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海没有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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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亮色

故乡的月色很淡很清凉,轻飘飘一层薄纱似的。它滤过的风,特别清甜,带着泥土和野露的馨香,把小村子给灌醉了。竹丛和树林轻轻地摇晃着,那叶子闪烁的亮点,圣洁而神秘,仿佛是醉眼的泪光。

村子被月光的醇洒泡着。

月色很淡很清凉……

父老乡亲都到晒场来享受月光赐予的香醇和清凉。

蒲席子白云似的一块连着一块。他们躺在白云上,放松了四肢,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蘸满月色的风轻轻地来到晒场,吻一吻躺着的男女老少,然后悄然潜进幽深的村子里;不一会,又有一阵风出奇不意地来,再给人们一个吻,轻轻的不留声响,只留下清亮的轻纱似的月光。

忽然,有吱吱喳喳的议论声。

“中午的太阳差点没把我晒成红土……”是洪老伯在叹息,“路上的石子像红火炭,牛穿了胶鞋还顶不住,活了半辈子,还未见过这鬼太阳啊!”

“我在田埂割草,蜈蚣草叶子全都焦了,那太阳比火还厉害。”是年轻小伙子的声音。

这时,老嫂子插话道:“我在地里摘绿豆子,那豆荚在啪啪直响,豆子蹦得老远呢。这鬼太阳,真猛!”

姑娘们远远的独自聚在一起,围成一圈,在朦胧的月光低声地哼着:“月亮光光望新郎,脸蛋黑黑四不象,许是太阳猛如火,阿哥烧成炭一样。”声音低沉而略带苦涩味儿。

月色淡淡的,风甜蜜而清凉。

直挺挺的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讲白日里狠毒的太阳。那太阳毒花花的怕人。雷州半岛的红土地被晒裂了,还在冒烟呢!遍野的草木都点得着火。从晒场到辽阔的坡岭,火焰像无声的潮水一样澎湃着。女人的脸被烤成酱色,男人的脊背被灼成了古铜色。

中午,渴死我了。在田里,感到最好吃的是透明透明的凉草……”不知谁说起凉草来。那是一种叫凉草的野菜,用以捣汁、熬制、冷却,玻璃块似的,十分可口清凉。

“想得倒好,那时有几大碗清水灌下去就舒服了。”

“听说城里有冰棍……那才真够凉昵,我一口气可嚼它十根……”

正午那太阳的余威仿佛还凶猛地袭来,把人烤成了木炭。已经连续两个月大旱了。人们每天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瞥一眼威严的太阳,浑身便火烧火燎,一阵阵晕眩。龟裂的土地已经没有绿叶子了。番薯藤也成了黑条条。田野笼罩着毒辣的阳光,所有的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几头黄狗,瘦骨嶙峋,蹲在榕树头旁,吐着长长的舌头。村里的人,天天望云,发现一块飘过的云,都跪拜一番。但白云悠闲远去,天依然蓝得怕人。

白发老人都一齐跪向东南,盼望那里吹来一阵带湿气的东南风。可是世界像熟睡一样,纹丝不动。竹子花一串串地垂着头。

月色淡淡的,风,甜蜜而清凉。

很快地,晒场上没有了话语。人们直挺挺的,横七竖八地躺着,像木条条在清水河里沉淀着。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发出一阵阵沉雷般的鼾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梦呓和偶尔发出的惊叫。

那些婶呀嫂呀也睡得沉沉的,把胸脯袒露着,尽量享受这月夜的清风给予的凉爽。姑娘们在迷濛中用葵扁掩盖着那短得出奇的内衣,相互挨着睡去。

一切都已化成幻境。惟有这时,月光柔和而圣洁,清清爽爽,甜甜蜜蜜。月光滤过的风带来了撩人的温情,吻净人们全身结晶体似的汗珠,用清凉滋润他们的梦。这时的世界是平静的,没有纷争,没有呼叫,没有渴求,只有月光的涟漪和清风的波纹。

这时的父老乡亲才得以喘息,得以自由自在地躺着,接受夜风的爱抚;这时的灵魂才得以安宁,得以净化。

从白日里的火炉,走进夜的泳池。这奇妙的淬火,醒了疲惫不堪的灵魂,洗去奔波、辛劳、饥渴,洗去燥热,生命在短暂的清凉中得以憩息。

从日月交替的黄昏到子夜,到黎明,都有溶溶月色。它如水如雾,如轻云缭绕。它不会发热,不会烘烤,不会燃烧。它把万物浸泡着,让它们在静静地憩息。

只有这种时刻,才可以复苏生命,孵化爱情。

从田间和苍茫的旅程,回到晒场;从纷繁的世态回到沉静的梦境,是一个多么艰难的历程。

鼾声如沉雷。直挺挺的,横七竖八的,全是梦境。村子被月色染着,洒化了。

忽地有人呼唤:雨来了!好大的雨啊……

人们震惊,从梦境倏忽回到现实。可是,月色依然淡而迷离。田野异常死寂。人们失望了,埋怨谁在作孽,把梦给赶跑了。这时,要是真的来一场雨,大家宁可赤裸裸受淋。

“我真的听到了一阵响……”作孽者辩解道。

“什么响?真是梦多生疑鬼……”

“像雷声,闷闷的沉沉的雷……”

“什么鸟雷?那是歪脖公的鼾声。”

“不,不,是五伯的,带钩雷……”

唉,光打雷不下雨,全是旱天雷。这一嘈杂,晒场上便再也不得安宁了。

西斜的月,依然溶溶的,一片温柔。

十几支大碌竹在咕噜噜地交响,像遥远的沉雷。乳色烟幕融在月光里。

远处有公鸡悠长的啼鸣。

他们开始骂天了。明天兴许还是毒花花的太阳;田野兴许还被焚烧着。

“那口死井挖了十余丈,还滴水不见……”有人在骂道,“这村子还要被旱死不成?”

“四野全是赤土,都快冒烟了,哪里弄一滴水?番薯汤怕也煮不成啰!”妇女们都坐起来,用手擦拭着惺忪的眼睛。

“唉,明天到哪儿割草去?草根都焦了。”姑娘再也不唱新郎哥了。

明天,依然是太阳的世界。那将是什么滋味呢?

古铜色脊背,黝黑黝黑的脸……

凉草,清水……

月色溶溶。好一个清凉的世界。在与黎明交替之前,它是最美的世界。

此刻,又出奇的静。

直挺挺的横七竖八地躺着的人们又以鼾声来冒充沉雷。啊,这冒火的褐求,这永不下雨的闷雷在月色里久久地回荡。

1990.1.10.在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