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舍己救郎 (3)
“是的。据我所知,项羽直到今日才遣人相约,是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在霸上通往各地的交通要道上设下重兵,对我大军形成了合围之势,假如我军与之硬抗,在实力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极有可能遭到全军覆灭的可能!”刘邦分析着他所知道的消息,掂量着战与不战的利弊。对他来说,此刻无疑是生死关头,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都有可能令他前功尽弃,这样的结局,当然不是他与卫三公子希望看到的。
“既然不能抗衡,就只有冒险赴宴,向他释疑。可是你有多大的把握能够让项羽确信你与问天楼毫无关系?”卫三公子问道。
“我的手上,只有虞姬这一张王牌,是否成功,就要看我们的运气了。”刘邦淡淡笑道。
卫三公子沉默半晌,方才缓缓地道:“我这一生中,从不相信命数,也不相信这世间确有运气的存在。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这本无一物的运气当中。所以我想,我们还得靠我们自己,才有机会逃过这一劫难。”
“我已经想了很久,实在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万一不成,我们就只有放弃,再等待机会,以图东山再起。”刘邦无奈地苦笑着,说出了他心中的打算。对他来说,要放弃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这无疑是一件比杀头还要难过的事情。
“不行,这一次已经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只要化解了眼前的这场劫难,最多不过两三年时间,这天下便是我们的天下,我又怎能轻言放弃?”卫三公子摇了摇头,断然否决。
“可是就算虞姬屈于我们的要挟,尽心替我们说话,可在时间上还是来不及了。虞姬下嫁之日,也是我赴鸿门之时,她纵有万千风情,又怎能在一日之内让项羽着迷其中,言听计从?”刘邦轻叹一声,摇头道。
卫三公子站将起来,双手背负,一个人在大帐之内来回走动,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张良何在?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既有这样一位可定乾坤的军师,何不求教于他?”
刘邦道:“此人的确是一个人才,可惜的是他听了情况之后,只说了一句话,只怕于事无补。”
“哦。”卫三公子惊诧地道:“说来听听。”
“他说,能成大事者,必须无情!”刘邦迟疑了片刻,吞吐不定地说道。
卫三公子浑身一震,显然明白了张良话中的意思,而刘邦之所以吞吞吐吐,恐怕也是基于这层意思。
卫三公子的眼芒直射,与刘邦的目光在虚空交触,一触即分,在这一刻间,他的心情陡然激动起来,因为他终于作出了也许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决断。
刘邦脸上无光,黯然低头。当他与卫三公子对视的刹那,他读出了那双眼睛里所蕴含的坚定与决心。
他已无话可说。
“我记得有一句话叫‘英雄所见略同’,意思是说但凡英雄,他们看待问题的眼光大致不差。无论张良,还是纪空手,不管他们是友是敌,在我的心中,他们无疑都是这个时代的英雄,如果连他们都认定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么我们只怕是别无选择了。”卫三公子淡淡一笑,目光中的凄凉依然掩饰不住。
“不,我们还可以重头再来。”刘邦抬起头来,他的眼中已满噙泪水。
“我已经老了,再也没有这份勇气与耐心了。”卫三公子摇了摇头道:“这让我想起了数十年前一件轰动天下的传奇。燕国太子丹为了策划行刺秦始皇的大计,请来了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荆轲,荆轲提出,要想接近始皇,必须借助两件东西,缺一不可。于是太子丹便问:‘是哪两样东西?’荆轲道:‘督亢的地图,樊於期的人头。’樊於期乃大秦叛将,为始皇所恨,投靠燕国为将。为了报自己一家的灭门之仇,樊於期毅然舍身献头,促成了荆轲赴秦之行。虽然荆轲最终失手,但樊於期的惊人之举,无疑是江湖上最热血的一段传奇。”
“父亲,不要说了!”刘邦惊呼道,他已是满脸泪水,语带哽咽。
他与卫三公子竟是父子!这的确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虽然合理,却不合情,是以没有人会猜到他们之间会是这样的一层关系。
所谓合理,是因为问天楼如此全力襄助刘邦,甚至不惜牺牲问天楼的利益,假若他们不是父子,以卫三公子的性格为人,又怎会甘作人梯?
所谓不能合乎于情,是因为刘邦既是卫三公子的亲生儿子,卫三公子纵是一代豪阀,毕竟也还是一个人,他又怎能安心将自己的儿子交到别人的家中抚养?而且一养就是二十年呢?
没有人能够了解卫三公子的心态,也许只有他们父子之间才有这种近乎畸型的亲情,但也只有他们是父子,才可以解释刘邦何以会从沛县的一个小小亭长一变而成为可以争霸天下的风云人物。
卫三公子带着怜惜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刘邦一眼,脸上的肌肉因为激动而抽搐了几下,缓缓地道:“我等着你叫我这个称呼,已等了二十多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为了我问天楼的百年大业,为父只能选择这样去做,你可明白为父的用意?”
“孩儿明白。”刘邦紧咬嘴唇,点着头道。
“你明白了什么?告诉我。”卫三公子冷冷地道。
刘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紧盯在卫三公子不动的背影上,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不姓刘,而姓卫,是卫国王室的后裔,更是问天楼阀主卫三公子的儿子!所以我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我必须为自己肩上的重担去忍受一切。”
“说得好!”卫三公子拍了一下掌道:“那么你应该理解为父为何要将你送到沛县的原因了吧?”
“是的,因为你害怕我会在舒适的环境下磨灭斗志,害怕我会躺在父辈的荣誉中去享受生命。所以你就让我一个人生活在生存环境极度恶劣的地方,去锻炼自己的意志,去磨炼自己的耐性,从而可以担当起自己应该担当的责任。”刘邦的脸上一片坚毅,显得极度自信。
“你吃了这么多的苦,难道就从无怨言?”卫三公子转过头来,充满慈爱地道。
“我也怨恨自己生于一个贫苦的家庭,受尽贫寒,受尽屈辱,也恨自己何以要低人一等,但是当我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之后,我才发觉这些磨难正是我最大的财富,日后再遇上挫折也绝对不会影响到我的心态,更不会影响到我争霸天下的决心。”刘邦坚定地道。
“你能这样想,为父真的感到非常欣慰,这至少证明了你已成熟,可以单独去完成我们祖先留下的夙愿。”卫三公子淡淡一笑道:“所以,你应该明白为父为何要提起樊於期的故事。”
刘邦心里十分清楚,无论是纪空手,还是张良,他们都已看到,如果自己要在这种局势之下尽去项羽心中的疑惑,完全取得他的信任,惟一的办法就是提卫三公子的人头去见项羽。
只有这样,项羽才会相信刘邦与问天楼没有半点瓜葛,也才会将兵权继续交到刘邦的手中。但是问题在于,刘邦真的下得了手吗?卫三公子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我们已别无选择。”卫三公子微笑道:“昔日樊於期将自己的人头交给荆轲,是相信荆轲一定能为他报仇,因为他知道凭自己的努力,根本就不可能杀死秦始皇。而今天,当我决定将自己的人头交给你时,我同样相信你能替我完成多年未了的心愿,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刘邦没有说话,只是跪在卫三公子的身前,重重地叩了八个响头,抬起头来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他已明白,此时此刻,任何劝说都是多余,既然卫三公子已经决定,那么谁也无力去更改他的命运。对于他们父子来说,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成大事者,就必须无情,就算有一天需要他自己献出头颅,他也会义无反顾,绝不皱眉。
这也许就是他们父子的命运。
卫三公子欣慰地笑了,轻轻地扶起刘邦,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道:“你不用为我伤心,能为自己一生的理想献出生命,这是我的荣幸,只要你能最终成为这个天下的王者,我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临走之前,你不想再说些什么吗?”刘邦既然知道这将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只有横一横心,勇于面对。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绝不能让父亲的血白流!绝不能让父亲的死变得毫无意义!
流星划过夜空的刹那,虽然短暂,却能给这天地留下令人眩目的辉煌。刘邦明白,只有凭着不懈的努力,他才可以让父亲的死如流星一般辉煌灿烂。
卫三公子的整个人都变得异乎寻常地冷静,他的思维进入了高速运转之中,必须为自己的每一句话权衡利弊,虽然他的生命已是进入了倒计时的状态,但正因如此,他才应该为刘邦提出有效而正确的建议。
“如果你取信于项羽,以退为进,退守汉中,这固然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更重要的是因为登龙图上记载的藏宝地点,恰好在汉中郡内,你完全可以利用二三年的时间养精蓄锐,招兵买马,充分发挥宝库中的财力与兵器,与项羽一争天下。”卫三公子提出了他的第一个建议,更像是自己的临终遗言,刘邦竖耳倾听,不敢遗漏一句,因为他相信卫三公子此刻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是他集一生经验来预测的未来形势,自己没有理由置若罔闻。
“不过你要切记,凡事不能操之过急,该忍则忍,能忍别人不能忍之事,方能最终出人头地。”卫三公子加了一句,虽然他对刘邦十分放心,但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难免有血气方刚的时候,此时叮嘱一句,可让他终生受益。
“孩儿一定铭记于心!”刘邦道。
卫三公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造成你我今天这种局势者,乃纪空手也。虽然你已废去他的武功,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只有将他尽早除去,你才可以高枕无忧。”
“可是孩儿已经答应虞姬,倘若出尔反尔,惹恼了她,只怕反而会弄糟事情。”刘邦担心地道。
卫三公子的眼中流露杀机道:“这很简单,虞姬下嫁项羽之后,你悄悄将纪空手杀了,再寻一个替身,谅她也识不破内中玄机,否则有纪空手在,终究是一个心头大患。”
“是,孩儿这就着手去办。”刘邦本来就对纪空手恨之入骨,想到今日父子间生离死别,归根究底,还是纪空手一手造成,心中更是半点也容他不下,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这两桩事情纵然不由我说,想必你也能考虑得到,但是还有一桩事情也是极为重要,我若不说,只怕你容易忽略过去。”卫三公子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
刘邦心中一惊,忽然想到什么道:“父亲所指,莫非乃韩信?”
“此人的武功智计虽然不能与纪空手相提并论,但在当今江湖之上,亦算得上是一个佼佼者了。他与纪空手一样,同样是造神计划的知情者,实力之强,恐怕对你日后的事业不无裨益。可是你记住,此人对名利二字太过看重,切不可对他信任过度,到了一定的时机,该出手时就出手,以免徒生后患。”卫三公子道。
“孩儿若要争霸天下,正需要韩信这样的人才,倘若杀之,未免可惜。何况他背叛纪空手来投效于我,不正表明了他对我的忠心吗?”刘邦似有不解地道。
“一个人如果为了名利而对朋友不义,又岂能对自己的主子尽忠?自古忠义二字,可以衡量出一个人的禀性,为父一生阅人无数,相信不会看错。”卫三公子冷冷地道:“如果说韩信真的对你我忠心,那么霸上一战,纪空手就只能死在他的手上,你应该不难明白我的意思吧?”
刘邦是聪明人,闻其言而知其意,一点即明,不由轻抽了一口寒气道:“这么说来,岂非凤五也……”
卫三公子冷笑道:“对我来说,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朋友。所谓宁枉勿纵,我可以对不起别人,可千万不要让别人对不起自己。”
“孩儿明白。”刘邦眼芒一寒,心中杀机骤起。
“你好自为之,日后的路只有靠你自己去走了。”卫三公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刘邦顿时感到体内的经脉刹那充满力量,他知道“有容乃大”心法的特性,也知道卫三公子已将自身的三成内劲暗中传于自己。
大帐之内,一片静寂,但刘邦的心情却起伏不定,莫名之中,似乎有一股悲伤的情绪如毒蛇般吞噬着他的神经,一点一点地向着他的全身蔓延……
卫三公子似乎不为自己将死的命运感到一点悲伤,反倒是为刘邦未来的发展感到了十分担心。
“我回来啦!”人未至,袖儿甜甜的声音先到了小楼。
可是纪空手却不在楼中,他的人在假山下的一块大石上静静地坐着,观赏着水中游鱼怡然自得的戏水。
虞姬悄然走近,来到了他的身后,轻叹一声道:“我们现在的处境是不是有些像这水中的鱼?虽然自由,却游不到这水池的外面。”
“鱼儿是不会游出来的,因为水池的外面没有它们赖以生存的水,自由的代价往往就是死亡。”纪空手微微一笑道:“这听起来是不是很可怕?”
“死并不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虞姬的话中似乎带有一股幽怨,却在心里暗暗说道:“真正可怕的东西是多情人不能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