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决战霸上 (2)
“撤!”她终于迸出了一个字的命令,等到她最后一个跳下井壁时,禁不住深情地回头一望,身后却是一片虚无。
纪空手的人已在楼外。
在楼外的那一段寂静无声的长街之上伫立不动,他在等待,如一个忠实的情人般等待着卫三公子的出现。
风乍起,吹起一地的黄叶,如蝶儿翻飞,跳起肃杀般的舞蹈。天空的黑云依然压得很低,低得让人的心几乎喘不过气来,那种秋天的昏黄之色一片浑浊,绝不是闲庭信步间可以欣赏的景致。
纪空手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细线,目光便像利刃般富有穿透力,划过了这天、这地,最终锁定在了这条长街的尽头。那一头蓬乱而显出张狂个性的长发毫无规则地斜披着,随着秋风轻飘,油然而生一种超然的傲气,便像是风雪之中傲立雪岩的一株生机盎然的苍松。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却生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虽然他不知道卫三公子的所立之处,却无时不刻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也就是说,就算他闭上眼睛,封住耳朵,只要他的心处于一种绝对静止的状态下,就可以从这空气中的异动中捕捉到对方的一切动静。
秋风依然是那般地伤感,落叶依然显得那般无助,就在一刻间,纪空手的眉心突然跳动了一下,带动了眉梢的掀起,就像是一道闪电划过,使得他的眼睛陡然生动而富有灵性。
的确生动,生动得足以让人心悸。那突然睁开射出的眼芒紧紧地锁定在一条悠然出现的人影上,如影随形,再也不肯离开半寸。
眼芒在虚空中悍然交触,顿时闪现出如电光般嗤嗤作响的感应,一闪即没之后,这空气依然沉重,沉重得似乎让人承受不了。
天地间,似乎便只有这两人的存在。
然后,纪空手便看到了“有容乃大”,那支杀人无数、暴戾无比的残兵之器。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极具张狂的兵器,如此充满着个性,散发出一种魔异之力,与它主人的心境紧紧结合,使人心胆俱寒。
远远看去,那支短锏虽然无锋,却比有锋的兵刃更寒百倍,随随便便地横出虚空,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势紧紧迫来,似乎要止住人的呼吸。
这人,这锏,无一不充满邪性,但这邪性邪得古怪,自始至终存在着一种慑人魂魄的大气。
“踏……踏……”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就在人们以为这天地又复宁静时,他们却迈出了有力而极富节奏的步伐,相对而行。
如此有力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这清风的流动,看似极缓的步伐,却让他们在刹那之间缩短了相对的距离。举重若轻的感觉,动静之间的对比,似乎在这一刻中演绎至极致。偌大空间里多出了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使得他们同时感到了对方紧紧追随的压力。
人在十丈之外,两人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
纪空手再看卫三公子时,只觉得那瘦小的身躯,无处不存在着力感与刚猛的气势,沉稳如高山峻岳,无人可以小视。整个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强大的阴寒之气,通过对虚空的渗透,令你不断地产生抗拒与惊怕,不断地提醒着你他的存在。
而卫三公子却生出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之怪异,让他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想不到纪空手明明就站在自己身前的十丈之地,何以自己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难道说这三个月来,纪空手对武学心道的领悟又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年轻人的天赋与潜力就太令人可怕了。
这也更坚定了卫三公子的必杀之心!
“纪兄,别来无恙?”卫三公子胸中杀机无限,脸上却淡若云烟,丝毫不动声色。
“卫先生如此称呼在下,在下可不想就这么被你叫老了。对我来说,男女之乐乃人生大事,亦是最幸福的一刻,还没尝到就与先生同辈为伍,岂不可悲?”纪空手微微一笑,语带调侃,似乎想藉此减轻心中愈来愈强的压力。
“我之所以称你为兄,别无他意,纯属尊敬。在我看来,人之老幼实乃天数使然,前辈后辈,也仅是江湖中人的一个称谓,不足以显示一个人的实力。而纪兄人虽年轻,入道又晚,但放眼天下,敢于将你不放在眼中者,只怕寥寥无几。我自问自己绝非狂妄之人,是以尊你为兄,实乃心中敬仰之故。”卫三公子似是有意吹捧,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对纪空手有所忌惮,是以此话出口,倒十有八九出自真心。
“若非深知你我底细之人,听了先生这一席话,只怕还以为你我乃是故友重逢,可是谁又想得到,顷刻之间,你我就要以命相搏?”纪空手道。
卫三公子笑了一笑,突然眼芒一闪,直射过去道:“在我的眼中,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充满血性的,更有一种让人心动的激情,但是不可否认,他们缺乏一种理性的思维,是以我从来不认为他们会对我构成极大的威胁。可是这一两年来,江湖变了,年轻人也变了,我所认识的几个我认为可怕的年轻人当中,你应该是其中之一。”
“哦?”纪空手惊奇地问道:“承蒙夸赞,愧不敢当,但纪某倒想知道,与纪某一起受到先生赏识的人中还有哪几位?”
“流云斋斋主项羽,名列五大豪阀之一,又贵为楚国大将军,虽然至今还未称王,但却是少数几个可以争霸天下的权势人物之一,与他齐名当不至辱没了你。”卫三公子道。
“此人声名之盛,远非我所能及,先生将我与之齐名,实乃高看了我。”纪空手并不为此而得意,淡淡笑道。
“第二人当是沛公刘邦,不论其功力如何,也不论他是否懂得排兵布阵,单是他能容别人所不能容之事,能忍别人所不能忍之人,这份胸怀,这份大度,已足以让人心服。”卫三公子道。
“此言果然精辟,一语道破此人的厉害之处。在我看来,刘邦远比项羽可怕。”纪空手想到昔日的交情,想到刘邦利用自己的手段,心中一痛,却不得不承认卫三公子所言俱是事实。
“还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仇人,他虽然武功不及于你,心计亦稍逊你一筹,但他能识时务,也能无情,凡事理智而冷静,可怕的程度未必在你之下。”卫三公子虽然没有明言,但纪空手一听即明,却黯然无语。
能让卫三公子欣赏的人,绝对不是好相与之辈,而这三个人,都是纪空手今生最大的敌人,无论他最终是进则争霸天下,还是退则独隐山水之间,与这三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必须有一个明确的了断。
“但是在这几个人之中,我还是最欣赏你,因为在你的身上,依稀可见我当年的影子。”卫三公子轻叹一声,仿佛忆起了昔日的自己。
他无疑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杰出人物,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也曾有过潇洒不羁的举止,也曾有过张扬狂放的个性,但是随着自己肩上重担一天天地沉重起来,为了复国大业,他只有收敛自己,隐忍不发,并因此忍耐了数十年的光阴。有的时候,他也曾想:“自己为了一个看似不可能实现的理想而牺牲了个人的一切,这种代价是否值得?”但这个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也许只有到了今天,当自己的理想一点一点地变成现实之后,他才感到自己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可是他的青春,他的感情,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一去不返。留给他的,只是一生的追忆与遗憾,这也许就是“有得必有失”的道理吧。
纪空手听到卫三公子的这声叹息,这才感觉到自己面对的竟是一个老人。在他的印象中,卫三公子从来都是以强者的形象出现,谁又可以想到在他的人性中也有脆弱的一面?
“但我绝对不是从前的你,因为我比你有情,比你有义,懂得在这个世上除了权势之外,还有很多是值得追求的东西。”纪空手淡淡一笑,他突然间明白了张良对自己说过的一些话的意思。他之所以不同于项羽、刘邦,不同于韩信,是因为在他的人性中还保留着最纯真的东西,并不因为自己生于乱世而自暴自弃。
卫三公子的眼中闪出一丝懊恼之色,却没有马上发作。不知为什么,当他看到纪空手时,心里总为对方阳光般的气质感到一种莫名的嫉妒。
“可是你却做错了一件事情,你本不该约我在霸上一战,换作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还有活命的机会,但在今天此地,你将会因为这个错误的决定而付出应有的代价!”卫三公子冷哼一声道。
“我承认自己做错了这个决定,只是我明知它是错的,却还要不得已而为之,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让项羽得到刘邦与你联手的证据。”纪空手笑了,他相信就算是卫三公子如此城府之人,也未必算得到自己真正的用意。
这无异于一记晴天霹雳,给了卫三公子当头棒喝。他其实一直在猜测纪空手约战霸上的原因,按照常规,霸上既然成了他与刘邦的地盘,纪空手约他在霸上一战,无非是让他毫无顾忌地前来赴约。这样的话,他既有问天楼的人马,又有刘邦军中的兵力可以借助,可以稳操胜券地将纪空手这等强敌除掉,这样的好事,他当然不会放过。
纪空手显然看透了卫三公子的心思,所以利用了他的这种心理,设下这么一个圈套。一旦项羽真的掌握了刘邦与问天楼联手的证据,以目前的形势来看,那么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卫三公子这数十年来的心血将会付诸流水,前功尽弃。
卫三公子想到这里,心中的怒火与震惊几乎达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他的白眉倒竖,微微颤抖,眼芒如火,恨不得将纪空手烧成灰烬。
“你的用心好毒!”卫三公子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么做,几乎毁了我一生的梦想!”
“你可以去实现你的梦想,但要在不损害别人利益的前提下。否则,你就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纪空手冷冷地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这个算盘打得如此精细,我十分佩服,可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绝对不会让你这个阴谋得逞的。”卫三公子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却知道纪空手的计划肯定有效。因为谁也不敢保证,此时此刻,项羽没有在霸上安插耳目。
“是吗?那我们就等着瞧好了。”纪空手淡淡一笑,抬头望天道:“现在已是秋天,可是还有雷雨将至,这似乎有些反常,也不太可能,但是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空中划过的电流。”
卫三公子微微一愕,似懂非懂,看那阴沉的天色,有一种诡异之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精芒暴闪,陡然大喝道:“可惜的是,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担心你没有这个命去等去瞧了!”
他的话音刚落,长街两边的一段木墙霎时爆开,木块****,瓦砾飞闪,便像是一堆拥有巨大能量的火药点燃了引线,发生了猛烈的爆炸。本已沉闷的空气陡然激活,气流疾涌,狂风大作,一时间肃杀无限。
卫三公子没有动,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纪空手也没有动,只是他的眉间紧锁,灵台清明剔透,四周环境内的每一种声音,由呼吸的风声,微不可闻的虫蚁爬行之声,夹在风中的刀声,以及杀气渗入虚空之音,他在同一时间内都用心感到和听到了。
动的是三把剑,四把刀,还有一支如电闪般划过虚空的箭,这些兵器飞舞空中,天空似乎乱成了一片,但乱只是一种现象,它们共同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静立长街的纪空手。
兵器绝不会自己动,就算它是上古神兵,是通灵之物,如果没有它的主人赋予它生命,注入激情,它只是一个不动的静物。
它动,只因为它的主人在动,那一个个从碎木乱流中迸裂而出,如幽灵般在虚空中晃动的人影,其实早在卫三公子与纪空手说话之间就悄然进入到预定的位置,等待着在这一刻爆发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