弹簧蓄积的力量。嘀嗒嘀嗒,时钟启用最后一圈弹簧......转到最后一个齿轮时,却被一片气凝雪塞住了。齿轮也许会从此卡死在那儿,直到新太阳亮起。但幸好发生了别的事先没有想到的事:在第二百零九年的第九天,海底爆发了一连串强烈地震,向外推展的地震波震松了最后一个齿轮。一具活塞启动了,推动一股活性淤泥涌进封冻的气凝冰。几分钟内,什么动静都没有。接着,活性淤泥发出热量,温度升至氧、氮凝结点之上,甚至高于二氧化物的凝结点。无数飞速生长的放热质吐出热气,融化了小小的潜水箱周围的冰。潜水箱开始向湖面升起。
从黑暗中醒来。这个过程大不同于从普通睡眠中醒来。上千位诗人曾经描绘过这一刻,近来又有上万位科学家深人研究了这一刻。这是舍坎纳.昂德希尔一生中经历的第二次。
从黑暗中醒来就像许多碎片慢慢拼凑成一个整体,视觉、触觉、听觉;记忆、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往事。这些是依顺序一个一个回来的吗?或者是同时发生的,但各个碎片之间一时没有建立起联系?从这些碎片中,"意识"是什么时候复苏的?这些问题将终生萦绕在舍坎纳脑海里,成为他最想参透的天地间大秘密的基础......但此刻却另有更重要的事:片断意识飘动着,还没有聚合起来:重新成为一个人......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最紧急的事就是活下来-这是高踞驾驶座上驱策一切的本能,百万年沉淀下来的本能。
时间流逝,意识拼合起来。终于,舍坎纳.昂德希尔从自己潜水箱迸开裂纹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有动静-是翻腾的蒸汽?不,更像一层透明的晶体,在它们发出的微光中不断旋转。
有人撞在他的几个右肩上,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舍坎纳的记忆渐渐恢复过 "太好了。"昂纳白的声音有点发尖,"检查一下,看你受伤没有。怎么做你都知道。"
舍坎纳晃晃自己的肢腿。都疼得要命,但这是好事。中肢、前肢、进食肢。"右中肢和右前肢好像没感觉,可能缠在一块儿了。"
"唔,也许是还没解冻。"
"吉尔和安拍怎么样?"
"我在另外两根传声管上跟他们说过话。要论脑子清醒过来,你是最后一个。不过他们的身体还有好些部分冻着呢,比你多。"
"传声管给我。"昂纳白把传声装置递给他,让舍坎纳直接与另外两人对话。身体各部分的解冻程度可以不尽相同,但最后必须达到全身解冻。否则便会引发溃烂。麻烦的是,潜水箱正在一路融解冰块,向上浮升,储存放热质及其燃料的口袋被摇得四下晃动。
舍坎纳调整了口袋,启动里面淤泥状的放热质,让空气进人口袋里。小小的潜水箱里的绿光更亮了,舍坎纳借着绿光,仔细检查他们的供气管上有没有洞眼。有了放热质,他们才有热量,但不能让放热质和小组争夺氧气。一旦发生那种竞赛,他们肯定是输家。半小时过去,周围热了起来,他们的肢体渐渐彻底解冻,可以自由行动了。只有吉尔.黑文几条中肢尖端受了冻伤。这个安全记录比绝大多数渊数都强。舍坎纳脸上笑开了花。他们成功了,成功地在深黑期清醒过来。
四个人休息了一会儿,密切监视着气流,按照舍坎纳事先制订的计划调整放热质。昂纳白和安拍.尼兹尼莫拿着检查单,依次检查一应物品,损坏的、拿不准状况的都递给舍坎纳。尼兹尼莫、黑文和昂纳白都是极为聪明的人,一个是化学家,另两人是工程师。
三人同时又都是职业军人。只要离开实验室走上战场,这三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舍坎纳觉得这种变化有意思极了。集各种角色于一身,这方面以昂纳自为最:外表是咬钢嚼铁的战士,里面是富于想像力的天才工程师,内心深处又是个深受传统观念约束的人。舍坎纳认识他已经七年了,此人最初对舍坎纳计划的轻蔑早已成为往事,两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可当这个小组最后出发前往东线时,他对舍坎纳的态度变得生分起来,开始称他"昂德希尔先生",尊敬中却又时时掺杂着不耐烦的情绪。
他还问过维多利亚,那是在东部前线机场下一间冷爬爬的地下营房里,两人最后一次不受打扰单独相处。她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啊,我亲爱的老百姓,你以为会怎么样?一旦小组离开己方控制区,伦克纳就是任务指挥官,而你本来是个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老百姓,却偏偏不得不在指挥链上硬把你这一环插进去。
他需要你不折不扣地服从他的命令,又担心太紧的话,破坏了你的想像力、你随机应变的灵活性。"她笑起来,声音很轻。营房没有房门,只有一幅门帘,外面就是狭窄的军营过道,"如果你只是个征召入伍的普通老百姓,昂纳白早把你的壳儿砸碎好几次了。可怜的人哪,他生怕到时候你的天才绕到哪个不相干的方面,比如说天文学什么的。""哦。"说实在的,他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大气遮蔽,不知到时候星星是什么样子,"我懂你的意思了。有这么多问题,他居然还同意格林维尔批准我参加小组,真搞不懂他。"
"你开玩笑吧?伦克纳坚持要你参加的。他清楚得很,到时候会出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问题,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么说吧,他把你当成一个必须忍受的麻烦,忍下来了。"
舍坎纳.昂德希尔不是个轻易就会垂头丧气的人,但现在他却颇受打击。"好吧,我会乖乖的,不捅漏子。"
"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的。我只想告诉你昂纳白最担心什么......哎,咱们可以把这次任务看成一次行为测试:一群疯疯癫癫的人怎么彼此合作,在没有任何人涉足的深黑期生存下来。怎么样?"也许她在开玩笑,但这个问题确实挺有意思。
他们的潜水箱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奇特的容器:既是潜水箱,又是简易渊数,还是个淤泥桶。现在,这只容器浮上了水面,停在一团微微泛红的淡淡绿光中。周围一圈湖水在真空状态下沸腾着,冒起一团团蒸汽,又迅速凝结成细小的结晶体,重新落进水中。昂纳白推开箱盖,小组成员排成一行,传递装备和盛着放热质的箱子,直到紧靠这汪小小水潭的岸边堆满东西-这些就是他们必须扛着上路的必备品。
一条传声管把四个人串在一起。昂德希尔联着昂纳白,昂纳白联着黑文,黑文联着尼兹尼莫。舍坎纳一直希望能用上便携式无线电,直到最后才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即使最轻便的无线电都过于笨重,而且没人敢担保它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正常工作。使用传声管,每人只能跟和自己联在一起的队友通话。不过反正得用保险绳把大家联在一起、所以传声管也不算太不方便。
舍坎纳领先跨上湖岸,昂纳白紧跟在后,他身后是拉雪橇的尼兹尼莫和黑文。一离开潜水箱,无边无际的黑暗立即吞没了他们。洒在湖岸的放热质仍然隐隐放着红光。在浮上湖面的过程中,潜水箱已经消耗了成吨的燃料。要完成任务的余下部分,小组只能依靠自身背负的放热质,以及能在雪下找到的可燃催化剂。
放热质是至关重要的。正是因为放热质,他们才有可能在暗黑期活动。在显微镜问世之前,"智者"们宣称:高等动物和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的每一个个体都有能力在暗黑期生存下来,熬过大黑暗。但人们现在发现,许多单细胞生物照样能挺过冰天雪地,而且用不着潜人渊数。
更有甚者,舍坎纳在国王学院读研究生时,该校的生物学家还发现了更加令人震惊的事实:火山地区有些低等细菌居然在暗黑期仍旧保持着活性。舍坎纳被这些微生物深深吸引住了。教授们认为,火山变冷之后,这些低级生命肯定只好暂停其活性,或者群聚成饱子。
但舍坎纳想,这些微生物中会不会有一些变种,能够自己发热,以度过暗黑期。因为即使在暗黑期,世上仍然有充足的凝成固态的氧,大多数地方的气凝雪下还存在着有机质,可以充当放热质的催化剂。在超低温环境下,这些小东西或许能够以植物残骸中包含的有机质为燃料,"烧"起来,发出热量抵御寒气。这样的细菌才是最适应暗黑期的生命形式。
现在想来,舍坎纳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恰恰是因为他对这个领域并不精通。事实上,停止活性和主动放热这两种生存策略是两套完全不同的生化机制。对放热质来说,超低温状态下外界的氧化作用是十分微弱的,只要温度稍一升高,这种作用便不复存在。在许多情况下,两种并存的生化机制其实对那些小生命极其不利。对其中任何一种新陈代谢方式来说,另一种方式的存在都是致命的危险。即使进人暗黑期后,这种复杂的机制也只能给它们带来十分有限的好处,前提是它们所处的位置离火山口不远。如果舍坎纳不是特意去找,他绝不可能发现这些小东西的特性。当时,他把学校里的生化实验室弄成了一个冰冻的大泥潭,差点被学校一脚踢出校门。但这是值得的:他发现了放热质。
材料研究部花了七年时间,有选择地培养放热质,最后得到的菌种新陈代谢速度极快,同时发出很大热量。舍坎纳将放热质淤泥倾倒在气凝雪上,蒸汽立即腾腾而起,出现点点微光。但随着尚未凝结的放热质冷却下来,微光消失了。一秒钟之后,如果哪一滴淤泥里的放热质幸运的话,仔细分辨,就能看到气凝雪之下的一点微光,表明这滴放热质还活着,雪下残留的有机物起了催化作用,让它可以依靠气凝雪中的氧生存下去。
左边亮光一盛,比其他各个方向的放热质都亮。气凝雪颤动起来,开始滑动,雪面升起袅袅轻烟。舍坎纳拽了拽联着昂纳白的传声管,引导小组向雪下有机物更多的地方前进。运用放热质着实是个天才的设想,可说到底,这跟放火其实没多大区别。
气凝雪到处都是,但起催化作用的有机物却深藏在雪下,只有靠数以亿万计的低级细菌才能发现,并将这些有机物当成催化燃料。有一段时间,从事这项开发工作的材料研究部自己都被他们的创造物吓住了。这些小东西像南海海岸地区的浮藻一样,是一种群居式生命,仿佛构成了自己的社会。跟浮藻一样,放热质移动和繁殖的速度也非常快。大家担心这次任务会不会把整个世界一把火烧了。
但事实上,如此之快的新陈代谢速度对细菌来说是一种自杀行径。昂德希尔和他的小组最多只有十五个小时的活动时间,时候一到,他们的最后一批放热质便会全部死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