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从半空里掉下来浑浑沌沌地落在平静的湖水上,周身渗透的凉,妈妈的手也这般冰凉,摸着她面颊就象给淹没在惊惶的寒颤里。她顿然可怜起妈妈来了,比他老二十岁的丈夫在街上见她长得惹眼翌日便娶了过门,命里注定。人们都说命运的面孔,不可捉摸,可眼前又何其相似,她母女俩的命运倒是一个饼模印出来,这是命运的继承延续么?唉,要是当年妈妈不肯,自己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没这些苦恼,沾上这胎毒苦海无边。她憎恨至今还认不清面孔的父亲,她从来沾享过他的福却吃够了他遗下的苦,只因为她身上流着他的血。曾经想过把血管里的血全都放流出来,放得干干净净,那罪孽的白冠也就可以摘下来么!窗外竖立着一株曼陀罗伸手可及,咽下几块绿叶一只带刺儿的果就一了百了,凝望这一个个密竖着软刺的曼陀罗球体身上又一阵的冷颤,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冒出根绿色的毒刺,死了也还透发出毒气呢!她想死,死了也就完了,什么都不知道。他呢?在战壕、在坑道、在树丛里还是已埋在地下?他该来封信哪怕是张白纸一个字也没写上。只要同他在一起她什么苦都可以吃,她亲过他那热烫的脸颊,温软的嘴唇,带须刺的下颏,宽厚的胸膛,有力的臂弯,依偎着他自己就舒畅得透明……,她看见一只白蝴蝶停在紫红的山花丛里,在等她么?不,他说过要跟她来的。那就让自己等他好了,停在土坟旁边的一棵松树的黄花枝儿上……
她什么也不去想了,只想着他那双忧郁的眼睛!
“我看了清洗名单,上面有你的名。”苗庚悄悄说。
“我早想到了。”
“那怎办?”
“找马克思报到。”
“唉,去见孔庆隆谈谈嘛!”
“嫁给他?”她愣怔地望着霉黄的墙壁。
“已别无选择了,这辈子算是服从需要做个牺牲,闭上眼睛不看这个世界。”苗庚何尝不清楚那红保护伞的内幕,清洗名单上就数年青女性的占多。在白土区里有哪一个拗得过孔庆隆呢!
“你看孔庆隆这个人怎样?”
“他对我还好,但对你就粗暴了,迫人就范!”
“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她惶然道。
“同土改分斗争果实那样,他应得一份呀!”
“哦,党章上写的不一样!”
“他是功臣!”
“那你当上功臣又怎样呢?”她那双湿润的眼睛充满着忧郁。
“我属羊才比你大两岁今世也轮不到!”
“你见郭大姐吗?”
他点点头,“她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要她检查阶级立场问题,包庇丈夫的错误。唉,林区长还不本事,大学生,拗不过呀!”
“糟糕,是我连累了大姐!”
“不—定。你不请楚书记找郭大姐亲嘴碰了灰,才又找你呢!”苗庚在区府上任,鸡毛蒜皮的事都听得见。唉,红颜薄命,白土区就数她俩长得标致,孔庆隆平日就唾涎女性知识分子皮肤的洁白嫩滑,饥渴着闻一闻这迷人的肉香。
“你想见她?”他问。
“不见了。”月贞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失去了。
“你答应了他没事。”
“孔庆隆叫你来的?”
“是我去找他。我说那只白铁皮水桶郭大姐黄二婶用,桂花也用,方便贫农嘛……他说,名单由得我定呀!”
“要是你是我,你怎么办?”她怅然地问。
“挟着根粗木头闭上双眼跳河,流到那里算到那里!”
“流到那里呢?”
“流到山前自有路。”他明白她心里怀念着的东西。
“小苗,你对我真好!”她感激道。
“……”
“你喜欢我吗?”她惘然地望着他。
“喜欢。”
“我嫁给你,回到你家里住好吗?”她想起孔庆隆便恶心,慌乱极了。
“哦,”他惊惶地摇头。
“不好,我知道你心上只想着浩之,他是最可爱的人!”
“我愿意呢!”她失神地凝望着。
“我刚入党,我得照党章上写的做。月贞,听说浩之在汽车团,有他的消息我一定给你说,我知道你们相爱……”苗庚心情慌乱复杂了起来,他真想说倘使她被清洗出队,他愿意收留她在家里一直等到浩之回来。
“谢谢你……”
她悲哀地一下子伏在他肩膊上哭了。
昏黄的油灯光照亮了木桌上几只带青刺儿的曼陀罗,活象一个个球圆刺猬倦伏在山坑深渊里一动不动。
她手不停地在白釉口盅里捶看已捣烂了的曼陀罗,笃笃笃地响着,冒出一股辛辣的异味。她冷冷一笑,生命也简单得很,乞下去不就完了,没有什么比死更容易了。她又笑了。
笑着,她又悲哀了,郭大姐是自己给连累了。她很想给郭大姐捎句话,可又胆怯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好,还有林区长他一直很疼我月贞哩!
她又笑了,可以安然地无比无虑地在松树的小黄花儿下等他回来了,他会回来的……
蓦地她瞥见枕头边放着小妹妹的信,苗庚交来的,心里一阵寒战,信纸上还透着点点泪痕:妈妈不幸跌断了脚骨,没出外做工有两个月了……,她艰难地呼吸着,脑袋轰轰的鸣响,原来死也并不容易啊!她怎可以死呢?小妹睁着那双明亮的泪眼在望着自己!
她伏在枕头上哭,泪水浸透了那页白色信纸,变得透明了,蓝墨水淡淡溶了开来。
八
孔庆隆不知是害怕“隔江望”灰药末,还是要拧紧月贞颈上的链子,已搬回区府里去。苗庚跟着便去县城送工作报告。
郭大姐一直见不着月贞,小苗走后消息就更闭塞了。她曾托厨房的秀娣捎去了个字条可又没见月贞回音,只知道这可怜的姑娘还活着。她已准备好揭发孔庆隆的材料,黄二婶答应出来作证,只要月贞胆子大点到时不怯场,一旦公之于众上头便不得不秉公处理了。眼前啥事都客易牵扯上南下干部同地方的矛盾,一旦上了纲跳进大河里也洗不干净。她希望月贞鼓起勇气来,然而心里又很不踏实。孔庆隆牌子红后台硬出手也够狠,他一翻脸就把林白文迫得丢了党票被驱赶到山旯旮的学校里,依靠南下的口号堂堂正正排黑体字印在报纸社论上,你想要翻案么?!难怪林白文看透了这辈子在阴暗的书斋里度过。
灰暗的云层里透出一线光亮,听说县委副书记陈典下来参加白土区扩干会。从白土圩到县城有一百二十八里盘龙山路,大半是******不能走吉普车的羊肠小道,历次扩干会都是在区里开,县上派人下来。这穷山僻野去处使孔庆隆有机会参加了县常委。
“事实俱在看县里的态度了。”郭英把全部经过给陈典说了。
“我看事情不宜闹大了。”
“你不相信?”她同陈典过去在南路支队里呆过。
“他同刘书记说过找对象的事,老刘要他先培养感情嘛!”
她看出陈典心里忧虑,话说得也小心翼翼,第一把手答应过的事他也不宜插手,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一层外来同地方的敏感关系。她不过高期望,只要他到时向县上如实反映情况就不错了。
“他说在整队大会上见,我只是奉陪。”郭英说。
“还是在小范围里好。”
“在暴风骤雨里都在保自己了!”她对陈典很失望。
“县城里聚集了一群上三十岁穿军绿上衣的光棍汉,他们骂街酗酒,吵着要讨老婆,你说怎办?得做好思想工作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说得恰当,眼睛充满着忧虑,“风声吹过来我看白土区的光棍汉也会起哄。”
“那就可以强奸妇女了,党性都跑到哪里去了?”她瞧不起这一伙人把赤裸裸的****少廉鲜耻地拿到街巷上暴露。中国女性欠了他们的债么?当女人就少流过血,少吃了苦!这太可悲了。
陈典依然冷静,好象已铁石了心肠。“我只是担心在这穷山僻野里起哄引来的混乱,人疯了,后果非常可怕!”目前首要的是安稳住情结,那就得靠孔庆隆去做工作,用他自己去稳住下面的情绪才是万全之策。
“郭英,你冷静地想想,要顾全大局,这步棋绝不可以有丝毫差错。”
“陈典,我看够了,也顾全够了,这事不严肃党纪我这党籍交还给县委的了。”
她悻然地离去。
“现在还是这样!”
他语气是钦敬的。
九
月贞万念俱灰,她的生命仅仅维系着小妹妹的生命而存在,活着等于死去。
孔庆隆未谈过话。
她答应了所要答应的,他保证了所要保证的。世界上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当天晚上区委会的房间里透出灯光,听说通过了王月贞入党。
世界还是那样美好!
十
王月贞入党的消息向郭英发出了警告信号。
她为月贞惋惜地哭了一宵。好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去吧!这位领导学运的新女性为自己的失败在悲伤。尽管月贞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违心愿,但事情也只好就此结束了。孔庆隆见面依然乐呵呵的,就象压根儿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在整队大会上也没提过半句要郭英检讨的话。相安无事。她感到很内疚孤独地躲在桂花家里,好象自己默默地做了一宗肮脏交易。她不能责怪月贞,也不可以迁怒陈典,而孔庆隆却庄严地、永远不倒地依然坐在主席台上主宰着白土区人的命运。郭英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如果说林白文的下台使她异常愤怒,那么月贞的含怨却实在令她无限悲哀。本来这样一个强奸未遂犯却受到了命运的宠爱和历史的厚赏,她毕竟自己欺骗了自己又欺骗了别人。
清醒也有自己的痛苦。
陈典终究稳住了人们的情绪,会议平安地结束了。光棍汉子们如他所料地在会上哄得一片混乱,有的拔出手枪朝天点发,疯狂奔突得已经达到不可收拾的险境。大地在摇晃着。
“立正。”孔庆隆突然立在台上喝道。
“首长好!”下面杂乱一团的光棍汉子霍地肃然立定住了。鸦雀无声。
“同志们辛苦了!坐下。”
孔庆隆象在营里检阅自己的战士,目示着每一张红亮昂然的脸膛,顿了顿才又提高嗓门喊道:
“你们要讨媳妇是吗?早知道了嘛!怨什么,分期分批解决呗!”
光棍汉子哄地笑了。
“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已有对象的写报告,还未有的培养感情嘛!可不准胡来。有犯法的我崩了他!”
“谢谢首长!”
“解散!”
当晚,在区政府院子里加菜聚餐汉子们吃喝得痛快淋漓酩酊大醉。
孔庆隆宛如一尊闪着太阳光辉的明亮耀眼的铜像。
苗庚从县城回来忙得不亦乐乎,结婚证的填写盖章也归他管,他娘的不爱管的事全都推到秘书桌上。由于孔书记带头网开一面,妈的讨媳妇的一夜间沸腾开了,彩色证书一个字一个字的正楷地往上面填写,莫不是眼花了,清洗名单上的女性竟大多出现在这一张张光鲜的粉红彩纸上面。当他看见王月贞三个字时赶忙紧闭双目两手捏着木头圆印压了下去,一个朱红印色圈儿套在她半边身上,清晰玲珑庄严肃穆而又自由幸福到不能再自由了。
自由婚姻文明了这个荒僻的山村!
孔庆隆很有点时尚致趣,说什么也得留下张结婚生活照片。区里收缴了旧政府留下的一部德国蔡斯一二〇相机,壳上黑皮漆已剥落得象块斑马皮,五点六的圆镜头上长了蒙蒙一层白雾,这陈旧的宠物只郭英一个人配得上用,也只有她那柔软的手指才按得开这长锈的松松动动的钢片页子快门。孔庆隆亲自求郭大姐赏面给动一动那只手指。
事情一旦过去了,习惯了,淡忘了也就正常了。
望镜孔里月贞脸容苍白消瘦,眼眶黑沉,神态悲切切的显老了,她呆望着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不明白为啥朝她脸上投过来频频笑意,欣赏她这样一个失去心灵的人。这不是多愁善感的病态美吗?愁美人呀!
失去心灵的悲哀也是美的!
郭大姐默默地按下快门。月贞哇的一声转身走了。后来听说底片走了光只留下月贞佝偻背影的模糊一角。
十一
洞房之夜。
黄昏时她手心渗透着冷汗颤抖地接着浩之的信,这张几经折转发黄皱毛了的信历经近百天才转到她手上。是浩之的信,终于等到了他的信啊!她那干涸了的深陷下去的眼眶才又悲哀地涌流出晶莹的泪珠儿,浸遭了这一页微黄了的信纸。
她找着失去的心灵了么?!
他在冰天雪地里灯熄火的茫茫长夜里驾着苏制卡新汽车,车箱沉沉地装满着炮弹,雪地上印着的一行车辙在雪光里乌蒙蒙地伸延着。天空亮起一颗照明弹才看清楚自己的前后牵拖着一道望不尽头的黑带子。走在前面的一辆出了事,后头的便会一辆接着一辆碰撞。白天躲在树林里睡觉,雪花和着炒米已磨擦得胃壁渗出了血液痛楚不堪。震耳欲聋的炸弹声,火箭炮声榴弹声使他忘记了一切,也忘记了自己的痛苦,战场上没有女性,他希望到的地方来到了。他心情很平静,在炮声阵阵的白天,他可以悠悠地想她,躺在座椅上仰望着插在车蓬上她的相片,没有人干预也没有人庄严肃穆而又絮絮不断地数说自己心上人的污秽。战争给他带来了意外的平静和温暖。然而他太疲劳了一躺下就象死去似的睡着了。
战场上终究没有女性!
他麻木了,一百个黑夜里赶着车子在向后面管着自己的一个汽车排,一辆跟着一辆注定地不会走迷了路。炸弹的轰隆象耳边响了鞭炮,得得的机枪声宛如在筛碎米,只有同油担F敌机捉迷藏的那阵他才兴奋地来了劲,急刹急转急停急倒,在山坑崖层树丛夹壁里闪忽,却又意外地令那浊担机子撞着了山壁呯然地爆炸起火,这一乐令他激动了好几个夜晚。胸襟上扣上了一项光闪闪的军功章。炮火已淹没不住他心中的女性,他发觉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安静,更多的自由去想念她了。不,战场上应该有女性,他渴望着她来到自己身边,就坐在这狭窄的驾驶室里。倘使世界狭窄得象这个小小的充满汽油味的空间那多惬意呢!他没想过战争的延续也没去想过战争的结束,没想过英雄的战死也没想过烈士的丰碑。他只是想自己应该做的已在做着,需要自己牺牲的也正牺牲着,理想对他太苛求了,已近乎残忍了,他明白理想也有自己的痛苦。他迷惘惶惑陷入惑情深渊里,一个接着一个的战功,一滴又一滴为全人类流下了的血液并未有减轻他心灵的苦病,却残酷地加深了对憧憬的惘伥和对理想的淡薄。
在惆伥淡薄夹杂着连天的炮火声中,他伏在驾驶圆盘上写了这封短信。
他想到吗?他心爱的人在绝望里含着泪谈着,被蹂躏了的绝望的痛苦伴随着金色的功勋淹没在茫茫的阴影里。
为了全人类的幸福只除了我们俩人!
他俩还来不及看见,但终会看到这战火熊熊的蹂躏同****的肉休的蹂躏溅流出来的血水是怎样的喷突鲜红……
灵魂已离开了躯壳赶到战火纷飞的雪野上去了。
月贞的躯体麻木地冰躺着。
孔庆隆的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在她身上抚摸着捏拧着,“她娘的裹棕子的扎得紧!”他把最后的一条厚布裤子剥了下来,脱露出了一个嫩白白的胴体。他骑了上来,她在底下给压扁似的木木地喘不过气,瞪着光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宛如一卷柔软的粉团。“妈的,黄花闺女,我还以为……”他惊喜地举起染着鲜红血滴的手往她脸面上抹涂,用嘴嚼着她那早被咂破了渗着血丝的嘴唇。她被猛地急促地的撞击得浑身震动若,可一点感觉也没有,眼前只亮着雪夜里一闪即灭的汽车的灯光,浩之。她心里只想着她的浩之……
他翻下了身来微喘着气。还未待得她把裤子抽上来,他又来了……,她被重压得筋骨裂开了缝,疼得眼睛忽嚓地涌出了泪滴,宛如一块被暴风雨撕破碎了的芭蕉叶子。
她呻吟、哀嚎、嘶叫,苦痛的叫喊竟令他更加癫狂。她昏厥了过去。
醒来大腿间湿糊糊的一片鲜血,****脱皮裂开了血缝。稍微动弹浑身痛得骨架子都散开了。天亮了,太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她渴望得到喘息,只有白天才可以挽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