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谁解茶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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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生的淡宴(1)

喝茶即有事

现代人最富有的是什么呢?大概是事了吧;挨个打电话问:"兄弟,有事吗?"十有九答:"有事!"现代人最没有的是什么呢?大概是空了吧?"兄弟,有空吗?"十有九答:"没空!"步行街头看脚,键盘桌上看手,高速公路看车,你看到的是大家都在赶,赶什么?赶快,赶忙,赶集,赶场,赶汗,赶路,赶巧,赶活……

此刻,我坐在半山腰上,半山腰上有翼然亭,翼然亭上有树,下有树,左边有树,三围都是树,而临悬崖临绝壁这一边却是空,什么空呢?天空!鸟穿林,林带哨,哨声引人胸腔共鸣,让人时不时长空一啸,啸声一尽,腔腑一排而空,可以往心间徐注新茗。

发现这一去处,已有时日,约三二人,驱六七里,从忙乱的城市拔身而出,入得亭来,草是青的,树是绿的,空气是湿的,满身满脸满背满腔的溽暑倏然而收。一茶洗喉,不再对尘事有甚渴望;二茶洗肺,呼吸间已然神气清爽;三茶洗肝,从办公室带来的肝火化为清露;四茶五茶洗心洗脑:"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鸢飞戾天之心,经纶世务之脑,都被四五杯清茶一洗,已如亭边山风送过窗来的白云,清莹飘逸,不染一尘。红尘尚未看破,最少,灰尘已没那么多。

如此好地方,却有人不来。刚发现这出处,我曾呼朋引伴:兄弟,此处有三秋桂子,十里山花,鸟声弄晴,茶水泛夜,吟赏烟霞,来吗?那头"抢答"道:"有事,没空,来不了!"答话都是电报体!好不容易喊了一个来,刚刚落脚,茶仅挨唇,腰间手机如防空警报似的响,马上即上马,上山即下山。此间人士,一回可喊,一回可能是他真碰上有雷火烧眉毛的事;二回可喊,二回也确实可能碰上火扯火的事;最多喊三回,三回之后再不可喊,何则?此间忙人,非我族类:天天奔城市,归来又出行,遍身有事者,不是我辈喝茶人!

谁能没事?谁都是有事的。明朝高濂算是个没事的人,"每春高卧山中,沉酣香茗一月。"一个月啊,三十来天,把电话掐了,把手机关了,把山路切断了,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挡在电话外、手机外、山路外,只是高卧,只是喝茶,高濂实在算是个没事的人!高濂是个没事的人么?一年有四季,一季有三月,他没事的日子,一季里头也只是三分天下占其一,其他三季都是有事的。

有事去干事。现在,书中差不多已没黄金屋了,差不多已没颜如玉了。读书都是大烧钱的,毕业即失业,烧掉的钱都收不回,哪能筑屋储备黄金?读书的人都不嫁读书人了,读书期间都打征婚广告,向老板销售青春了,滔滔天下美女,有几人愿呆在书呆子旁边,红袖添香黑砚磨墨?都宝马香车去了。不干事肯定是不行的,事中才有黄金屋,事中才有颜如玉!打电话去问有空否而答话曰有事的人,而且是真有事的人,他们才是可筑屋储备黄金的,才是可驾驶香车怀抱美人的。有什么事?正在开董事会!有什么事?正在签合作协议!有什么事?正在码字给人弄汇报材料!有什么事?正在打款正在提款正在放款!有什么事,正在……这些人,哪能抽身出来喝茶呢?

在他们那里,喝茶肯定不是事!有人给比尔·盖茨算账,他一分钟进账N美元;他如果花一分钟来喝茶了,那N美元不就泡了汤?泡了一杯茶,一笔美元泡了汤,他们当然不干!比尔·盖茨是大家的励志榜样,大家当然就在计算茶被泡与美元被泡间的得失了,没谁在有事时愿意喝茶了!生命能够换钱,大家当然都换钱去了嘛。"都在忙,你在耍?"小时候,我放了牛回来,打了柴回来,躺在地板上和衣假寐,我娘就取下挂在墙壁间的竹鞭,甩得呼呼叫,"去,去挑粪,去锄红薯!"现在,诸位在那里闲着,以一杯茶安享片刻,应该没谁的老娘把竹鞭子甩得呼呼叫了,可一定有老婆在旁边,从喉咙深处抽出蛮长蛮多满身是刺棱的话鞭子,猛抽!小时候老娘抽,长大了老婆抽,男人啊,被事鞭子抽得团团转。

"斋居无事,颇有鸿渐之癖。"呵呵,有事去干事,没事来喝茶。事情哪是干得完的?天下麻雀捉不尽啊。生命换了许多钱,可从赚了的囊袋里拿出一些钱来换生命。五代毛文锡说,蒙山上的茶是可以换生命的:"若获一两,以本处水煎服,即能祛宿疾;二两,当眼前无疾;三两,固以换骨;四两,即为地仙矣!"喝茶,能否成地仙,难说;但喝茶休闲以养生,养护一下生命,那肯定是真的;以事累己,当然是为了生活;以茶闲己,尤其是为了生命,生活无人不需要,生命又谁不需要?大家都知道每分钟进账N多钱的比尔·盖茨是赚钱模范,可是恰恰是他,在生命的下半段,脱身事务,放下心来,闲一边去了。

没多少人是懂闲的。比尔·盖茨懂得,胡适也挺懂。胡适先生爱书籍爱麻将,自然,在我们心目里,书籍是事,麻将是无事。但在胡适先生那里,书籍是事,麻将也是事:"我读书,忘了打麻将;我打麻将,忘了读书。"读书时不要用麻将来骚扰,打麻将也不能用读书来打搅。

比如此次,约在这个翼然亭里喝茶的许君,也是胡适派,他落座林间,抿嘴啜茗,手机猛响,妻子喊他回去,他回过话去:"你没见我正在喝茶吗?"他妻子说,喝茶不是事,他答道:"喝茶不是事?那还什么是事?"喝茶就是事。将喝茶与有事相提并论,许兄的回答甚是理直气壮。许兄说:喝茶不是偷闲,是闲适。闲得偷来么?偷着的,才是那么胆怯,不敢应声;喝茶是闲适,有闲则欣然而适之,茶壶里乾坤大。

许兄是真茶人,无事即喝茶,喝茶即有事!他喊人来这半山腰上的翼然茶亭,第一件事是招呼人:"把手机关了!所有的事情都摒除在手机外!今天只喝茶,不关事情。"肖兄却是笑,许兄问肖兄手机不关,笑啥?肖兄说:我手机都无,关什么?呵呵,"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染尘埃"终究没"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境界高。

肖兄说:茶与尘事构成三境界:一境是无事即喝茶,喝茶即有事,无聊了,才想起喝茶,喝茶了,就觉得有聊了;二境是有事即喝茶,喝茶即有事,再多的事也不忘喝茶,喝茶了,再多的事也忘了;三境是无事即喝茶,喝茶即无事,什么事都没有,天天来喝茶,喝茶了,什么事都不是事!

肖兄问我:"兄弟何境?"我真不知道。我不在这三境内。茶前,有时有事,有时无事;茶后,有时无事,有时有事,而喝茶时呢?我是:喝茶即有事!喝茶虽不是我的事业,却是其他诸事请勿打扰的事情。

残缺是一种宿命

"茶是苦难社会的唯一奢侈。"读着这句有苦茶滋味的话,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父亲那次豪情万丈的"奢侈"。父亲叫住卖茶壶卖茶罐卖菜坛子卖酒坛子的货郎,大喊:"有茶壶吗?"货郎大声应:"我是卖茶壶的,你说有没有?"父亲把货郎扯到碓屋里,选了一把滚滚圆圆如弥勒佛的茶壶,问道:"多少?"货郎慢条斯理答:"不多,不少,三块。"父亲说:"一点价也不讲?"货郎答得很干脆:"不讲。"父亲正在一手托壶,一手用指头敲壶,接着货郎那一声"不讲"两字的尾音,一手劈了下来:"成交!我没钱,给鸡蛋。"货郎倒也爽快,"行。"不多一字。父亲从竹箩筐里捧出四十个鸡蛋,一一放在货郎的担里。再饿再穷不可动种,这是农家"法规"!我母亲把父亲骂得要死,那鸡蛋,是母亲来年孵鸡崽的。

这是父亲唯一的一次奢侈。我母亲是非常抠的,一角钱,她用手帕包,起码要包五层,但父亲对钱,其实比母亲还看得紧,有次一分钱的银毫子掉在潲桶里被猪吃了下去,父亲在猪圈里转悠了三天,用锄头刨啊刨,硬是把那一分币找到。我父亲有多抠门!父亲花大价钱买来的茶壶,看管得十分精心,不但专门编了个竹篮子,还专门做了个木架子。其实,这么好的茶壶是浪费了,茶壶是好的,茶呢?没好茶。好茶都卖了,剩下的都是那种有半个手掌粗的老叶子。我长得挨桌子高,我喝茶从不用杯子倒,踩着一条矮凳,张开黑糊糊的小口,抱着茶嘴就灌。大概是有一回渴急了吧,凳都没摆稳,一脚踩上了凳,小嘴刚近壶嘴,砰嗵一声,连人带壶摔了下来,一壶茶水从头浇灌到脚。好啊。脆蹦的茶壶还是好好的,肚身毫发未损,只是那壶嘴撞到石板上,缺了一个口子,原先那浑圆的溜滑的光腻的壶嘴变成了烂唇歪嘴。父亲看到了,我赶紧缩到床铺底下去,我看到父亲忽然咧嘴笑了:"好东西是不能好的。好啦,这下好啦。这茶壶不会有事了。"

这茶壶也许过了一个劫数,真的没事了,我现在每次回家,看到这只茶壶依然摆在那里,大肚能容,滚滚圆圆,只是那颜色有些褪了,显露岁月的沧桑模样,那壶嘴经过无数次的亲吻,也已光滑无比。"好啦。"父亲十多年前得了一回脑血栓,捡回了一条命,父亲出了医院那扇大门,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好啦,这下好啦,这下没事了。"父亲真没事了,他在脑血栓后没得过什么病了。

我到过江南的无锡旅游一回。进了景区要进商业区,这也是旅游的潜规则了,这不,刚从太湖荡舟归来,身上还有一身水,导游就把我们一车拉到商店里。这是卖宜兴茶壶的旅游专卖店,我们像小学生一样坐在里头,一位漂亮的小姐舌灿莲花,给我们介绍与推销,宜兴茶壶名气大啊,来到这原产地,按理说不买一把回去,是不对的。可是我太戒备导游与商家的合谋了,心思早已是蠢蠢欲动,而理智却是按兵不动,最后是带着无限眷恋空手归去。回来以后,总是念叨不已。我对宜兴茶壶的向往与憧憬打动了一位美眉,她得到了一次游历江南的机会,便与我做了一笔生意:我给她做一首《如梦令》,她给我买一把宜兴壶,这生意挺划算的,我就一口答应了,她游山玩水回来,给我买了一只杯子,美眉说:"壶太贵了,买只杯子,也对得起你那狗屁诗歌了。"

这一只杯子也就成了我的宠物。我常常独自一人临窗看街,看街上的人,一杯在手,左手持杯,右手摩盖,也是一种悠然见南山的消隐,若是街上人再抬头看我,那真是有如幻境,可以装饰别人的梦,也可装饰自己的梦了。春上的薄暮时分,我看到一位袅娜女子春衫薄薄,打我窗前走过,向上抬头望,那情态真是美极了。我感到有一首诗从脑门上穿过,一时有点恍然,啪嗒一声,杯盖掉在阳台上,一看,缺了一小半。这只宜兴茶杯用得还不到半个月,就已经残了,真是气死人。好在,缺损不大,凑合着用吧。

茶是要捂的,茶香缭绕,宜聚不宜散,这茶杯缺了,泡茶走气,实在败味。看到那半边杯盖的宜兴茶杯,心里总是隐隐痛,总是以为绝妙美人眇了一只眼似的。这回到得青岛,导游又将我们领到一个小村庄。之前,她给我们讲了一个不着边际的故事,说是乾隆皇帝的父亲要立太子,他爹说:"谁能找到一块会说话的石头,皇帝就让谁来做。"乾隆找啊找啊,来到青岛附近一个小渔村,看到了一个近百岁的老人坐在篱落边喝茶,乾隆就问:您老怎么这么高寿啊,老人说:我不高寿呢,我上面还有爷爷的。乾隆在村里走了一遭,果然看到白发老头一屋子一屋子的。乾隆讶异得不行,就暗暗考察,他发现原来这里都是用石头做杯子喝茶,好石头!乾隆拿起石头,放在耳边,訇訇然有波涛声,这就是会唱歌的石头了。这会唱歌的石头叫做木鱼石,乾隆发现了这石头所以乾隆就做了皇帝。这种怪力乱神的"传说"实在算不上高明,只能去哄小孩的。而整块石头雕成茶壶茶杯却真个诱惑人,我想起了我那半盖茶杯,我就想把我那缺憾补全,于是,在看到一个木鱼石茶杯后,也就没怎么讨价还价,就五千里迢迢,把它带了回来。这茶杯好啊,光滑厚实,摸起来感到有点软有点腻,我将一杯水倾注其中,再倒过来,滴水不漏,在店里我没试,回来一试,竟有如此效果,怎么不叫人欣喜莫名?我赶紧叫老婆给我拿绳子来,老婆寻来了非常坚韧的尼龙小绳,把杯盖上的把蒂打了N个圈,一线栓到杯之把手上,我叫老婆快烧开水,给我拿铁观音,老婆一一给我做妥帖,我等着优哉游哉享受。不料,刚刚端起木鱼石茶杯,没料到那尼龙绳子是滑的,结巴打不牢,从把手处松了,啪的一声,盖子又掉到地板上,响声格外清脆!一杯都没喝上,又是破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此事古难全,是不是今易全?现在物质那么丰富,科技那么发达,也许会全了吧。不不,科技可以解决物质世界,牵涉到人生定数,科技也无法。茶禅一理,禅的问题科技无能为力。

我父亲那只茶壶,我的那两只紫砂杯与木鱼石杯牵涉到茶,也就牵涉到禅,它们要破相,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禅者,残也。当年唐僧西天取经,取来的就是残缺之禅。唐僧取得真经过老乌龟那通天河,老乌龟把人连经都摇落到河里,唐僧把经捞上来晒,"不期石上把《佛本行经》沾住了几卷,遂将经尾沾破了。所以至今《本行经》不全。……三藏懊悔道:"是我们怠慢了,不曾看顾得!""是不曾看顾得吗?唐僧毕竟是凡夫俗子,到底孙悟空更"空心":"不在此,不在此!盖天地不全,这经原是全全的,今沾破了,乃是应不全之奥妙也。"

这话入禅,可解人生万理。我们在苦乐人生里总是这也残那也缺的,原来唐僧从西天取来的经卷就是不全的,哪能完美?也行!既然人生天生不全,我们活着可以活得开心。人心总应顺天意吧,有什么想不开的?人与物来坏我事之后,茶与禅便来救济我心。好啦,别烦了,我们且开心吧。

把心调冷

我曾是一个小小牧童,赶着一头水牛,在故乡起伏的重峦里,山重水复地放牧野牛,夏日炎炎,打着赤膊,身上不挂几丝;秋意深深,披一件薄衫,略避寒气;从没有打伞习惯,连斗笠都不戴。出太阳就晒着吧,落大雨就淋着吧。

太阳暴晒得厉害,有法可想,躲到树林荫处,睡大觉;落大雨了,那就无处可藏,淋得犹如一只落汤鸡。夏日,淋雨没事;秋深了,赶着太阳放牧,顷刻间山雨泼天淋漓,连发连衣连裤裆,遍身湿透,冷得人直打寒战,兼秋风吹,湿衣贴背,是最容易起病的。

记得有次,晚秋近冬,我骑牛去牧,天气是好好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暖和和,穿着一件毛线衣,感到胸背有火苗点身,有得热;将水牛扔在已然收割了的晚稻田里,自己躺在枫树林里,呼呼睡觉。不意风云突变,一场大雨从山背后突然袭来,将毛衣毛裤淋个彻底湿。响鞭挥起,赶着水牛往回跑。

跑到家里,已冷得牙齿格斗,腿巴子打跑跑,母亲见了,赶紧给我换衣服。我感到冷到心里去了,跑到茶壶边,母亲正好烧了一壶热水,我倒上一杯,仰起脖子就要灌,母亲在那头大喊:放下,放下,不要喝。我以为是母亲怕我烫着嘴,便停了下来,先嘴吹气,把开水吹凉一些。

母亲拿了一把竹勺子,走到碓屋里,到水缸里舀了一大勺水,给我递过来,对我说:喝这水。我大不解。我家水缸是石水缸,水缸里装的是井水,井水来自故乡山泉,冰凉冰凉的。我淋了那么大那么冷的一场雨,应该喝热水驱寒气啊,我母亲怎么让我喝一大勺彻寒的山泉水?

母亲说不出什么道道,她只知道:在外面淋了一场冷秋雨,那么回家不能喝热水,只能喝大碗冷井水。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其中有一个原理在:身外是冷凉,肠内若加热,那么冷热交战,中医说,那一定是会发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