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一威住在医院外宾区东楼朝南的第三号病室。这是医院最高级的一间病房,设备一流。
他靠在病床上,双目缠着绷带。才过了短短的一天,他憔悴得脸颊深陷下去,发根儿白了一截,显得苍老了。
他默默地躺着,悲哀、苦恼、焦虑而又无限的空虚。在他黄金般的生涯里,他从未有象今天这样孤寂过。一个人,正当他万事胜意,得心应手的时候,突然变成个瞎子,看不见阳光,看不见整个花花的彩色世界,他怎能不悲哀呢?尤其是他这样一个自命不凡,天马行空的巨贾。难怪他一个晚上就变得衰老了,那头染色的黑发也褪了颜色,犹如他的生命陡然地失去了色彩一样……
他悄悄地落泪了。
他的私人律师从星洲赶来,同他商量治病的事。律师给他带来了好消息。他那憔悴、干枯的脸颊流露出一丝光明的笑意。
他向护士小蔚打听一个叫玛利的医生,说她是研究这种眼病的专家。
“我们医院没这个人。”小蔚答道。
他的律师凑过去礼貌地说:“小姐,我向美国医疗咨询公司查过,你们医院有个玛利医生。请你看看这份电脑复件。”他递过去一份电传印件。
小蔚看了一眼,上面列举了好些资料,主要是摘录了一篇论文的要点。
“我们有这样的专家,但她不叫玛利。”小蔚曾经看过论文的题目,这是柳素卿晋升副教授的论文。不知怎的到了美国,用玛利的名字发表了。
“请问这位专家是谁?”钱一威急着问。
“一位副教授。”
“太好了。我会给他一笔可观的酬金,请你告知他。”
“她不来呢?”
“我给他双倍的酬谢。”钱一威笑道。
小蔚微微一笑,“先生,这里是中国医院,你知道柳副教授是个怎样的人吗?”
“柳……”他愣住了。
“柳素卿。你听过这个名字吗?”“哦!”他感到震惊。
钱一威面无血色,像一只干瘪了的皮球,软软地瘫在病床上,搭拉着脑袋,脸上无精打采,一个十足衰弱的老头子。他一下子变得虚弱了……
柳素卿,他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感到惶恐。他明白自己的命运完全操纵在这个骄傲的女人手上,她决不会饶恕自己。他也害怕去请求她的宽恕。唉,冤家路窄。
他有点后悔,埋怨自己太锋芒毕露,没有留个余地……
“我应该怎么办?”他在问自己。
……
月白星稀。竹叶的碎影疏疏地落在窗台上:南风送来茉莉花清幽的香味。医院的夜很沉寂。
小菲来到三号病房。
她很悲伤,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一个少女同一个瞎老头举行婚礼,这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呢!他真的值得自己作出这样大的牺牲吗?在她看来,人与人的关系从来就是相互利用的,说得好听些是相互帮助,年龄和财富也是这样。这些年不正是这样赤裸裸地过着这种关系学的生活吗?她可以举出一百个、一千个例子,说明她的选择还算是文明的。然而,心灵深处的苦痛躲避不了。她年轻,她有自己的青春,本来也过着一种自然的生活。可她现在,却愿意放弃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愿意,只是一种自暴自弃。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付给一个老头子,向他换取物欲的满足,其实也不过是有限的满足!她毕竟年轻,见的世面少,外面世界是个什么样的情态万花筒,她知道吗?生活天地的闭塞与孤陋寡闻也是形成她这种人性格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这幕悲剧在她头上又添上一条黑纱,他瞎了,躺在铺着雪白被单的病床上,脸色是这样的衰老惨白。
可是,她很快又安静下来。她希望他能复明,相信他会重见光明。他可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医治,可以找最好的、最有名望的专家,可以买最好的、最名贵的药……为什么一定要瞎昵?
“一威,你可以看见茉莉花的,一定可以看见。”她安慰他说。天啊!她只知道他喜欢茉莉花的清香,却一点儿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啊!
他抚摸着她的手,“真的吗?你怎么知道能治好呢?”
“我们可以到美国、法国或者德国去医治,为什么会治不好呢?”她说得天真。
“要是都治不好呢?”
“不会的,我不相信!”
“你不知道这种病是很难治的。”他忧心忡忡地说。他的律师提供了详细的资料,他患的这种眼病,是一种器质性的又是神经功能性的病,目前只有中西结合的疗法才能收到效果。这种疗法的发明者是柳素卿副教授。经她治愈复明的病例已经充分说明了她的疗法的价值。因此,美国的医疗专家建议,他应该在中国找玛利医生治疗。这里,不妨顺带说明白玛利医生的由来。柳素卿写完了这篇论文后,寄给她的父亲。她爸爸是个名中医,在针灸取穴,以及中药方剂上给她提供了很重要的经验。父亲看后,认为论文很有价值,便交美国的医学刊物发表,轰动了医学界。为了她女儿的安全,他用玛利的署名。玛利是她小时候在英文书院读书时用的英文名字。当然,咨询公司的电脑就储存了玛利医生这个名了。
“那怎么办呢?”她发愁着说。
“你可以帮忙,也只有你能帮助我了!”他头一回向她流露出祈求的意思。
“我?”她惊讶地望着他。
“你妈妈可以治好我这种病,柳副教授!”
“哦!”她舒了一口气,急忙站起来,“我找她去!”
他连忙拉住她的手,“慢着点,你怎样跟妈妈说?我担心她不愿意亲自动手,比如说,她可以交给她的副手去做。”
“对。她现在半天写论文,半天带三个实习主治医生。我求她亲自给你做手术好了。”
“你还不知道,前天她来宾馆见我,谈了我俩的事。我同她争吵了。怪我气急,说了一些令她难堪的话,我担心……”他苍白的脸上显露出内疚的神色。当然,他们吵些什么,他是不会给她说的。
“放心,我多求妈妈几次,会答应的。妈妈心肠软。”她微微一笑,觉得眼前充满阳光,只要妈妈有办法治好这病,自己还用发愁吗?还用担心同一个瞎子举行婚礼吗?她扑噗一声笑了。
他侧耳听着她笑,仿如当年听她妈笑一样,又似乎一点也不像。不知怎的,他心情复杂得很,好象找着了那失落了的,又像是什么都失落了!眼前一片黑糊糊,没有阳光,也没有彩色。使他悲哀的是他没有能力去挽救自己,他的事业将连同他的光明一起被毁掉了。眼前,他只能把希望放在小菲的身上。不管怎样,他是羞见柳素卿了。
“你妈妈急需些什么呢?你送给她。”他沉吟了一会儿说。
“她什么都不急需!唉,过得去就行。”她漠然地说。
医院的大院子很寂静。晚风、花香、树影,夹道的盆花、黑黝的高楼,都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她沿着两旁栽着山指甲的小道走着,前面是医院的大门。突然,她往右拐,走向后门去了。小铁门外,穿过湖边小道,再过去是医学院。
她改变主意,到医学院找妹妹小茜。妹妹在医疗系就读,二年级学生,可以向她了解这种可怕的病,恳求她一起给妈妈说个情。她了解,爸妈很疼爱小茜,说她可以继承母业。老实说,她有点不好意思去见妈妈。为了同钱一威相好的事,她伤了母亲的心。起初,她瞒着妈妈。后来明确俩人的关系,她不听母亲的苦心劝告,还顶撞了起来,发脾气几天没有回家。妈是不会记仇的,她心肠好。自己也不必疑心。但是,妈对钱一威像是抱有成见,好像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憎恨。她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话,得罪了妈,妈才这样地恨他。想到这里,她心灰意懒,脚步沉重得拖不动了。
背后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响声,嘎的一下,车子一拱,在她身边停下来。
“姐姐,我远远就看出是你。”小茜双手捏着车把,满头汗水,望着她笑。
“黑灯熄火的你看得见是我?”
“你的身材,走起路来的风度!”
“男仔头!”姐姐指着她鼻子说,“又去打球了?”
“体育馆内部赛。”
“这车子可以吗?”
“五十铃牌嘛!不错。”她说。望着姐姐的脸,诡秘地笑了笑,“我送还给你,你又说慢着些儿!”
“你更野气了!”姐姐望着坐包旁挂着的白色安全头盔笑了。
“姐姐,上车吧!”
摩托车呼的一下风驰电掣般驶去。
姐妹俩在宿舍楼前的湖边坐着,含笑花飘散出阵阵幽香,米兰树叶的碎影洒落在她俩身上。充满着诗意的湖边夜色。
“找我有事吗?”妹妹看出姐姐有心事,关切地问道。
“他失明了。”
“知道。”
“这病很严重?”
“难说。妈妈有办法。听说联合国医学组要请她出席会议,做个专题报告。”
“妈妈能给他做手术就好了!”
“你问过妈妈么?”
她摇摇头,默不做声。
“他瞎了,你没考虑过么?”
她点了点头。
“你真勇敢,瞎老头也肯嫁!”
“这有什么?”姐姐漠然道。
“姐姐,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她淡然一笑,“折磨?这算得上什么!我当知青从乡下回城里,妈到处求神拜佛,嘴唇磨薄了,几经艰辛,才上来当个职工。现在‘提拔’了,以工代干,因为我懂得点英语。今后生活的路还长呢!一嫁了之,到外面享福去,这有什么难为情的。”
“唉,这算是什么样的爱情?他带着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女秘书,却偏偏看上了你?我不明白。我想,他是在炫耀自己的金钱,向我们家炫耀他的财富。不,是向人民炫耀他的美钞!我总觉得这不是味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冷静地想一想呢?”
“我只愿意自己照顾自己!”她顿时变得冷静起来,“我并没有伤害任何人啊!这还不够吗?”
“你伤害了妈妈!妈为这事很伤心……”
“我有什么办法呢?她本来不应该伤心嘛!这有什么,免得她为我背包袱!”她哪里知道妈还有比这更伤心的事。她姐妹俩到现在还不清楚钱一威同妈妈过去的关系!
“我说的一点也不值得你考虑吗?”
“我讲实惠。”
“实惠后面还要划个等号,钱!”
“没错,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姐姐坦然道。
“也不见得光彩!”
“当然。”她瞟了妹妹一眼,“但我问心无愧!我没有贪污盗窃,行贿受赂;没有弄虚做假,走私漏税;也没有阿谄奉迎,走后门;更没有枉章违法。我有什么呢?只不过是乐意嫁给一个有钱的侨商,坦率点说,一个老头子,同爸爸年纪相仿的伯伯。我伤害了谁呢?”她语调冷漠得惊人,那冰凉发白的脸儿仿若完全换了另一个人。
“姐姐,你丢了中国人的脸!”
她笑了。“我想你谁会说这句话的。丢脸!丢脸的是我吗?我可以给你举出许多例子,说明我还是比较好一点的。其实,你也是很清楚的。”可不是吗?有人利用职权送儿子出洋,有人迫不及待拜认干爹干娘,拉海外关系,也有人走后门,伪造出国证件……不一而足。他们不惜折腰是为了些什么?说穿了还不是这么一点洋货、外币,还不是为了钱!
“我憎恨这些不正之风,但我想这不能成为你的选择的理由。”
小菲说得有点上火,只顾自己说下去,“理由?那些高级宾馆、酒店、商场、音乐厅,中国人不准进去,人民币不算钱!这是什么理由?你说的脸是谁给丢了?难道是个体户吗?难道是集体户吗?”
“这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我不是读书的料子,没有你这样的天资,我考不上大学!”
“那也不一定要做出这个选择吧!”小茜冷静地说。
“不这样能达到目的吗?我没有一个好爸爸啊!”
小茜很冷静。她觉得姐姐太灰暗了,她很痛苦。姐姐的心被扭曲了。他现在是个瞎老头,一个有钱的瞎子……这个选择多么可怕啊!谁会相信这里面没有苦痛,谁又相信有人会乐意去忍受这个苦痛呢?
“姐姐,你过于相信他了,何况……”
“我有准备的,你说何况什么呢?”
“没有爱情!”
“妹妹……”小菲哽咽住了。她紧紧地搂着妹妹,泪流满脸。
“姐姐,你歇一下,这些天也够累了。”小茜安慰着说。“我去查查资料看看姓钱的病,回来再商量!”
“我陪你去。”
小茜深情地望着姐姐,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