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林明心情很不好。
他消瘦了好些,两道浓眉粗了,眼角皱纹也显露了,魁梧的身躯却颀长清癯浓然风度翩翩。乌亮的头发看去比他的年龄还年轻些。脸面轮廓清晰英姿勃勃。
他坐在白藤摇椅上,一动不动。
今晚,他本要好好教训儿子一顿,见他亲自送萌萌上了火车才又抱着一线希望,把心头的火压了下来。
他今午收到了两封信。一封鲁镇杨一辉的,还有有一封是香港亚丽集团公司董事长刘乙凡的。
杨一辉信里提及他女儿萌萌同向宇的婚事。此事伤透了脑筋。人家本来就不愿意让独生女儿来这南方特区,早听说这鬼地方是个五颜六色的染缸,连灵魂也会给你腐烂掉的。可做父母的心慈,拗不过女儿的眼泪,况且林明夫妇又十分疼爱杨萌,彼此又是世交,才勉强答允了。好事多磨,向宇这猴子迷上了王颖这姑娘,爱疯了,竟把萌萌给扔了。
这事不好向杨一辉交代呢!
电话铃响。
林明正等着副经理李家其从香港分公司来电话。
事情同林明预料的差不离。
香港亚丽集团公司宣告破产。林明趁此机会拟将同亚
丽合资办的LT织印染厂对方占的股份买过来。该厂设备属八十年代一流水平,产品全部外销,且还大有潜力印染国产丝绸出口。大概三两年时间便可收回投资,划算得来。
遗憾的是正巧碰上经济苦闷期,银行不予贷款,公司资金刚一下又周转不过来。况且世面闲言冷语不少,他也只好听之任之。
李家其在电话里说,亚丽集团在香港拍卖的结果,该公司在织印染厂近五千万港元的股份以三千余万的低价抛售。这不眼白白地看着到手的钞票轻易地进入了人家的口袋里。至于新买主有心经营工厂与否还是个未知数。
此时市场交易正处于低潮,赚回上千万元的一笔巨款谈何容易!况且他属下有近二十个子公司,每日开门就得花销近百万元,稍一疏忽工资也不易发得出去。他当这南方发展公司的总经理有几年了,可从没见像今天这样困难过。
他神情沮丧,此事香港贸易界会传为笑柄的。
李家其很了解总经理的心情,劝他放宽些心。既然大局如此也非个人力量所能扭转的。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人前不说人呢!
珠玉无胫而自至,人之好之也。
香港亚丽集团公司董事长刘乙凡先生早年同林明在香港英文书院共读,人海浮沉,几经沧桑,两人今日又成了LT织印染厂的甲乙两方的主人。有议论林明徇私的.说他处处给姓刘的优惠,言外之意已很明白。此事传到林明耳朵里,只好一笑置之。
如今亚丽集团宣告破产,闲言蜂起。千挑万拣,拣了只烂灯盏。林明心清如镜也不避嫌,再三权衡得失还是主张把亚丽集团的股份买过来。这不分明给亚丽公司保驾了么?非同小可。
李家其对此风言风语愤愤不平,因而毫无兴趣购买股份的事,心里却越益敬重林明的为人。他凭多年官场浮沉,预测到麻烦事迟早会有一日要裂变,眼前的经济苦闷期兴许是个气候。处事务必小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在电话里再三提醒林明,凡事三思,同亚丽公司合资的事已告一段落,待观看新买主怎个耍开拳脚是了。
林明毕竟还清醒,对此已有所察觉。昨日为了此事到市政府见副市长苗之康,还未开口,苗已露出不大耐烦的神态问道,"有紧要事吗?"
"亚而公司明日在香港拍卖物业。"
苗之康耸了耸梁上的金边眼镜,直了直身上挺括笔直的西装,头也不抬地说,"我看用不着去陪葬吧!"
他恼火极了,可还忍住性子,"你不妨把话说明白些!"苗之康从来没这样对待过他,天气又多云转明了?他冷冷一笑。
林明在县里任县委副书记时,苗乃教育局副局长。这位大学毕业生历史上有过小污点,有海外关系,但人颇聪明,血气方刚,反****那阵要不是林明主持公道,早就成了阶下囚。这救命之恩苗之康表示过铭刻心上。长期来,他对林明是尊敬的。
近日领导班子讲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还考虑统战影响,诸如此类,苗之康赶上潮流,平步青云,一夜之间当上了副市长,主管起财贸工业来了。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上任翌晨便举家搬进带花园的装有合金铝窗、柚木地板、橡木壁柜、安装好鱼骨天线及空调浴缸的双层别墅里。并配备了豪华型皇冠轿车出入,随即又到日本、英国等地考察,显赫一时。但他对林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尊重。
"说明白?"苗之康若无其事的样子,"银行不贷款,这不是很明白么!"
"可否内部调整调整?""
"我不想为亚丽保驾!"苗之康说。
"那是说我在保驾了?"林明气恼了。
"我说我自己。"
"你懂经济,你应该明白。"
苗之康抬眼瞧了瞧墙上的石英钟毫不动气地微微一笑,"那你也该明白。"然后用手指敲了敲钢板桌面,"不要一口吞下只大象!"
说完,秘书推门进来。
副市长便又忙着开会去了。
苗之康的冷漠给林明服了碗清醒剂。近年来一头埋入钱堆里,整天价地讲究经济核算、效益、可行性、国际标准,弄得头晕脑胀,体温升高。这盘冷水淋得好清凉!
姓苗的话说得也坦率。他林明应该明白,应该懂得从经济角度看,也要通晓从非经济角度看经济问题。从这个笼子去看另一个笼子,可不能飞出笼子外面去。这小子口气变粗了,居高临下。也难怪,正当妙龄,人家"黄金市场"看涨呢!
不过,林明贵有自知之明。自我约法三章,不受礼、不设宴、不陪客人游览。两袖消风,一身清白。且已五十出头,旁人大可解除戒心矣!
在这方面他妻子陈果千从旁监督。果千是学历史的,习惯把事情作纵的继承和对比,对共患难与同安乐关系的微妙复杂颇有感慨,似乎得出了人性恶的结论来。这位历史副教授近来有所领悟,觉得历史只不过是几块古朴的七巧板,组合出的千变变化的几何形状无疑显现了历史千奇百怪、源源不尽的信息流。她当着丈夫的面笑道,"你还是这老一套跟不上潮流了。"以不变应万变不如以变应变。只消摆弄几下多角形的七巧板块块,不难发现什么个体专业户,承包户、皮包公司、企业组合、联合开发公司……,变来复去都是伸手到银行银库里掏。这是个大漏洞。从国家腰包名正言顺地流到私人的保险柜里。但历史学家这样那样的发现从来是得不到重视的。
妻子之高见言之成理,无须非泌。然而,生活常常是这样,人各自有各自对生活的适应性.各自有各自的乐趣模式,千差万别。生活的路早已呈现层次叠合的立体交叉,五彩缤纷得令人眩目。
应该以变应变了。
林明看着活页纸上记下亚丽集团拍卖物业的数字,脑屏里又迭现出一点点的蓝色经济信息。只消这蓝点闪现,什么副市长脸孔的冷淡,什么流言蜚语全都抛在脑后去了。
数字显示出的情况使人忧虑。
亚丽公司织印染厂股份的低价拍卖反映了人们对这里前景的担忧。没有比交易市场如此灵敏反应人心动向的了。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商人都会垂涎我们这个胃口大得可以吞得下整个欧洲产品的市场,那热气腾腾的众多得能承包起建设几个国家的劳力,还有个满腮长胡子的海底油田……然而,他们也有忧虑,提心吊胆,畏惧试验。他们毕竟是企图赚钱的商人,决不会轻易地把自己的身价性命付之试验儿戏的。
在这儿呆了好几年,他很清楚这个地方的神奇微妙。与其说是经济特区,倒不如称之政治敏感区来得实际。一言兴业,一言败市。旦夕之间弄得人无所适从。
从前最看,香港经济结构已开始了转轨,越来越依赖于国内了。至于毗邻香港的特区前景又如何呢?是窗口、明珠、或粪坑石头,抑或娼妇,不妨各抒己见。他欣赏美国总督香烟广告上的一句话:应做就去做。从科技的透镜看应做的标准很明白。然而,我们这里可麻烦得很,你说应做,他说不应做;卡面认为应做,上面说不应做;今天应做,明日又不应做,这里应做,那里不应做;朝应做,晚又不应做……莫衷一是。
他想起苗之康说的那句话;不要一口吞下只大象。这小子近来说话很有点意思。大象指别人还是说他自己,抑或另有所指。林明的总公司像蜘蛛网般地伸去二十四个国家,日本、美国、欧洲和香港都设有子公司,信用卓著。无论从规模、资金、信用和效率上堪可谓第一流了。一位日本商界巨子在报上说该公司称得上准国际集团公司了。苗之康见报之后,特意给他个电话,示意工作还是扎实点好,意思是明白的。
人们明眼看到,现任市长年已花甲,补缺属谁,有引颈以待,舆论纷纭。有说副的顶上,有说未必吧!林明脑际里可没出现过这只大象。然而,发展公司事业兴旺,规模跨国,瞩目显赫,业已构成了威胁。已有人给林明透露上面会派人下来检查公司的跨国效益,外汇使用结算以及合同签约等。对此,他向来的态度既来之则安之,一律公开帐目。然而目前正值加强经济宏观控制,不一刀切,但要切一刀。既便从合同的签订,外汇的使用储存,以及出进口贸易的数额上,都可以挑出这样那样的影响宏观经济的问题。天晓得这宏观的平衡,比例又是怎样推算出来的呢?他已意识到麻烦事来了。
苗之康的谈话该看出端倪了。
大凡官场的事由不得你去想,也由不得你不想。林明是知足的。每当忆起那场灵魂革命由戴高帽开始,以追悼会结束,脑际便又超脱空灵了起来,大智若愚,不争斤论两。
他释然地对自己说,"问心无愧!"
悬在窗前的铁丝笼子里的一只绿衣小鹦鹉突然喔喔叫了两声,黑暗中显得这样响亮。
月亮悄悄地从墨黑云堆里探出脸来,夜空慢慢地现出了一片灰蒙,宛如一副薰过黄烟的破旧帐子。风停了,园里几株相思树张着细长叶子纹丝不动,孤零凋落。
小鹦鹉好像害怕孤寂也没见啼叫了。
这绿衣小生命日间里很活泼,粗短的角嘴不停地喙咬着铁丝儿,剥嚼着一粒粒小米。只在夜里才带着倦意探头埋在翼羽毛里熟睡。
鸟儿是妻子从街边鸟贩手里买回来的,才两块钱,不属名雀之列。这小畜生温顺漂亮,抑或是牙牙学舌逗人可爱,竟然得到了果千如此厚待。
他不喜欢这小孳种,鹦鹉学舌,没出息。人话易学吗?妻子却不以为然地笑道,"鸟嘛!"
妻子到南山考古近半个月了。临走时心情并不愉快,为了儿子的事,也为了丈夫的事怏怏不快。
南山考古倒不如说是访古。有个宋帝昺墓,多半是假的。这一带沿海江边传说的流亡宋皇帝的坟头有好几个,而立墓的方砖白灰显然都是后人所作。历史上真真假假的东西不知多少,难怪考古学的存在了。
妻子离开才十多天,日子好像变得漫长了。仿佛古墓的真伪同世事的是非不过一纸之隔。对她来说今今昔昔的是非都蛮有趣味的。
他在想念着妻子。人到晚年随着岁月的沉淀,夫妻间的感情也越来越浓缩了。有限的岁月换回来无限的感情,还要弥补逝去了的疏忽。他感到不安,不该样样都要妻子顺着自己。生活常常变形,人非人,鸟非鸟!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