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淡然的人生不浮躁:周作人幸福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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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闲适小品(5)

取缔思想这四个字真正下得妙极,昏极亦趣极。俄国什么小说中有乡下人曾这样地说:“大野追风,拔鬼尾巴!”恰是适切的评语。追风犹追屁,不过追不着罢了,拔鬼尾巴便不大妥当了。这不但是鬼的小尾巴是拔不住的,万一侥天之幸而拔住了——拔住了又怎么样呢?鬼尾巴的前头不是还有一个鬼么?你将怎么办?这好像是“倒拔蛇”,拔得出时是你的运气,但或者同时也是你的晦气。日本的政治家缺少历史知识,这是很可惜的,虽然他们的踌躇还有可取,毕竟比从前白俄的官宪高明得多了。

在中国,似乎有点不同,这只能说是拔猪尾巴吧,如在大糖房胡同所常见似的。

天下奇事到底是有独而无偶。

一九二六年五月

平常大家认为重罪的强奸,在乱时便似乎不大希奇了,传说,新闻,以至知县的公文上都冠冕堂皇地说及,仿佛只是天桥茶客打架似的一件极普通的官司。是的,这在乱世是没有法的,因为乱世的特色是乱,俗语云:“乱世的人还不如太平的狗。”在乱时战区内的妇女的命运大约就是两种(逃走和躲避的自然除外),一是怕强奸而自尽的,二是被强奸而活着的。第一种自有人来称她作烈女烈妇,加以种种哀荣,至少也有一首歌咏。第二种人则将为人所看不起,如同光时代的“长毛嫂嫂”,虽然她们也是可哀而且——可敬的。忍辱与苦恐怕在人类生存上是一个重要的原素,正如不肯忍辱与苦是别一个重要的原素一样。我们想到现存的人民多半是她们的苗裔,对于那些喜讲风凉话的云孙耳孙们真觉得不很能表赞同了。

一本古书上说,据历来的传说,在不知几千年前,有一回平定京师的时候,一个游勇强奸了妇女,还对她说,不准再被别人强奸。男性道德的精义全在这里了,他或者是讲风凉话的鼻祖罢?——喔!强奸怎么能做闲话的材料?我看了报上节俭的记述,仿佛觉得想说一两句话,不过这个题目实在太难,也只得节俭一点把笔“带住”了。

难民——这是现在北京的名物之一,几乎你往城内的任何处都能看见的,我在北京溷了十年(前清时也曾来过一次),这种景象还是初次见到。难民的家怎么样了,我因为不曾目击过,想不出来,但见了这副人工乞丐似的身命也就够不愉快了,而尤其使我不愉快的乃是难民妇女的脚。她们的脚自然向来是如此,并不是被难之后才裹,或因逃难而特别走尖的。然而这实在尖得太可怕了。我以前的确也见过些神秘的小脚,几乎使人诧异“脚在哪里”?地那么小,每令我感到自己终是野蛮民族而发出“我最喜欢见女人的天足”的慨叹。现在看见这脚长在难民身上,便愈觉得怃然。我并不说难民不配保有小脚,我只不知怎的感到小脚 与难民之神妙的关系,仿佛可以说小脚是难民的原因似的。我自知也是她们的同族,但心里禁不住想,你们的遭难是应该的,可怜,你们野蛮民族。身上刺青,雕花,涂颜色,着耳鼻唇环的男女,被那有机关枪,追击炮,以及飞机——啊,以及飞机的文明人所虐杀,岂不是极自然与当然的么?喔,我愿这是一个恶梦,一觉醒来,不见那些国粹的难民,国货的小脚!

但是这愿望或者太奢了。上帝未必肯见听吧?

一九二六年六月

文饭小品

民国初年我在绍兴城内做中学教师,忽发乡曲之见,想搜集一点越人着作,这且以山阴会稽为限,然而此事亦大难,书既难得,力亦有所未逮,结果是搜到的寥寥无几,更不必说什么名着善本了。有一天,在大路口的一家熟识的书摊里,用了两三角钱买到一本残书,这却很令我喜欢。书名“谑庵文饭小品”,山阴王思任着,这只是卷三一册,共九十四叶,有游记二十二篇。王思任是明末的名人,有气节有文章,而他的文章又据说是游记最好,所以这一册虽是残佚,却也可以算是精华。其中有《游西山诸名胜记》,《游满井记》,《游杭州诸胜记》,《先后游吾越诸胜记》,都是我所爱读的文章。如《游杭州诸胜记》第四则云:

“西湖之妙,山光水影,明媚相涵,图画天开,镜花自照,四时皆宜也。

然涌金门苦于官皂,钱塘门苦僧,苦客,清波门苦鬼。胜在岳坟,最胜在孤山与断桥。吾极不乐豪家徽贾,重楼架舫,优喧粉笑,势利传杯,留门趋入。所喜者野航两棹,坐恰两三,随处夷犹,侣同鸥鹭,或柳堤鱼酒,或僧屋饭蔬,可言可宿,不过一二金而轻移曲探,可尽两湖之致。”又《游慧锡两山记》云:

“越人自北归,望见锡山,如见眷属。其飞青天半,久喝而得浆也,然地下之浆又慧泉首妙。居人皆蒋姓,市泉酒独佳,有妇折阅,意闲态远,予乐过之。

买泥人,买纸鸡,买木虎,买兰陵面具,买小刀戟,以贻儿辈。至其酒,出一净磁许先尝,论值。予丐冽者清者,渠言燥点择奉,吃甜酒尚可做人乎!冤家。直得一死。沈丘壑曰,若使文君当垆,置相如何地也。”谑庵孙田锡于卷头注曰,“口齿清历,似有一酒胡在内,呼之或出耳。”《游西山诸名胜记》中述裂帛湖边一小景云:

“有角巾遥步者,望之是巢必大,仲容目短,大然曰,是是,果巢必大也,则哄唤之。必大曰,王季重哉,何至此?入山见似人而喜也。至则共执其臂,索酒食,如兵番子得贼者。必大叫曰,无梏我,有有有。耳语其僮,速速。必大予社友,十六岁戊子乡荐,尊公先生有水田十顷,在瓮山,构居积谷,若眉坞,可扰。

不二时,酒至,酒且薏,肉有金蹄,有脍,有小鱼鳞鳞,有馎饪,有南笋旧芥撇兰头,豉酱称是。就堤作灶,折枯作火,挥拳歌舞,瓶之罄矣。必大张其说曰,吾有内酝万瓶,可淹杀公等许许,三狂二秃何足难。邀往便往,刑一鸡,摘蔬求豕。庄妇村中俏也,亟治庖。又有棋局,一宵千古。”又《雁荡记》起首云:

“雁荡山是造化小儿时所作者,事事俱糖担中物,不然则盘古前失存姓氏大人家劫灰未尽之花园耳。”以上几节文章颇可以代表谑庵的作风,其好处在于表现之鲜新与设想之奇辟,但有时亦有古怪难解之弊。他与徐渭、倪元璐、谭元春、刘侗,均不是一派,虽然也总是同一路,却很不相同,他所独有的特点大约可以说是谑罢。以诙谐手法写文章,到谑庵的境界,的确是大成就,值得我辈的赞叹,不过这是降龙伏虎的手段,我们也万万弄不来。古人云,学我者病,来者方多,谑庵的文集上也该当题上这两句话去。

王季重的九种十一种后来在图书馆里也看到过,但是我总不能忘记《文饭小品》。今年春天在北平总算找到一部,据说是从山东来的。凡五卷,谑庵子鼎起跋称戊戌,盖刻于顺治十五年也。卷一为致词、尺牍、启、表、判、募疏、赞、铭、引、题词、跋、纪事、说、骚、赋。卷二为诗,内分乐府、风雅什、诗、诗余、歌行,末附《悔谑》,计四十则,《鸿宝应本》中有一序,今未收。卷三四为记与传。卷五则为序,行状,墓志铭,祭文,以《奕律》四十条附焉。据余增远序中云:

“向其所刻星分棋布,未归一致,乃于读书佳山水间手自校雠,定为六十卷,命曰‘文饭’,雕几未半,而玉楼召去,刻遂不成。”此五卷盖鼎起所选,其跋云:

“蓄志成先君子《文饭》而制于力,勉以小品先之。而毁言至,曰,以子而选父篡也,以愚而选智诞也,以大而选小舛也。似也,然《易》不云乎?八卦而小成,则大成者小成之引伸也。智者千虑,不废愚者之一得。父子之间,外人那得知。此吾家语也。吾第使天下先知有《文饭》,饥者易为食而已。知我罪我,于我何有哉。”宋长白于康熙乙酉着《柳亭诗话》,卷二十九有倪王一条云:

“明末诗文之弊以雕琢小巧为长,筱骖飙犊之类万口一声。吾乡先正如倪文正鸿宝王文节季重皆名重一时,《代言》《文饭》,有识者所共见矣。至其诗若倪之曲有公无渡药难王不留,王之买天应较尺赊月不论钱,歇后市语,信手拈来,直谓之游戏三昧可耳。”歇后市语迥异筱骖之类,长白即先后自相矛盾,至其所谓“文饭”殆即《文饭小品》,盖《文饭》全集似终未刊行也。王鼎起以选本称为小品,恰合原语本义,可为知言,又其跋文亦殊佳,可传谑庵的衣钵矣。

知父莫若子,他人欲扬抑谑庵者应知此理焉。

张岱着《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赞》立言文学类中列王思任像,后幅文曰:

“王遂东,思任,山阴人。少年狂放,以谑浪忤人,官不显达,三仕令尹,乃遭三黜。所携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姊妹,外方人称之曰,王谑庵虽有钱癖,其所入者皆出于称觞谀墓,赚钱固好而用钱为尤好。

赞曰:拾芥功名,生花彩笔。以文为饭,以弈为律。谑不避虐,钱不讳癖。传世小题,幼不可及。宦橐游囊,分之弟侄。孝友文章,当今第一。”李慈铭批云:

“遂东行事固无甚异,然其风流倜傥,自是可观,与马士英书气宇峰举,犹堪想见。若其诗文打油滑稽,朱氏谓其钟谭之外又一旁派,盖邪魔下乘,直无足取。此乃表其钱癖,而赞又盛称其文章,皆未当也。唯郡县志及《越殉义传》

邵廷采《思复堂集》杜甲《传芳录》温睿临《南疆佚史》诸书皆称遂东为不食而死,全氏祖望《鲒琦亭外集》独据倪无功言力辨其非死节,陶庵生与相接而此赞亦不言其死,可知全氏之言有征矣。”李氏论文论学多有客气,因此他不但不能知道王谑庵的价值,就是张宗子的意思也不能懂得了。宗子此赞又见《琅嬛文集》中(光绪刻本卷五),其谑不避虐,钱不讳癖二句盖其主脑,宗子之重谑庵者亦即在此。《文集》卷四有《王谑庵先生传》,末云:

“偶感微疴,遂绝饮食,僵卧时常掷身起,弩目握拳,涕洟鲠咽,临瞑连呼高皇帝者三,闻者比之宗泽濒死三呼过河焉。”此与《文饭小品》唐九经序所云:

“惟是总漕王清远公感先生恩无以为报,业启□□贝勒诸王(案纸有腐蚀处缺字下同)将大用先生,先生闻是言愈蹋踏无以自处,复作手书遗经日,我非偷生者,欲保此肢体以还我父母尔,时下尚有口谷数斛,谷尽则逝,万无劳相逼为。迨至九□□初,而先生正寝之报至。呜呼,屈指其期,正当殷谷既没周粟方升之始,而先生□□逝,迅不逾时,然则先生之死岂不皎皎与日月争光,而今日之凤林非即当年之首阳乎。”语正相合。盖谑庵初或思以黄冠终老,迨逼之太甚,乃绝食死。又邵廷采《明侍郎遂东王公传》引徐沁《采薇子像赞》云:

“公以诙谐放达,而自称为谑,又虑愤世嫉邪,而寻悔其虐。孰知嬉笑怒骂,聊寄托于文章,慷慨从容,终根柢于正学。”当时“生与相接”者之言悉如此,关于其死事可不必多疑,惟张宗子或尤取其谑虐钱癖二事,以为比死更可贵,故不入之立德而列于立言,未可知也。《王谑庵先生传》中叙其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从事,末乃云:

“人方眈眈虎视,将下石先生,而先生对之调笑狎侮,谑浪如常,不肯少自贬损也。晚乃改号谑庵,刻《悔虐》,以志己过,而逢人仍肆口诙谐,虐毒益甚。”倪鸿宝《应本》卷七有序文亦称“悔虐”,而《文饭小品》则云“悔谑”,其所记在今日读之有稍费解者,康熙时刻《山中一夕话》卷六曾采取之,可知其在当时颇为流行矣。传后论云:

“谑庵先生既贵,其弟兄子侄宗族姻娅,待以举火者数十余家,取给宦囊,大费供亿,人目以贪,所由来也,故外方人言王先生赚钱用似不好,而其所用钱极好。故世之月旦先生者无不称以孝友文章,盖此四字唯先生当之则有道碑铭庶无愧色,若欲移署他人,寻遍越州,有乎,无有也。”陶元藻《全浙诗话》卷三十五云:

“遂东有钱癖,见钱即喜形于色,是日为文特佳。然其所入者强半皆谀墓金,又好施而不吝,或散给姻族,或燕会朋友,可顷刻立尽,与晋人持筹烛下溺于阿堵者不同,故世无鄙之者。”陶篁村生于乾隆时,去谑庵已远矣,其所记如此,盖或本于故老流传,可与宗子所说互相印证。叶廷《鸥波渔话》云:

“字画索润,古人所有。板桥笔榜小卷,盖自书书画润笔例也,见之友人处,其文云,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乾隆己卯,拙公和上属书谢客,板桥郑燮。此老风趣可掬,视彼卖技假名士偶逢旧友,貌为口不言钱,而实故靳以要厚酬者,其雅俗真伪何如乎。”板桥的话与篁村所说恰合,叶调生的评语正亦大可引用,为谑庵张目也。

李越缦引朱竹坨语,甚不满意于谑庵的诗文,唯查《静志居诗话》关于谑庵只是“季重滑稽太甚有伤大雅”这一句话,后附录施愚山的话云:

“季重颇负时名,自建旗鼓,其诗才情烂漫,无复持择,入鬼入魔,恶道坌出,钟谭之外又一旁派也。”盖即为李氏所本,其实这些以正统自居者的批评原不甚足依据,而李氏自己的意见前后亦殊多矛盾,如上文既说其风流倜傥自是可观,在《越中先贤祠目》序例中又云风流文采照映寰宇,可是对于诗文却完全抹杀,亦不知其所谓风流文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李氏盛称其致马士英书,以为正义凛然,书亦见邵廷采所着传中,但似未完,今据张岱所着传引,录于下:

“阁下文采风流,吾所景羡。当国破众散之际,拥立新君,阁下辄骄气满腹,政本自由,兵权在握,从不讲战守之事,而但以酒色逢君,门户固党,以致人心解体,士气不扬,叛兵至则束手无措,强敌来则缩颈先逃,致令乘舆迁播,社稷丘墟,观此茫茫,谁任其咎。职为阁下计,无如明水一盂,自刎以谢天下,则忠愤之士尚尔相原,若但求全首领,亦当立解枢柄,授之守正大臣,呼天抢地,以召豪杰。乃今逍遥湖上,潦倒烟霞,效贾似道之故辙,人笑褚渊齿已冷矣。且欲求奔吾越,夫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职当先赴胥涛,乞素车白马以拒阁下。此书出,触怒阁下,祸且不测,职愿引领以待钮麂。”此文价值重在对事对人,若以文论本亦寻常,非谑庵之至者,且文庄而仍“亦不废谑”,如王雨谦所评,然则李氏称之亦未免皮相耳。今又从《文饭小品》卷一抄录《怕考判》一篇,原文有序,云:

“督学将至,姑熟棚厂具矣,有三秀才蕴药谋燕之,逻获验确,学使者发县,该谑庵判理具申。

一炬未成,三生有幸。欲有谋而几就,不待教而可诛。万一延烧,罪将何赎,须臾乞缓,心实堪哀。闻考即已命终,火攻乃出下策。各还初服,恰遂惊魂。”二文一庄一谐,未知读者何去何从,不佞将于此观风焉。唯为初学设想,或者不如先取致马阁老书,因其较少流弊,少误会,犹初学读文章之宁先《古文析义》而后《六朝文絮》也,但对于《怕考判》却亦非能了解不可,假如要想知道明末的这几路的新文学与其中之一人王谑庵的人及其文章。至于自信为正统的载道派中人乃可不必偏劳矣,此不特无须抑住怒气去看《怕考判》了,即致马士英书亦可以已,盖王谑庵与此载道家者流总是无缘也。

(夜读抄之二十二)

北京的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