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是汹涌的江河,黑洞是漆黑的漩涡;时间在此处流逝,世界在这里蛰伏。
女子安静地漂浮在漩涡中央,纤细的双手轻轻交叠在胸前,散开的长发像是融在星河里的墨水。
四个黑袍男子站在漩涡周围的四个角落。他们神情凝重地低着头,嘴里依次吟唱没有伴奏的咏叹调:
“那些看不见我的被踏在脚下,那些我看不见的便收诸行囊;时间从指缝窜走像风与流星,故土的脚印全是生根的记忆。”
“那些我永不背弃的铭在手背,那些曾背弃我的被刻在掌心;燃烧的拳和信仰粉碎了恐惧,篝火照亮黑夜和纠缠的阴影。”
“那行歌的竖琴手与诗人吟唱,河流,星空,吐纳日月之息;我低头沉沉跟随将心思隐匿,胸中热涌似迈入友人的大地。”
“那鸣钟的牧师与孩童们传颂,昨日,明日,谱写两种命运;我抬头接受来自曙光的施洗,背后是躲在暗角涕泣的光阴……”
待第四个男子唱完最后一句,漩涡中央的女孩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深邃的眼眸发出碧蓝的幽光,嘴里喊出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普莱德!
普莱德·摩尔!
——
十二小时后,赫尔德诺兽穴。
“呃……咳咳,咳咳……”
普莱德艰难地睁开了眼,随后感到一阵眩晕,接着从左手传来剧烈的灼烧感。
“……开什么河外玩笑!”疼痛令他忍不住叫出了声。
灼烧感来自无名指上的戒指。戒指像刚从200多度的烤炉里取出来,持续考验着自己的神经末梢——即使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多次,普莱德还是没办法习以为常。
过了一分钟,戒指逐渐冷却,痛疼也随之消失,但他脑袋里仍回荡着梦境中的低语。
普莱德使劲甩了甩头,并试图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却发现一副镣铐正牢牢卡在手腕里。镣铐是用某种动物脊椎打造成的,这种风格非常“赫尔德诺”。一如既往,赫尔德诺食人妖喜欢用“老办法”来对付敌人。
镣铐没有钥匙孔,因为这在赫尔德诺征服者的文化里不时兴。他们喜欢搜集带刺的软椎骨,扭成环状,再套在囚犯的手脚上。敢于尝试和兽骨硬碰硬的人并不多,毕竟若想要挣脱这种镣铐,就算最后真的成功了,两只手也几乎会被报废掉。
普莱德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缓慢地发力。过了一会儿镣铐开始“咯啦咯啦”响,最后随着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镣铐断成了好几截后散落在了地上。
好在自己是块难得的硬骨头。
普莱德舔了舔嘴唇,对渗出的静脉血视若无睹——伤口的痒痛说明预先注射的凝血因子在起作用了。他拾起一片尖锐的椎骨放进口袋里,想勉强作为防身的武器。
从嘴唇干燥的程度来看,普莱德猜测自己至少昏迷了十个小时。这十个小时对他恢复体力没有起到半点帮助,反而令他感到全身僵冷,好像稍稍一发力就会碎成冰冻肉块。
他调整呼吸静待体能恢复,想尝试在四周的岩壁上摸索一番,哪怕仅找出一条缝隙出来。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皮肤感觉不到任何气流的存在。
普莱德鼻子一酸,然后打了个带回声的喷嚏。这个喷嚏让他的思路开始有些清晰。
作为一名菜鸟雇佣兵,第一次的战斗经历是糟糕透顶的——这毫无疑问。
由于行军路线的泄露,己方的穿梭机刚到达目标位置,还没来得及隐蔽便被食人妖的大军团团包围,后续梯队丝毫没有协助突围的意思,匆匆调头离去。
几十名雇佣兵在少量正规军的带领下,在丛林里进行了小规模的战斗,但大多数友军装备的投射腕铠级别低,续航差,又几乎都是燃烧系和电击系的科技核心,对付起护甲坚实的赫尔德诺人来明显力不从心。
“燃烧系腕铠、电击系腕铠,还说是雇佣兵标配?关键还是区区3级的低端核心。”十几个小时前,他还在懊恼地跟战友们抱怨,“这些真的能打仗吗?”
“要杀死食人妖,燃烧系腕铠可是必备品。而且据说这类货色造价低,产量大。没听人说吗?S-3防务部的武器经费还及不上一个帝国中将半年的嫖资。”另一个雇佣兵当时这么跟他说。
然后他拍了拍普莱德的肩膀道:“地球对于帝国来说不那么重要,我们人不多,资源更少,只要大家不造反,有钱赚,这个星球就慢慢烂掉好了。军费?那是用来对付盟约国的……”
当时还不以为意的普莱德,此时却不得不承认这些话非常在理。
这个星球到底有多烂?烂到还没等到脉冲电源全部耗尽,雇佣兵们就拔出了压缩碳刀和敌人进行近距离对抗,当然这只是让战斗变成摧枯拉朽的一面倒。食人妖迅速解决掉大部分雇佣兵后,将余下弹尽粮绝的人类敲晕俘虏。
曾被人类母舰的集束激光炮兵不血刃,并被轰出太阳系20光年的食人妖,现在只用一小支弱旅就能在地球上占山为王,仅仅靠胡桃大小的脑袋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竟然也能自食其力了。
普莱德又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而他对被囚禁前的记忆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现在试图寻找随身的装备,也许有能够帮的上忙的物事,但是他什么都看不见——想必自己被囚禁在坑洞周围黑暗的悬壁中。
坑洞的四周是布满洞穴的环形山,自己应该就处在这成千上万个洞穴中的一个。而这些环形山的内部根本照不进阳光,也理所当然地成为赫尔德诺食人妖重要的根据地之一。
根据普莱德的印象,比利牛斯坑洞中央存在过一个与世无争、风景秀丽的小国。这个小国旅游资源丰富,令她的居民过着长期安逸的生活。然而沧海桑田后,此处已经沦为天外来客的大本营,如今自己又被囚禁于此,生死难料。
对于追逐自由的自己来说,这真是个绝妙的讽刺。普莱德抽动着嘴角,喉咙里凝结的血块却让他笑不出声音来。
此情此景,他想起父亲常提起的那句话:人由探索精神崛起,也因探索精神坠落。
……但这坠落得也太快了点吧?
反正也是等死,普莱德挪动屁股后换了个姿势,索性开始思考起人生来。
父亲说得没错,探索精神其实就是人类的天性。换句话说,这种对未知事物的求知欲是无法阻挡、不受控制的,所以500万后来人类才成了行星上的主宰。
但从上上个世纪中期开始,由于技术瓶颈和寿命等等的原因,人类被迫停止了探索,并一度惴惴不安。
直到七十多年前,暗物质——代号为“G”的束缚元素被发现之后,人类潜在的探索欲望被彻底解放。
束缚元素将万物紧紧“束缚”,令引力无处不在。
“定量的束缚元素能产生特殊的力场,这种力场可以让物质发生量子级的叠加效应,并达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密度和强度;它创造出的新材料大幅提升了各类能源转化率,基于这种技术的曲速航行让人类绕过了光速壁垒,使距离沦为数字。”
——这些都是写进《新编人类史》的句子。对于热爱历史科学的普莱德来说,课本上关于这块的内容几乎能倒背如流。
书本对人类堕落的评价干净利落——硬币一定有它的反面,这也是普莱德深信不疑的人生信条。
由于提炼束缚元素需要消耗大量物质资源,地球上的山脉逐渐成为坑洞,而一些海域最终变成泥沼,导致人类居住的星球濒临分崩瓦解。
预料之中的是,G元素将人类的足迹带到了遥远的黑暗领域。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宇宙中其他的生命早已有所预谋,时刻监视着这些湛蓝星球的碳基生物……
——
临死的人都会幻想,普莱德也不例外。
持续降低的气温一定会要了自己的命,但他的人生却拿不出什么值得回忆的内容。他心知肚明,假如这辈子真就是这样一个结尾,就算死了也一定会气到吐血。
“你知道吗,普莱德?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病人。”两个星期前,他和柯伦特·凯恩斯医生面谈时对方告诉他,“因为没有哪个人是越治越疯的。”
“我只想要去一个崭新的地方,然后希望所有一切能重新开始。”普莱德掐掉了医生嘴里的烟:“这是我的愿望,很奇怪吗?”
“雇佣兵的存活几率大约是多少,你算过吗?”
“没有。”
“近二十年内的数据告诉我,这个几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七,”柯伦特扶了扶眼镜,“这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不会骗人,数字还有狗。”
普莱德沉默了几秒钟后道:“那我就做那一百个人里的七个。”
“疯了,疯了!”柯伦特干脆站了起来,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潮湿的小屋。拥挤的石头马路中央有个匍匐的乞讨者,而对其避之不及的路人纷纷借道绕路。他皱着眉头,好不容易点燃了一支发霉的香烟。
“都疯了。”
此时的普莱德的愿望已经“实现”一半,千真万确地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地方,但自己是否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只有上帝知道。
很多事情都只有上帝才知道,如今这件事是个例外——普莱德·摩尔真的疯了。
以前普莱德很少为前事后悔,包括此次回应防务部的招募。因为抛出一枚硬币就一定会有个结果——非正即反,他就是这么执拗的一个人,而冒险者的心态大多如此。
但普莱德对另一个老朋友——雷吉尔神父的话不可置否,他说自己是从一个熔炉跳进另一个火坑。
思来想去后,普莱德觉得命运也许跟他开了个劣质玩笑,因为他抛出了一个全是反面的硬币。可父亲却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那个硬币站立起来的情形,我会一直寻找下去。哪怕是千难万险,我也一定会不停地找下去。
如果我在寻找的路上倒下了,普莱德,你要替我完成愿望。
遥远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荡,而普莱德的胃突然一阵收缩,之后猛地吐出了一大口污血,大声地咳嗽起来。他的身体因此剧烈地扭动,却意外地踢到一个沉重的物体,后者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响声。
这个声音让普莱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同时一丝兴奋感像电流一样,从脚尖迅速窜上了大脑——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神父都说我运气好,现在看来这话不假。
普莱德强行克制住了咳嗽,然后用力吸了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