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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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林宁住在华商大厦第十九层临海韵一个套间,隔壁是张弓夫妇。

他拉开临海窗口的帘幔,明媚的阳光透了进来,整个房间忽地光亮了。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书桌、壁柜,台椅全都揩拭干净。床布也换过了。他含笑地环视着房间好一会儿,象欣赏一件心爱的艺术品似的。其实,房间陈设简朴,一点儿华贵奇特的东西也没有。

他高兴,这是因为女儿郁玲给收拾好的。她前些天来香港考察,就住在这个房间里。女儿长大了,虽说还是那样的孩子气,但很体谅爸爸。房间收拾得很整齐。书桌上的茶晶玻璃擦拭得光光亮亮,一尘不染。墙角花瓶里的几株富贵竹,青翠欲滴,生气盎然。瓶里也灌满了水。

他的目光停在书架上的金边镜框,睁大眼睛凝神地看着,啊!镜框里的相片变了--女儿牙牙学语摇晃着一双小手朝他走过来。孩予身边的妈妈不见了,给用暗房技术抹去了,没留下一点儿痕迹。哦,是女儿把妈妈从相片上抹去的啊!是憎恨妈妈,是怜悯爸爸,抑或两者都有?他没想到,女儿爱憎得这样深沉。

她是不可原谅的。可是为了看到女儿的天真样子,他忍受着……

他凝望着书架上的相片,很感激女儿,倏地眼睛湿润了。

隔壁响起了《延安颂》的优美旋律,悠扬、激越,而又浑厚。哦,张弓的妻子李素秋在家,这是她最心爱的曲子。

他羡慕张弓有这样一个贤淑温和的妻子,家里的一切从不用他操心。他俩的恩爱就似新婚时一样的热烈和谐。有一回,他简直是妒忌地对张弓说:你们为什么不吵架呢?

为什么?这不就很明白丁吗!

李素秋一个人在家里时总爱倚着临海的窗棂,默默地听着《延安颂》。她在怀念着往昔火红的岁月,在忆思着死去了的战友,在感慨着逝去的青春,还是在……

他曾引以自豪地说过,"我第一个爱上的姑娘是她,始终如一!"

她含情脉脉地微笑。在庆祝淮海战役大捷的晚会上,她听了他唱《延安颂》才认识他的啊!……

门开了。

"我早猜着是你。"李素秋笑道。

"老张还没回来?"林宁说。

"看你急的。他在欧洲还要跑几个国家呢!你装糊塗还是怎么的?"

他摇了摇头:"你说话真象一把刀子。"

"对呀!我是靠刀子起家的。一把刀主义!主义是批判了,可刀子呢!世界上可不能没有刀子啊!"她是外科医生,有名的颅脑专家。现在是局里诊疗室医生。

他默然一笑。他知道,每逢扯到医学上的事,她很容易动气,象是地下运行的火,随时都可以爆发出来。一个人怀才不遇真是倒霉遥了。

他同张弓是老同事。那年他参予香港华商局起义,从轮船调上远洋轮船公司。不久,上面派张弓来当领导。在"史无前例"的岁月,他们都被揪回上海坐牛栏,之后又转去北京。同舟共济,患难与共,感情更加深厚了。他同他们夫妇无话不谈。一九七二年,由于"****"把华商局弄得乌烟瘴气,亏本累累,才又把他解放出来。四年之后张弓才又安排回局里。

他没想到,这一趟李素秋也跟着丈夫一块儿来香港。过去她一直内地工作。他替她惋惜,这样一个专家如今竟然委屈在局里的诊疗室。唉,世上要惋惜的事情多着呢!她似乎已铁下心肠,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丈夫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孤岛上。什么样的风浪都经历过了,在这暮年的春天里,她还有什么要求呢?他明白,她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二十多年来,由于父亲在美国这个"海外关系",把她弄得够苦了。那年月,她冒着满头冷汗给病人做手术只是为了证明,她爱祖国,愿意给人治好病。后来她才明白,在那个时候,不容易取得这样的一个证明啊!爱国也这么困难。她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爱国在外面更容易些!应该说,也更吃香些。于是,她便陪着丈夫一块儿到香港来看看。

她一点也没想到,香港竟然这样歧视来自内地的医生。凡是从大陆过来的的医生,都要经过严格考试才发给医生执照。她在局里的诊室,本来用不着伤这份气。况且她手里拿着老牌协和医学院--一间国际上有点名气的教会办的大学的毕业证书,可是,她偏偏憋不住这口气。

听说有真才实学的人喜欢考试,尤其是折磨人的考试。她果然应试去了。

在半山区的圣保罗书院的课室里,明净的落地玻璃窗,柏木地板,整洁的桌椅,满室光亮。

考试开始了。三个小时回答完一百三十六道问题,有生理、病理、人体、生物、生化、物理,细菌、病毒、环境、细胞、护理、临床急救……应有尽有。还规定用英语写答案。唉,侥幸合格者风毛麟角。

她考试成绩优秀。

口试。主考官是一位年轻学者,英国皇家医学院的医学博士。

"李女士,你考试成绩很好。"

她,缄默不言。

"我祝贺你!"

"阁下以为这就算得上是医生的水平吗?"

"你不满意?"他不理解。

"这是游戏,不是考试。"

"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个颅脑专家。"他诧异地望着对方。

她微微一笑。"你们不该拿出这样的试题啊!"

几天之后,她居然接到领取执照的通知。她把通知扔进抽屉里,就再没有瞧过一眼了。

这件事哄动了香港医学界。真没想到,这个哄动倒使她清醒起来。她有丰富临床经验,在诊室里并不很忙,香港各种各样的参考资料很多,医学情报很灵通。不到一年,她写好了一本育关颅脑手术的专著,引起了国际医学界的注视,尤其是那位年轻的主考官推崇备至。他们引以为香港人的光荣!

李素秋按了一下音响组合的键钮,录音盘子倒转了一阵,又播放出:

哦!延安……

热血在你胸中奔腾。

……

"又是《延安颂》!"他笑道。

她点点头:"今天是我和老张的结婚日子!"

"哦,老张他……"

"他明天该去法国洽谈。"她抿着嘴笑。然后又说,"他这个人真怪,你看他给我写了些什么!"

他拿起那张白色信笺唸道:

"有人说结婚是爱情的坟墓,我说结婚是爱情的天堂,我们自己的天堂……"他祝贺他俩,羡慕他俩,可心里却又感到隐隐的痛楚,象是一把钝刀子在心板上拉割,脸上的肌肉痛得也绷紧了起来。

她立即觉察出他心里难受。没想到对方如许敏感,她埋怨自己太不细心。便把话头扯开了说:

"老张临走时说,有关一号公路的事按合同办事。"

"我看会惹出是非的。千丝万缕,盘根错节。"他又想起杜一丘下来掺沙子的事,预感到事情的复杂。当他心情平静下来之后,苦笑了笑,为刚才自己的感触感到一阵怅然;她在他心里早已死去了,没留下一点儿痕迹。这些年,他从没有想过她,那怕是一闪念。可是,这坟墓,说得多深刻啊!他是从坟墓里走出来的,这爱情的坟墓?

"懊悔了?"她问。

"没想过。"

"自找苦吃!"

他点了点头,

"唉,谁叫我们是轩辕皇帝的子孙!"

"根子很粗吗?"她指的是程松平的后台。

"孟老头子看重这家伙。"老头子是部里的副部长。

"哼,糊涂虫。"她说。

"我们到了那个年纪也许会更糊涂。"他微微一笑。

"是我,自杀掉算了。"

"你总爱说偏激的活。"

"自寻烦恼。你起初给香港的工程公司承包不就干干净净了。你们还说什么肥水不流别人田,真是!"她心里有话藏不住。

她很讨厌谈生意买卖,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取巧投机的拳击赛,是培养诡诈狡猾的一门职业。来香港有几年了,她对这间国家办的大企业一点也不关心,反正自己管不着。自从办起白龙湾工业特区,她才一改态度,关心起白龙湾的兴衰来了。华商股票由此竟一直看涨,经济行市很旺,前景颇佳。

人对事物是有各自的敏感区的。对于林宁来说,在白龙湾建立工业特区也可以说是他"自寻烦恼"的结果……

现在说是前年了,远洋轮船公司要办造船厂,在香港沿海边找个地万。那里寸土寸金,要找个合适的地皮谈何容易。当时,正值祖国百废待兴,他只有一个念头,给国家多赚些外汇。我们的国家太穷了。他不想花这个昂贵的地皮钱,倒不如搬回家门口办个工业特区好!仅仅是一水之隔。

夜里,窗外灯火璀璨。海上的渡轮宛如一座座浮功着的晶莹透亮的冰雕。香港之夜是那样的繁华艳丽。灯光下,林宁在默默地计算,他要利用香港的资金、技术和设备来开发家乡,又利用家乡的土地、势力和资源的优势来参与世界市场的竞争角逐。池相信,这个工业特区是可以傲立于国际经济之林的。

但当他从白龙湾勘察回来后,心情却异常沉重,双脚象灌满了铅。仿如一下子被埋在土堆里,拼尽全身力气好容易才把压在头上的土层顶破开。他咬住牙关下了决心。

深夜,他躺在床上合不着眼。他想起在海滩上踏过的沙坟,心里感到一阵冰凉和难言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