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海没有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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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悠扬乐曲里的碓声

像梦一样,我回到离别已久的故乡。

这是一条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村前,蔗园相连,甜蜜的绿色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村后是桉林的海洋,每逢春末夏初桉花怒放、香馨四溢时,蜜蜂群便嗡嗡然云集采花,酿造金色的甜蜜。

在诗人的想象里,这儿是流蜜的世界,村子浮在蜜海里了,正扬起银帆呢。

除夕之夜,我的梦被泡得很甜很甜……

次日清晨,我早早醒来。

“篷篷嚓,篷篷嚓嚓……”儿子从广州带回来的录音机,正播响迪斯科舞曲,女儿扭动腰肢,轻巧地跳着迪斯科,逗得侄女和弟媳们哈哈大笑。弟弟未等曲子播完,便把录音机抢过去,放一支《格兰披士之声》,那悠扬悦耳的乐曲令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沉醉了。爸爸也听得入迷,他年过花甲,第一次使用耳机听立体声,沉醉在奇妙的热热烈烈的声浪里了。他眯缝着眼,那神情像刚饮过两杯香醇的糯米酒一样舒坦、欢愉。

“舂碓啰!谁来舂碓……”妈妈突然喊道。

“舂什么呀,妈妈?”我妻子问。

“舂糯米做年糕,让你们带些年糕到广州去。”妈妈乐呵呵地说,“让大城市的同志哥尝尝,看我们雷州甜不甜。”

妈妈的话逗得大家格格地笑。几个侄女去舂碓。

“一狂狂,一狂狂,一狂狂……”

古老的木舂开始了连续不断的“叩头”,发出威严的带野性的狂喊。它以其刚强与坚毅使糯米粒化为粉末。

“篷篷嚓,篷篷嚓,篷篷嚓……”

迪斯科的舞曲顿时响起,以其强烈和刚劲猛烈撞击着这单调乏味的碓声。一阵远古和现代的交响,一阵单调之音和立体之声的结合,让这偏僻的小村处于一种缥缈如梦的境界之中。

妈妈的白发沾着雪花般糯米粉。她用筛斗不停地筛着粉末,旋转的筛斗像一只急剧的小漩涡。她的脸泛出喜悦,像雪花里绽开的红梅。

女儿跳的迪斯科,刚健中见柔软,急促中见缓慢,如杨柳轻摇,又似莲花舞于涟漪之中。

妈妈不时望一眼孙女,见那新奇的舞蹈很好看,不得不停下筛斗,边看边咧嘴笑蓿。

一会儿,现代乐曲如急风暴雨袭来,摇撼着这条单调得如同一片绿叶的小村子。碓声以其沉重的叹息和呼唤,迎战这来自遥远的陌生的声浪。弟媳和侄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女儿的舞姿,不由自主地用脚打着节拍;他们的耳朵里除了这些劲歇的声浪外,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包括这古老的碓声。

“来,阿妹,我教你跳迪斯科!”女儿要拉侄女阿妹跳迪斯科,吓得她脸刷地红了,连忙躲进人群里。

爸爸还空戴着耳机,等待迪斯科舞曲完了之后,听一听朱明瑛独唱选段。他的手在不停地拨弄那盒标着“朱明瑛独唱选”字样的录音带。

“一狂狂,一狂狂……”碓声激越,仿佛要永远以其强悍占据这一空间。这是不可止息的声之浪潮,已经在这儿撞击了几千年,使这沉睡的雷州折服于其神威之下。

妈妈的手在颤抖,筛斗在不停地摇动,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古老的情歌,情意缠绵。

现代乐曲越响越激烈。它毫不顾忌地狂奔在狭窄的小巷里,然后奔向茫茫桉林和散发着甜滋滋气味的蔗园。

它是陌生的。与古老深沉而熟悉的碓声相比,它是神秘而高雅的。它悄悄潜来,倏然爆发,悠悠然播遍穷乡僻壤。

碓声还在响着。那样骄傲,那样自信,那样神圣不可侵犯。妈妈的头发全被糯米粉染白,她霎时苍老多了。如果不是她脸上泛出的笑容,我还以为她是一位鹤发童颜的阿婆哩。我走过去用脚踩碓尾。碓很重,右脚和整个身子坠下去,才使碓头翘将起来,碓嘴舂下时,发出“一狂”的声响。我突然想起儿时舂谷的情景。那时,我才八岁,和姐姐两人一齐踩碓,汗流如雨,脚一滑跌在碓石上,额上立即起了个鸡蛋一样大的瘤。妈妈安慰我说:“不要怕痛,我七八岁时也踩碓儿,踩不动就双脚跳起来再踏下去。累死人哪!我的妈,就是你的外婆,小时候也是六七岁就舂米……”

……碓声啊,早已响在祖先的梦幻中了。它似乎不可止息和消隐。当现代乐曲猛烈地撞击它时,它还是不愿改掉那乏味的腔调。

“喂,波仔。”妈妈停下筛斗唤她的孙子,“你的盒子不是能录音吗?快拿过来。”

波仔关了舞曲,来到碓前。

“奶奶,拿来干什么?”

“录音呀!”

“录啥?”

“录我的碓声呗!录呀,录呀!”

录音机的开关打开了。“DTK”型录音带开始旋转。“一狂狂,一狂狂”的碓声录进了这圣洁神奇的带子里了。

“到城里,放一放我们的碓声吧!”妈妈笑着庄重地说,“让他们边吃年糕,边听碓声,该多好!”

现代乐曲完全暗哑了。碓声依然响着,响着……

故乡的古老深沉的碓声啊,在我的心灵深处回荡,久久地回荡……

1986年2月9日(春节之夜)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