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
小菲回到家里。
进门，妈妈独自呆呆地坐在桌前。看见她进来，惊愣地瞪一下眼睛，没有说话。妈妈生气了，她从未这样冷淡过。
“妈！”
“这些天，你很忙吗？连家也给忘了！”妈生气地说。
不能怪妈妈，事情传开来了，议论纷纭，成了街坊新闻。尤其是杨科长的拒绝“受贿”，烦言啧啧。
“妈，看你生气了！”女儿搂住妈妈笑道。
“你到哪里疯癫去了，人家说得多难听！”
她到厨房里抹了脸，斟了杯茶，端到妈妈面前，“妈，你别生气，听我给你说。”
妈不做声，喝了口茶，眼睛盯着她。
“有一位侨商喜欢我，愿意送我去美国留学。他人不算坏，是个有知识的人，样子还可以，只慊年纪大了些。”
“多大了？”妈记起小茜说过，便插口问道。
“妈，你听我说，是大了些。但他未结婚，有法律证件可证明。我们见过面，也交谈过，印象还好。妈，我想带他来见你。”
“年纪这样大，你考虑好了？”妈忧心忡忡。她不明白女儿为啥喜欢这老头子。
女儿点了点头，“大是大了一点，这并不要紧。”
“你要去美国，找公公帮忙还是可以的。”妈想起早些时，孩子她公公要她到纽约去，她回信说：女儿的事业在祖国！公公也就再没提起这件事了。小菲曾经催促妈妈出去。妈妈去了，自己才有条件申请。可是，妈妈就是没功心。现在，她想起来，感到对不起女儿。
“不用了，到时我去探望他老人家。”女儿说。
“你决定了？”
女儿点点头。
“这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人家议论就让他们去说个够，是我出嫁嘛！”女儿满不在乎地说。
妈知道她的倔性子，叹了一口气，“当然，这是你个人的事，谁也不该干预。不过，一辈子的终身大事，慎重点，多听听意见也有好处。我不想多说话，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个年纪这样大的人？”妈想说是个老头子，但觉得不好才又改了口。
“说来说去，无非是说嫁个老头子，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她冷冷一笑。
“小菲，你怎个想的，能给妈妈说吗？”母亲很怜惜女儿，她已觉察到女儿是有苦衷的。
“妈，我说了你可不要伤心！”女儿深情地望着母亲，“我不愿意过你这样清苦的生活，他们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了。还有爸爸也是一样。你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他们呢？吃的是奶，挤出来的是什幺呢？天晓得！我感到可怕，你日日夜夜地站在手术台边，有时碰上难手术，要连续站上八个小时，十个小时，护士在旁边给你喂水，塞饼干……你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可连一张书桌的位置也没有。那篇轰动国际医学界的论文，是坐在辘架床上写的，这难道是今天的生活吗？这公平吗？你不要拿过去来比较了，我听烦了，也不想再听了。你没叫苦，也从不呼喊！只有你才可以忍受！我不愿意这样，妈，你就让我走好了。只要你不伤心，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走到海的彼岸去，代你探望公公，看看表兄表妹……”
“孩子，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妈惊愕了，她没有想到孩子的选择同自己关系这样大。虽说这些年来，她把一切艰难困苦，一切不愉快的事全都藏在心底里，从不在女儿面前发泄。然而，影响竟是这样深刻！这是谁的责任？难道自己就没有责任吗？她心里一阵难受，像是犯了什么过失似的，欠下了女儿什么东西……
女儿忍住泪，眼眶里晶亮晶亮的，满盈着泪水，“妈妈，你知道女儿在大人们的腿缝里，睁着眼睛，看着你被人揪斗心里多难受呀！”她说着竟难过得掉下了泪。那时候，妈妈下班回到家里已入夜了，只见她脸色苍白，手脚冰凉，疲惫地倒在床上。然而，革命运动一来，她得站着给人批斗，说她手上沾满人民的“血”。唉，一馈十起，正批判着，手术台上又等着她去给一位首长开刀。这是多么虚伪，多么荒唐啊！这给女儿的心上留下了些什么呢？
“妈，你想想，你有多少个晚上像今天这样空闲，同女儿谈笑呢？我见着你的时候，不是忙着就是偷偷饮泣，可没有见你笑过。那时我还小，以为是蜂窝煤气呛得你流眼泪哩！”她给妈倒满了茶，又说：
“我从妈身上看够了这种‘革命’的虚伪，我为什么不到外面看看那虚伪的‘革命’呢？我想到公公那里，可你拒绝了。你不了解我啊！”
妈妈的心给女儿的话揉碎了，她接着孩子，感情深沉地说道：“孩子，把虚伪忘掉，留下一颗诚实的心吧！”
“妈，你给人的太多，自己得到的太少了！”她依偎着母亲瘦削的肩背，感叹起来。
“我给你们很少，欠你们很多，也很少关心你和小茜！”
“妈，你别这样说，我听了难受呀！”她哭了。
妈妈喝了一口茶，镇静了好一会儿，瞧着女儿说：“你不能作另一种选择吗？”她明白，女儿不随便决定，但也不随便改变自己的主意。
“我看不需要了。”
“你答应了他吗？”
女儿摇摇头，“我先给你说！”
“唉，即使我摇头，你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妈，你不要难受。”
“你会得到幸福吗？”妈忧郁道。
“我不奢望。妈，你放心，我有自己的准备和打算！”女儿异常冷静。
“这又何必呢！小菲，你经历得还少。外面世界也不似你想象的那样自由可爱呀！”
“那就让我自己去比较选择吧！路是人去走的。我喜欢拿现在同现在比较。自由博爱那是诗歌里唱的，人类生活的原则同生物没很大的区别，适者生存！妈妈，适者任何时候都是吃奶的呀！不适者只能吃草，而你挤出来的是奶。”女儿好像一切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妈妈沉思了好一会儿，“你只是在选择生活的路！”
“准确点说，我是选择生活道路上的对象。也许你认为我选择的是钱！我看重钱，没有钱，寸步难行；我也不看重钱，有了钱并不就是幸福。我想，只有达到真正的各取所需的时候，钱才会失去它原来的意义。”
“小菲，你今后就一个人走你自己的路了！”妈说得很悲哀。她明白女儿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看法，这是不容易改变的啊！做母亲的也只能让她自己去闯了。
“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有点伤感，垂下了眼睑。
妈揩了揩脸上的泪痕，转身走进厨房，端来一碗炖鸡蛋，黄澄澄的喷着香味。
“吃吧！”妈递给她一只汤匙，“爸爸说回来看你，看样子回不来了。”
“他早卖身给研究所了，实验室养着他哩！”
“你也差不多了，挂了几次电话都说你不在。听说你搬出宿舍了，是吗？”
女儿点点头，“在东湖苑七十四号，三楼。前两天才搬过去，你耳朵真灵！”
妈惊愕了一下，想了想，“他的房子吗？”
“他空放着。我先借着住。”
“这好吗？”
“反正他空着，这有什么？”女儿边吃边应道，“妈，房子还算不错，一厅三房，阳台也阔。你去看看好吗？”
“我才不看呢！”
“算是看我的住房嘛！”
妈摇摇头。
“我是你的话，搬进去同我一起住。”
“不，不能这样做。”妈急忙说。
“妈，你去看看嘛！”女儿撒娇地拉住她的手。
她拗不过女儿，便笑道：“今晚夜深了，改日再说吧。”
“妈。”女儿搂着妈妈的颈项，脸颊紧贴着。
她吃了一惊，妈妈的脸颊竟是这样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