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那件事情？怎么可能忘记！”卡洛琳一下子坐直了，“当初为了抵制人体G元素获取实验，伦敦的学生和工人们游行示威，围堵帝国政府。最后……听说带头的学生闯进秘密实验室里，关闭了所有维生装置，最后还把整个实验室都炸成了灰。”
“大概是这样没错。不过闯进实验室的不是带头的，带头的人在最后关头妥协了，其实是和政府达成了某种和解。是我，我第一个闯进了实验室。”普莱德苦笑道。他抿了一口冰凉的啤酒，舔掉嘴唇上的泡沫。
卡洛琳虽已经猜到了，但听到普莱德亲口说出来后还是有些震惊。那次事件震动剧烈，即使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被压制着，也对帝国政权在星河诸城的名誉产生了负面影响。
“那个实验室里……你究竟在里头看到了什么？”卡洛琳的声音竟有些颤抖，她瞥见男人眼里的恐惧一闪而过，但仍然被自己捕捉到了。
“你真的要听吗？”
“要听。”
普莱德朝女人点了点头，视线又重新回到了璀璨星空。
“在潜伏进去之前，我本来以为会看到几百张生不如死的脸，还有培养皿里因为折磨而腐朽的身体。”
“难道……并非如此吗？”
普莱德摇了摇头。
“当时我透过玻璃望进去，盯着躺在蓝色液体里的那些人——他们的脸平静、安详，甚至笑得很幸福，这让我觉得害怕。我记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因为事情跟自己想象的根本不一样。
“你在犹豫？”
“我没有犹豫太久。几分钟后，我还是关闭了所有维生装置的电源，然后那些实验体……”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解脱’，我看到的是在窒息中扭曲的表情。他们的眼睛里……是迷惑和愤怒，在不知所措中慢慢死去。”
卡洛琳想象着当时的画面，觉得心里像堵着一块巨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其中一个实验体看到了我。她嘴巴明显地一开一合，但我怎么可能听得到。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冲到了她前面，拼命地想要砸开培养皿。”普莱德瞪大了眼睛，“直到我的拳头上全是血，玻璃都被染成红色，她突然睁着眼睛就不动了。我只想听听她到底说了什么，但是老天不给我机会。”
“后来我想，可能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他又说道。
“普莱德……”
“370条生命。”普莱德握紧了拳头，“两年了，我仍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了370个人，还是杀了370个人。”普莱德看着自己的双手，眼泪滴在手心纵横的纹路上。
“培养皿里的快乐其实是虚幻的化学反应。而且那些实验体都是死刑犯，本来也活不长……”
“那都是借口。”普莱德吸了吸鼻子，一字一句地道：“谁都没有权利帮一个将死之人做决定，到底是选择苟活还是死亡。”
卡洛琳低下头，她无法反驳这句话。
“手术后，我成功被救活。因为涉嫌‘威胁地区安全罪’，我被判服刑20年。就在当年舆论反转，警务部也介入了调查，于是实验小组被逮捕、判刑。我被减刑，但因为制造了爆炸仍然要服刑5年。后来ICGE计划一直搁浅，直到前些日子被元老院明令禁止。”
“这件事我也知道，当时就上新闻了。”
“但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伦敦没有监禁，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噩梦缠身，每一天都想离开这个星球，重新开始一段生活。但我只能像一具尸体走在冷港区的石子路上，依赖心理治疗慢慢走出过去的阴影。”
“你真的走出来了吗？”
“我觉得自己走出来了，但这是因为没人敢在我面前提那件事情。”普莱德苦笑了一声，“你说的对，我其实是在大家的‘帮助’下逃避而已。”
“在大家的努力下，智慧生物不再成为提炼G元素的原料，至少这是个积极的成果，不是吗？”
“如果成果是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的话，我宁可自己来。”
“所以你现在这么乱来，这么不要命。”卡洛琳也朝他轻轻一笑，“你为了救人连死都不怕，是因为你很怕别人在你面前死，这比自己死还要痛苦一百倍。”
“可能真被你说对了吧。”普莱德灌了一大口啤酒，脑海里浮现出安娜的脸庞。他又开始不停地喝酒，直到被卡洛琳拿走了酒杯和酒瓶。
“从现在开始面对还来得及，相信我，普莱德。记着永远都要向前看，这是我们人类的传统。”卡洛琳捧起普莱德的脸颊，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需要只是一个理由。告诉我，普莱德，你为什么要去无限力城？”
“我说过，我想重新开始一段生活……”
“回答错误。这是最大的逃避，普莱德。”卡洛琳摇头道。
“另外我还有很多疑问，这些疑问只能在那里得到解答。”
“这也许是你必经的过程，但绝对不是你的理由。我不管你有怎样的过去，普莱德。”卡洛琳把酒瓶整个倒了过来，饮完了最后一滴威士忌，“知道吗，你在那个时候，在决定为我走出酒吧的瞬间，你一定清楚自己去无限力城的理由是什么。”
普莱德看着女人认真的表情，使劲抓了抓头发。
“我当时只是在想，我们在外星人的地盘上本来就低人一等。作为少数派，同伴有难的话，我一定要出手相救。如果不救，我将来一定会后悔，就这么简单。”
他说完后，觉得自己的脸仿佛在燃烧，这时酒精已经彻底占领了他的身体。
“这就是你的理由，普莱德。”卡洛琳笑得越发迷人，然后她站起身来，腮上泛着好看的红晕。
“这就是。”她香肩一抖，身上的浴袍就滑到了地上。
——
普莱德做了个梦。
这个梦里没有黑洞或者漩涡，也没有穿着黑袍的男人——一切只跟一个女人有关。那个女人金发碧眼，身姿曼妙，她在群星下呼喊自己名字，声音急促而且摄人心魂，雪白而光滑的肌肤上香汗淋漓。
普莱德是在微笑中醒来的，他在醒来前就知道自己睡了个千载难逢的好觉。
“还真能醒过来啊？”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问他。
“你是谁？”普莱德揉了揉惺忪睡眼，过了几秒钟后，总算是把人看清楚了。床前站着的是个穿着黑色制服的高瘦男子，看起来是警察的打扮。男子的后面还有三五个跟班，都一脸的正儿八经。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没有躺在套房里的沙发上，屁股下面是一张干净的病床。而他左手边一排胶囊医疗舱让答案再明显不过——这里就是“总裁”级宇宙飞船的急救医疗室。
“那个女人呢？”普莱德问出第二个问题。
“女人？我们在房间里发现你的时候，你早就醉成泥巴了。”一开始说话的高瘦男子憋着笑说道，“就那副样子还想着要女人？”
“我们是S-4火星警务部的星际警察。”另一个男子插嘴道，语气有些不耐烦，“你说的女人……她现在指不定在哪个星球上偷笑呢。”
普莱德脸色写着疑惑，一点都搞不清楚状况。
“知道‘死潮’吗？那个无恶不作的星际海盗团。卡洛琳·派曼特就是‘死潮’的人。”警察叹了口气，把几张旧照片丢在普莱德面前，“她就是你说的女人吗？”
旧照片上是穿着红色紧身衣的卡洛琳，似乎正在扫荡一艘失去反抗能力的商用运输舰，这正是她合伙作案的清晰现场画面。
“身材一直都这么好啊……”普莱德不禁啧啧。不过他马上发现卡洛琳边上站着的男人竟是被自己打伤的帝国人壮汉，这令他的脸看起来像个大大的“囧”字。
“这个男人叫库鲁格莫，是女海盗好多年的老搭子了。”高瘦警察一眼看出普莱德的想法，“说到这个，还得感谢你先把他弄了个半死。不然我们准白跑一趟，现在好歹能带回去一个。”
普莱德恍然大悟，原来游艺厅门口的暴力事件就是两人合演的一出戏——虽然最后被自己搅黄了。
“我的衣服和箱子呢？”他将照片递回给警察，嘴角保持微笑。
“都被嫌犯带走了。”警察摊了摊手，“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破烂的衣服她都要，那个没下限的女海盗。”
普莱德拍了几下额头，然后问道：“警察先生，我一共睡了几天？”
“再过两个钟就整整五天了，这些天你都靠营养液活着。”警察看了看手机，然后压低声音道：“女海盗偷了VIP船票和门卡。要不是有人发现房客被胶布绑在女厕所，你准死在那个房间里。”
“她偷房间门卡干什么？”
“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早就上新闻了。会展区的一副名画被偷了，好像是你们地球人画的。画家本人死了不少年头，但作品价格高得吓人。”警察作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画放在保险柜里，钥匙就藏在那个房客的房间，也就是你和女海盗缠绵的地方。证据当然也全都指向她，而且也只有她存在作案动机。据说画展的主办方已经气疯了，这幅画刚失而复得才没几天。”
“不过她到底怎么进的仓库区，还有后来又怎么逃出的飞船？”普莱德清楚地记得在登船口的那个巨大保险柜，确确实实是被推进了飞船仓库里。
“这些就无可奉告了。”高瘦警察摆手道，“不过地球人，你如果配合我们抓住她的话，帝国警务部一定会有重赏。”
普莱德听了后愣了一秒，之后突然朗声大笑，笑到眼泪都快流了出来。警察们不明所以，只站在一旁呆呆着看着男子发神经。
“对不起，我跟她其实不熟。只有一个晚上的交情。”普莱德好不容易收起笑容，他摸了摸肚子，胃里的饥饿感让他有些耳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