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奇幻陌上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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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1.有朋自远方来

阴雨。

绵绵。

难得安生。

过往行人皆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纷纷低头走过。漫天的雨滴落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咋一听感觉挺舒坦,沁人心脾。可听久了,却只觉得这声儿像是一首渗透人心的哀乐,难以入耳。

滴滴嗒嗒,滴滴嗒嗒。

这镇子,这雨,这哀乐,就从未停过。

自有了这镇子以来,镇上人就未曾见过太阳。终日连绵的阴雨让这镇子蒙上一层阴暗的气息。人言江南水乡多细雨,可若是细雨泛滥,也便成了一场灾祸。

死人镇,死人镇。

活人不进城,死人不入土。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首歌谣便开始在江湖上流传开来。这似乎是某个进了死人镇的游历书生编的。没人知道他的结果怎样,他或许和众多进了死人镇的人一样,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他唯一的遗产便是这首歌谣。

该说他是功成名就,还是愚蠢透顶?

生者皆苦,死人平安。

万人尽死,则为大善。

距离镇子不过几里的地方是一个茶水铺子,铺子边上立着一个石碑,碑上歪歪斜斜的刻着几个大字——“死人镇”。

那鲜红的字让人感到一阵心惊胆颤,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用血刻成的碑文。雨水打落在碑文上,却丝毫洗不去碑上头的红。

这个茶水摊子就这样立在路边,也不见掌柜的在哪儿,连个“茶”的旗子都没有。只见得铺中稀稀拉拉坐着几名歇脚的人,都自顾自的低头喝茶。

一声惨叫打破了这儿的气氛。

是一个红衣女人。

她站铺子边上,手中撑着一把花伞。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惊慌。在她身前,一名****着上身的粗壮的汉子正从一名书生模样的男人身上拔出一把尖刀。

“杀人啦!”

女人惨叫。

“杀人啦!”

她又叫了一声,似乎想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那汉子刚从书生身上拔出刀,刀上还残留着血液。他伏下身子,在书生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那女人的尖叫声遍传入他耳中。

“杀人啦!救命啊!”

女子再次呼救。

结果她得到的答案就是一抹血光。她的喉管被割开,热血溅射到汉子脸上,汉子舔了舔面上的血迹,说道:

“鼓噪。”

然后他又重新俯身,开始在二人身上翻找起来。未几,他起身,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望着女人已逐渐冰冷的尸体。嫌弃的吐了口唾沫。

“穷鬼。”

而那些低头喝茶的人,依旧低首垂头,小口喝茶。没有人会在意这里上发生了什么。对他们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过了那碑,就是这镇子的地儿。而敢来镇子的人,自然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

谁叫这是死人镇?

那杀人者行得几步,却不慎撞到了一名来人。

那人披着一件破烂的皮袄,脚下踩着一双草鞋。他的脸藏在一顶做工粗糙的斗笠之下,叫人看不清楚。

比斗笠更加显眼的是他空荡荡的右边袖管,披着破皮袄的落魄之人拖着一副残破的身躯行走在这路上,他的右手随风飘动着,毫无重量。残疾人为什么要来这死人之地?

而他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破布条,明眼人一看就知,那是一把剑。只是不知这古怪的人为何要将剑隐藏起来。

那汉子可不管这些。

“不长眼?”他得理不饶人。

戴斗笠的男子微微一低身,像侧边靠过去。他给那汉子让开一条道,却并未言语。那汉子见这人也是那可欺负的一类,便断定这大概是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

“这残废,撞了本大爷,想走?”

他揪住那人的衣服,恶狠狠的说。然后他掏出刀,在那人眼前晃着。刀尖上还有一丝未擦去的血液,那或许是他故意留下的。

戴斗笠的男子稍稍抬起头,那是一张写满了疲惫的脸庞。他看上去不过而立,眼中却写满了疲倦。

在长辈的江湖中,他算年轻人。在年轻人的江湖中,他又是一个老古董。

那汉子见他不言语,手中刀光一闪,便要向着男人刺去。

反正这荒郊野岭的也没有官府。死个把两个外来人,倒也没人在意。既然这人装哑巴,不如一刀杀了他,在夺了他的财物,总比跟这家伙死磕来的要好。

男人微微闪身,他没有太大动作。只是外人看来,那汉子前一刻还气势汹汹的持刀向前,下一刻,却痛苦的倒在了地上。

他开始咳血。

破皮袄咳了一声。

“无意冒犯。”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不知为何,那持刀汉子只感觉后背一阵发冷。

他的脊椎骨断了。

但他却没有杀他。

男人走了,头也不回。他跨过那块似血的碑,跨过这个倒在地上的人,走向了远方。

雨点打在他的斗笠上,沙沙沙。

而那些低头喝茶的人,依旧低首垂头,小口喝茶。没有人会在意这里上发生了什么。对他们来说,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过了那碑,就是这镇子的地儿。而敢来镇子的人,自然要做好杀人的准备。

谁叫这是死人镇?

死人镇并不全是充满死人。

至少在这儿不是。

这楼子在死人镇开了这么些年。平日里没啥生意,顶多几名老主顾或是刚入城的江湖客来这里坐坐,点一壶小酒,但他们话却不多,个人都只顾自己喝酒,哪还管他人如何。

店小二也是个面色苍白的小男孩,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工龄却不短,他是掌柜的从镇子外头的坟场带回来的小子,打记事起就在店里帮工。酒客们对这小子倒也并无话说,乖乖付账,乖乖喝酒,乖乖离开这里。

店小二没有名字,掌柜的将他捡回来后似乎是忘了给他安上个名字。实际上他连掌柜的人都见不到几次。每次掌柜的都会坐在那厚厚的帘子后头,给他下达一个又一个指示。

然而每次他听到她的声音,都会觉得后背一阵发麻。

是的,她。掌柜的是个女人。

在死人镇,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店小二听着掌柜的指示听了几年,然而还是没有听习惯。女人在死人镇,从来都是一样东西,而能作一名让男人都害怕的东西,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掌柜的声音不好听,很尖,也很细。听在耳中就像是那针扎一般,让人寝食难安。但却没人敢反驳她,那些敢反驳的人都变成了尸体,挂在了墙上。

店小二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掌柜的,那时候他还小,在镇外头的坟场上,他一个小男孩蹲在地上哇哇的哭,在他面前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尸体。

那大概是他爹娘,也或许不是,谁知道呢?

就在这时,掌柜的出现了。他依稀记得那天是死人镇为数不多的晴天,掌柜的向他伸出了手,那只白白净净的右手似乎有无穷的诱惑力,将那男孩引回了镇子。

“你爹娘?”女人指着瘫在地上的尸体问,“你是从外头来的?”

孩子也不回答,只有哇哇的哭。那女人皱了皱眉,突然嘻嘻的笑了。

“罢了,你跟我走吧,在这镇子里,会哭是一件好事。”

他看不到那女人的表情,只觉得她好像很漂亮。

这孩子每日给人上酒上菜,端茶倒水。若是有人多赏他两个银钱,男孩苍白的脸上就会浮现一丝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的笑容。

只是这几日,小二没收到银钱,却也露出微笑。

自打前几天,那位总是坐在靠里边那桌的年轻公子来了之后,他就一直是这样。

这玉面公子刚来之时,便大大咧咧的坐下,要小二上酒。待小二上酒上来,他却并不急着喝,这锦衣公子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的话,第一杯酒便浇到地上,说是要敬故人,这便算了,可他连着几杯酒却全都浇到了地上,满满一坛子酒,这公子却一口未动,全敬给他不知所踪的故人了。

楼子里的酒客们低头喝酒,全然不顾这怪人所做的怪异之事。

店小二皱了皱眉。他走上前去,打算和这公子理论两句。

“你这怪人,若不喝酒,何苦费这闲钱。”

公子不答,他将最后一杯酒倒在地上,此时地上已经充斥着酒香。

“敬皇帝。”

公子大大咧咧的说,然后他将酒杯砸在了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让楼内人终于有了点反应。

店小二挑了挑眉。

但是公子却说了一句话,店小二眉开眼笑。

“我打外头来。”

这是第一句。

第二句是,“我告诉你江湖事,你给我酒喝。”

“今日有什么故事?”

店小二娴熟的上了一壶酒,两个杯子。

“今日,我给你讲一个脑袋被门夹的剑客的故事。”

公子斟慢杯子,慢条斯理的说。

“脑袋怎么会被门夹?”

“那就是被刀砍。”

“他不是剑客吗?还会被刀砍?”

“谁告诉你剑客不会被刀砍?”

“你昨日说的。”

“我说了?”

“说了。”

“你哪儿那么多事?”

公子尴尬道,他将第一杯酒倒在地上,低声说:

“敬天下人。”

然后他斟满第二杯。

“那个剑客,一生练剑。他所练之剑,为杀人剑。非强者不得见他拔剑,若他拔剑,定要见血。此人的剑,是我所见天下最为杀人之剑。只可惜……”

“可惜啥?”

公子倒下第二杯酒,

“可惜他死了。”

店小二哑然。

一阵胡闹,店小二无意中提起今日之事。

“听说城外又来人了。”

“死人镇每天都在来人,这时节尤为多,江湖人一股脑儿涌进来,还不是只为那万两黄金?朝廷都为了杀一个人,居然动用了江湖人,真是可笑至极。”

“那广陵王藏身于死人镇,又不是什么秘密。若是江湖上有什么人想他死,他早死了一万遍。何必这时派人刺杀。”店小二不解。

公子大笑。

“天要变了,自然要死一些人,活一些人。谁知道京城那把椅子到底归谁,谁又知道谁坐上那把椅子会不会死掉谁。”

“那谁会死,谁会活?”

“谁会死,谁会活。”公子重复了一遍,“你得问这镇子让谁死,让谁活。”

“死人镇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有活人。”

店小二虽然只是孩子,说的话却并不幼稚。

“城外头那个茶水铺子,有人宰了两个不长眼的外来人,一个书生,和一个女人。”

公子挑眉。

“书生?女人?女人都是用来疼的,哪里见得了血。这人,忒不懂事了。”

“然后来了一个外来的,把他的脊椎打断了。”

沉默。

公子执酒杯的手停了半刻,然后他又开始往地上倒酒。

“听说是一个穿着破袄子,带着斗笠,还只有一只手的怪人。”

店小二想了想,又说,

“还背着一把剑,用布包着哩。”

公子的手完全停住了。

他想了片刻,终于将手中的酒杯放到了桌上。还剩下半杯酒,他盯着杯子,若有所思。

然后他抬手,一饮而尽。

店小二愕然,这是公子来店里第一次亲自喝酒。

锦衣公子喝完酒,哈哈大笑,将手中瓷杯一摔,大声说道,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然后他说,

“店小二,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