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超越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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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失眠不是病

普莱德·摩尔出院了。此时他正睡在地下室的简易床上,辗转反侧。

他现在才注意宿舍里少了一扇窗。如果有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就算再小再漏风,枕边应该有一扇窗,最好从里面一下子就能看见几颗星星。即便这里是无限力城的边缘地带,物价水平也比地球高十倍,而且深水区处于筒形结构的内部,因此常年背光,基本看不到星星。

但夜空里即使只有一颗星,也足够驱走人的梦魇。

出院后的这段时间里,黄金面具下的那张未知的脸,成了普莱德新的梦魇。撇开揣测的因素,那个人的真正实力和目的,现在看来全都是未知数。

人的恐惧来源于未知。譬如死后的世界是未知的世界,所以人类畏惧死亡;譬如星河的彼岸是未知的领域,所以人类竭力探索。

普莱德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一个道理,把这个道理放到五千年前和放到五千年后,应该拥有同等的说服力——探索是为了消灭未知,消灭未知是人类的终极目标。

现在仅仅一个面具人,就让他尝到了对未知的恐惧——况且这件事情本身也足够骇人。于是作为剩余不多的地球人之一,普莱德觉得人类在到达终极目标的路途上渐行渐远。

在强者如云的茫茫星海里,他们真的是太脆弱了。

两百三十多年前的地球,有只平塔岛象龟在加拉巴戈斯国家公园内被确认死亡,它生前被称作“孤独的乔治”,是这个种群里的最后一名个体。当地的街道上曾竖着一块牌子,上面的句子至今振聋发聩——“我们亲眼目睹了灭绝。”

普莱德肯定“孤独的乔治”去世前的情绪不仅仅是孤独。在近百年的时间里它也并非独来独往,它也有过希望——配偶们为其产下过不少枚蛋,虽然最后都没能孵化成功。

普莱德认为个体的孤独一点都不可怕,甚至有很多人享受个体的孤独。种族的孤独才最可怕,因为这种孤独是终极的,无助而且无力,它的尽头就是灭绝。所以当群体无限趋近于个体,个体开始背负种族命运时,谁还愿意做人类社会里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

普莱德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太需要安全感了,即使同伴们的鼾声近在咫尺。还没过去多少日子,普莱德已经有些想念卡洛琳。倒不是对她有非分之想,而是怀念她给自己的那种安全感。

女人给予的安全感一定是羞于启齿的,但如果放在如今这个时代——人类的生存环境急剧恶化,身后的极端势力推波助澜,那这种安全感就是救命稻草,即使她真是个无恶不作的星际海盗。

海盗又怎么样?这不妨碍普莱德怀念那个夜晚,星光倾洒在两个人的额头,一切回到幼时懵懂无知的年代,品尝来自欧亚大陆的家乡味道,并推心置腹。

“知道吗?你其实是在逃避。”卡洛琳一句话就点醒了他,所以就算内裤都没留下一条,自己也一点都不恨她。所以在飞船上面对星际警察的质问时,他当时回答的是——“为什么要恨?”

有的人做的事情明明很可恶,但就是让你恨不起来。

现在回头想一想,这句话他同样与安娜说起过。那时安娜问自己是否记恨父亲,他也是这么回答的。

说不恨当然违心。十年前父亲抛妻弃子,一夜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没有留下一句话或者一行字,也没有带走一张相片或者一条项链。用柯伦特的那句话来描述就是——连“噗”的一声都没有,就这么消失了。

那个男人……不管当时站在手术台旁、把自己从地狱拉回来的人是不是父亲,至少在这一点上和那位的作风实在太像了——现场没留下量子通讯器的发送舱,就连第七集里的哈利·波特都不带这么唬的。

况且根据莫林的描述,男人当时的穿着打扮——白衬衫、黑马甲、公文包、戴眼镜,和父亲失踪的那晚同样惊人地相似。

十年前的晚上,也是情人节的晚上,母亲见到回家的丈夫还是把那件事给忘了——带一束摄政公园的新鲜玫瑰。她有些失落,不过这不妨碍她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一家人在烛火和电视机的荧光里,安静而且融洽地享受美食。母亲的厨艺享誉邻里,就连帝国人卫兵路过门口时,也会被烘烤面包的香味吸引,并再三逗留。

后来父亲说了几句工作上的事情,是关于某项新的研究成果,以及期间碰到的一些阻碍,虽然母子俩都听不懂,但还是摆出“好了不起”的表情。普莱德看到父亲对自己笑了一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

“如果我在寻找的路上倒下了,普莱德,你要替我完成愿望。”

父亲刚说完,母亲就轻声斥责了他两句,之后向自己投来慈爱的目光。父亲的话的确稍显突兀了,跟当时温馨的家庭氛围格格不入。普莱德则糊了一嘴的粟米汤,眨巴眼睛看着两人,根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对自己说这句话。

父亲在寻找什么?走上一条什么路上?他为什么会倒下?自己怎么实现父亲的愿望?

他的小脑袋里突然生出很多疑问。但如果餐桌前的自己知道,这就是父亲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他一定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纠结这些问题上。之后的十年里面,普莱德也相处过两三个女朋友,感情最深的一个维持了三年多一点,但他都从来不过情人节。

所以说不恨一定是违心的。

但两天前在医院病房里,他和柯伦特通完电话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病床上,听着楼外飞行器穿梭来往的风声,沉默了很久。他脑海里浮现父亲的熟悉模样,想象他胡子永远没刮干净的下巴,还有灯光下被镜片遮住的视线和表情,至少在这十几分钟里,他的心里竟然没有酝酿起一丝仇恨。

时间……真是万能药啊!普莱德不由感叹。

“喂,是在想女人吗?”床头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啊啊!”普莱德被声音吓地坐了起来!他定睛一看,昏暗的床沿蹲着一个穿睡衣的少年,手里还捧着一杯热可可。

可可的热气蒙在少年面前,却遮不住他强忍笑意的表情。

“隆卡贝尔!”普莱德尽量用最小的声音训斥道,“你想吓死我就直说!”

“这么晚了一定是在想女人吧,”隆卡贝尔若有所思道,“看来一定是在舞厅见到好东西了。”

“年轻人不要思考这些污秽之物,会影响心智发展的!”普莱德板着脸道,“还有这么晚了你都不休息,明天哪来的精神工作?”

“睡不着有什么办法?你不也是睡不着吗?”隆卡贝尔心想,你这厮也不比我大多少。

“你是有心事?”普莱德放弃了教育改造。

“我是有正事。”隆卡贝尔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记不记得那天在广场里,你对黑魔大君说出的那个星星社?”

“是晨星社……”

“对,晨星社。弗洛根都跟我说了,你当时认定大君就是那个晨星社的人,表情挺夸张的。”隆卡贝尔眯着眼睛道,“但这个晨星社……我们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公会,杰弗瑞也找不到有用的资料。这几天你在酒馆很闷,实在弄得我们挺好奇的。”

“就因为这个?所以你睡不着?”

“嗯,我这个人心里不能有事,有事就睡不着。”他打了个哈气,“所以……请告诉我关于晨星社的事情吧。”

普莱德沉默了须臾,然后从被窝里摸出手机,把屏幕对准隆卡贝尔的脸。在光线的刺激下,对方马上遮住了眼睛。

但他还是瞅见了一对“黑框眼镜”,然后叹了口气。

“你经常失眠吧?”普莱德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嗯。”

“失眠不是病,关键看你有没有信心去接受它。”普莱德更同情他了,“我说,要不要给你介绍个心理医生?”

“我从来就不认为失眠是病,脑子太聪明的人都容易失眠。”隆卡贝尔不以为然道,“就像一台涡轮核心,转速越高噪声就越大。大脑一整天都转很快的话,人就很难入睡。这当然不是病,这只是一种不痛不痒的副作用。”

普莱德看着他认真的表情,顿时哭笑不得,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两年前自己就开始被梦境困扰,对睡眠的恐惧导致了失眠甚至一度彻夜不眠。就算侥幸睡着了,脑子里也会胡思乱想,就像里面住了一支24小时不停歇的施工队。

后来在对话治疗和药物辅助下,通过培养“顺其自然”的心理暗示,自己才恢复了稍有质量的睡眠。虽然还是会经常从梦中惊醒,但不至于影响正常的生活作息。

但这个小子却……

“索尔说得不错,你还真是非常顽劣。不过你说的……”普莱德想了想,后半句“蛮有道理的”还是没讲出来。

“我已经回答你三个问题了,你还是没告诉我晨星社是个怎样的公会。”

“唔……晨星社不算是个公会,”普莱德使劲抓了抓头发,“总之里面都不是什么好人,最好不要跟他们扯上关系。”

“这种骗小孩子的话太明显了。”隆卡贝尔摇摇头,“你还是换个……”

“嘘!”

突然传来有人翻身的声音,两人都闭了嘴。还好几秒钟的沉寂后,呼噜声又开始在宿舍内起伏,普莱德这才舒了一口气。

“普莱德,反正睡不着,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过了半分钟,隆卡贝尔对他耳语道。

“晚上那么冷……去哪里?”普莱德吸了吸鼻子,看到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喂,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冷就多穿几件,至于去哪里嘛……跟我来就知道了。”隆卡贝尔抿了口饮料道,“你看你嘴上说不愿去,干嘛还在穿袜子?”

“如果你死了,一定是因为废话太多。”

“原话奉还给你,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