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忍看相思满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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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爱恨交织(3)

20世纪40年代末,村里一个文化人(说是文化人,也就是读了初中)被抓了壮丁,仗没打过部队却节节败退。文化人厌恶战争一心想回家过小日子,又惦着家中过门不久有孕在身的新娘,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跑回家,新娘自是战战兢兢地欢喜,旁边那外位体弱多病、无法生育的大老婆却一个劲儿地劝他赶紧远走他乡躲避,等仗打完了再回来,并许诺会照料坐月子的母子。三人正在唏嘘相对、犹豫不决之际,追兵摸黑赶到,二话不说绑了文化人就走。文化人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不远处的海边,溃散的部队正在急着登船逃跑,茫茫大海天晓得何处是安身之处——后来人们才知道,他们是去了那个遥远的海岛。挣扎着的文化人泪眼朦胧,哽咽着交代新娘:苦了你,你一定要照顾好大姐(指大老婆),养大我们的孩子,等着我回来。

男人走了。农村的家庭没了男人就没了主心骨没了顶梁柱。哭成泪人的新娘和同样哭成泪人的大姐一夜之间哭干了眼泪。故乡穷,家底薄,两个女人从此拧成一股绳,苦撑苦熬着过日子。新娘分娩时,大姐守在旁边看接生婆接下了那个至今没见过爹的儿子,又以病弱之身关爱呵护着茫然无助的母子俩。再往后的岁月,便是两位母亲一起抚养那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儿子。不幸的孩子从没享受过父爱,却幸运地同时拥有了两份无私的母爱。

孩子渐渐长大了,丈夫却一直杳无音讯。每年相思花开的季节,村口的相思林里,总会经常出现两位妇人带着一个小人儿流连徘徊的身影。

后来,大姐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行走有些困难,做妹妹的就在屋旁种了一棵相思树。孩子上学了,姐妹俩一个在家煮饭,一个下田劳作。因为有共同的思念和牵挂,日子虽说很清苦,却从不绝望。

早就有人劝当年的新娘改嫁,也好有个靠山不必撑得那么艰难,但她来来回回只有一句话:“我要等他回来,把大姐和儿子交给他。”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那就是她是他的人,她等着把自己重新交给他……

转眼过了30多年。没有人知道,那两个女人是怎样度过一个个漫长清冷的冬夜,也没有人知道,她们怎样面对一个个相思花开的季节。只听说文化人没有留下照片,也没有留下财产,想自家男人了,两个女人就在煤油灯下翻出木箱底丈夫穿过的一套新郎服,细细地抚摩,轻轻地叹息……

有一天,已是双鬓飞霜、且长期消息闭塞的两位老妇人得到信息,说是那个海岛上有不少人开始和家里通信了,有些甚至辗转归乡探亲。她俩赶紧叫儿子接连寄信,四处托人。有天早上,大姐颤颤巍巍地把妹妹送到家门口,嘱咐她到了县里千万找到管事的部门,帮着打听她们的男人。那一天,大姐就这么拄着棍子,站在相思树下,把自己也长成了一棵相思树。可是男人还是没有消息……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穿过相思林,走过曲曲弯弯的村巷,来到了两位老妇人居住的那栋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屋。

日子显然比过去好多了。看得出来,房子是新建的,只是比邻居的新居要差一些。最惹眼的是小院门口的那棵高过屋顶的相思树,枝繁叶茂,花也开得密密实实,不知是否得益于相思情如泉的浇灌。走进院子里一抬头,就能看见满树的小黄花摇摇曳曳,万千风情。

老姐妹俩都在院子里,妹妹赤着脚,搀扶着穿布鞋的大姐。岁月无情,在她们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唯有相思不老;岁月又有情,让两位等待同一个男人的女性成了相扶相助的姐妹,印证亲情长存。

大姐年轻的时候,或许抱怨过自己命苦,因为不能生育,丈夫堂而皇之娶回了第二个妻子;而那个当年的新娘,又何尝没有委屈和不满,嫁了个有老婆的丈夫,生下了没见过父亲的儿子,整日相伴的竟是要长期照料的情敌……

但她们终于携起手来了,因为无知和善良,也因为共同的痛苦共同的相思。“他肯定还活着,他活着就会回来,他说过的。”——这成了两个女人共同的信念。

老实说,我不知道这是否能算爱情故事,但我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两个如花少妇相依为命,为同一个男人苦苦相思相守到白头,这是怎样一出哀怨凄凉的悲剧啊!而那个远在海岛上飘泊谋生的男人,即使早已经有了新家(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事实),夜深人静月圆时,遥望海那边的故乡,遥想苦等他的妻儿,又怎么能够不相思满怀,泪湿枕巾呢……

假如有一天,那个男人真的归来了,重逢的狂喜趋于平静后又会有怎样的苦涩和烦恼?那棵相思树下的相思如何才能划上圆满的句号?在繁华都市哀叹真爱难觅的同时,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滋长的沉甸甸的相思,成了我心中难以舒缓的痛。

走的时候我几次回头,那棵黄花似锦的相思树,在我的眼里幻化成了一只高扬黄纱巾的玉手。

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那个掩映在相思林中的小村庄,无从知道那两位老姐妹是否等到了相思梦圆的一天;也是从那以后,每逢相思花开的季节,我就会想起那高扬黄纱巾的玉手,不忍再看那满树盛开的相思花……

匆匆的红梅

那个女人找到我的时候一脸倦容,似乎眼皮都抬不起来,原先在电话里说好要谈她自己的感情故事,见了我却又半句也说不出来,靠在椅子上低着头,足足沉默了五分钟。

我执着地望着她,等她开口。我知道她一定会说的。

果然,她说话了,一说就收不住,像开了闸的水。应该承认,她的口才不错,她的故事也挺揪心,而且,她长得很秀美,即使疲惫和忧伤也不能掩盖。那女人叫红梅,很中国的名字,是她没文化的爹给起的。爹一辈子没读过书,却是村里最能说故事的,他全靠脑子记,《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说得一回一章不拉。那个湘中小村庄冬天的夜晚,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十来户人家的男女老少都挤在她家的堂屋里,一盏油灯,一盆碳火,听她爹讲那些百听不厌的故事。后来有了电灯,再后来又有了电视,她家的冬夜才清冷下来。

红梅的脑子好使,像她爹。念书的时候成绩总是班里前三名,老师对她爹说,你家红梅非念大学不可,她是这块料。爹每次都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声回答:那当然,那当然。

那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了,爹身体壮得像头牛,他相信凭他那一身力气,供娃儿读书没一点问题。

但问题突如其来,招架不住。就在村里修通了公路的第二年,一场车祸夺走了爹的命。娘一直身子弱,又哭坏了眼,还有两个弟弟读小学,眼看就过不下去了,红梅咬咬牙退了学,只身跑到广州打工,那年她十六岁。

扫街、洗碗、端盘子、当保姆,红梅都干过。后来私人企业多了,红梅就去制衣厂的流水线上当工人,她的手巧得很,学这一行再合适不过,什么工序都试过后,厂长拍板把她调到要害部门——搞服装设计。

那是红梅记忆中最忙也最愉快的时光。她设计的服装在流水线上成批生产,她挣的钱供两个弟弟读书,还有妈妈的药费。而且她恋爱了,爱上了她们部的经理。准确地说,是那个经理对她展开了强大的追求攻势。当她的防守崩溃、节节败退,以为找到了真爱的时候,经理坦白说他是有妇之夫,糟糠之妻在老家,家中还有个三岁的儿子。红梅听到这里愣了片刻,随即转身就走,经理急了抓住她的衣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红梅用力挣脱后甩下一句话:离了婚再来找我。

此后红梅几乎成了一部干活的机器,工作以外的话一句也不跟经理搭腔。直到一年后经理把一本离婚证书摆在她的面前,她才放声大哭起来,吓得经理以为她悄悄地嫁了人。

红梅觉得这是爱情的伟大胜利,一年的坚守换来了功德圆满。接下来的日子她乐得一天到晚都在笑,总憧憬着当新娘的时刻。

新娘如愿当上了,只是有点儿躲躲闪闪,新郎说毕竟是二婚,喜宴就不摆了,老家也不去了,那样太花钱,何况老爸老妈思想传统,还对他离婚的事耿耿于怀呢,得假以时日,让他们气顺了再说。红梅一一答应,心想往后的日子长着呢,结了婚就好好过吧!

好日子过了两年,儿子也生下来了,经理高兴得不行,硬是叫红梅辞了职,专心在家带孩子。等到儿子能走路了,经理便说:要把儿子送回老家去,一来省钱,二来老人乐意带孙子,三来还可以跟同父异母的小哥哥混个熟,将来好一块到广州上学。还有,还有这里成了咱的二人世界,正好抓紧时间享受享受。

一席话说得红梅哭了又笑,眼睁睁看着经理把儿子抱上了火车。

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下竟成了噩运的开始,从此红梅就不再记得笑的滋味。

经理从老家回来像是换了个人,对红梅喝三吆四跟使唤下人一样。红梅又找了份工作,想着经济独立至少可以少看脸色,岂料挣的钱要上缴,家务事要全包,干夫妻那事要随叫随到,态度还得好。最难忍受的是不能提儿子,一提经理就吹胡子瞪眼,说那也是我的儿子,放在我家你还不放心?有本事你去接回来你自己养,看你还敢不敢罗嗦!有一次红梅实在忍不住了,拿了几件衣服就要出门:我这就去接儿子。

经理突然软了,破天荒笑道:好了,别闹了。儿子大一点我就叫我妈送回来,我们还是一门心思多赚点钱吧!

那天红梅正在干活经理打来电话,十万火急地说要回老家,因为他娘得了急病。红梅一听也急经理所急,连说我去买票我俩一起走,我正好见见公婆。经理在电话那头不由分说断然拒绝:这时候你还添什么乱,好好给我在广州呆着。

当天经理就走了,红梅越想越不对头,都结婚几年了,丈夫家的人一个也没有见过。每次他回老家,偶尔打个电话全是三言两语孤家寡人,问怎么婆婆不跟我说说话,经理就不耐烦地怪道:你怎么那么多事?我家没电话。跑老远地还能带上她,她那口四川话你也听不懂。但每月寄钱经理是不会忘记的,想想遇了个孝子,红梅心里也就舒坦了一点,

这会儿经理还在火车上,红梅想不如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可经理从来没告诉她电话号码,好在城里住久了,这事难不倒她。几个回合下来她真把经理那个村的电话查到了。

一个电话打过去,红梅就报上了经理的名,说我是她的太太,不知道他妈妈的病好些没有?那边有个男人接了好象没听懂,隔了一会儿才操着当地话说你把我搞迷糊了,这娃儿(指经理)的妈早不在了,他是个孤儿。他家里有个媳妇,今天刚进了县医院,宫外孕大出血,家里一儿一女村里找人看着呢。哎,你怎么说是他太太,他敢在外面再找媳妇,我们村里人……

红梅只觉得血往上涌,心怦怦乱跳,没听完就放下了电话。

十天后经理回来了无事一样。红梅冷冷地问你到底打算怎么办,他倒笑了:“你早晚要知道我就不瞒你了,那离婚证是假的,我媳妇生了个女儿,我想要你生个儿子。我开始是想离婚的,但我离不脱,我是村里人养大的,结婚也是大家操办的,还帮我挑了个邻村最漂亮的姑娘”。

红梅一时无言,经理大约以为她想通了便松了口气,接着劝道:“男人就这样你想开点,跟别人过也差不多。我们的结婚证不管用,你要走随时走,不过儿子要归我,你以后不能来找我。”听到这儿红梅立时软了,离开儿子她受不了,可即使要到儿子她又怎么有能力养呢?

于是日子继续往下过,红梅发觉自己一下子老了五岁。她试着偷偷地打电话给经理的媳妇,想说服她以后让她以妈妈的身份去看儿子。但那个漂亮媳妇却毫不通融地说那使不得,你暂时帮我照顾我男人,我以后去了广州你就得走。男人身边没女人不行,女人多了也不行。他说了就为生儿子才跟你假结婚,假的就是假的,到头来还是真的管用。

红梅气懵了大叫道:“你也是女人,怎么就这么不讲理!知道你老公在骗人你还帮他!”

那女人听了大为不屑,说我不帮老公难道帮你不成!

那天晚上红梅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她在办公室坐了一夜,老想事情怎么成了这样!第二天上班时她请假跑回去提走了自己的全部物品,暂时挤进了一个女友的小出租屋。

一切好象又重新开始了,只是心境已经完全不同。红梅跟我说的时候似乎很平静,但眼里那份痛楚和迷茫让我不忍正视。她一说完就马上要走:“你肯听我说就够了,不必为我担心。我什么都明白,只是需要时间去面对。等我有了条件我会把儿子要回来,哪怕打官司,哪怕坏了我的名声我也不管!我会再找个男人,但我不想将就,我不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好男人,也不信女人都像那个漂亮媳妇(虽说我没有见过她)永远活不明白。

红梅就这么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消失,想起来好象从来没有出现过又实在难以忘记。我开始盼望她再给我打电话再给我讲故事,但我希望她不再那么疲惫,她的眼睛里不再流露痛苦和迷茫……

离婚进行时

不知道春天是否特别适宜结婚,反正门外飘洒的细雨中正停着一溜挂着彩带的婚车,跟着就传来伴娘伴郎们嘻嘻哈哈讨价还价青春无敌的声音。

我停下手里的活正侧耳倾听,突然响起了“青藏高原”的曲子,楞了一秒钟才意识到是我的手机,接通了原来是蓉。“你在干什么呀?”她拖着长声问。

“听人家接新娘,”我答,“你呢?”

“离婚进行时,”大约感觉到和我这儿的氛围反差太大,她略略提高了声音,“我正在给未来前夫打点行装,只等他出差回来就去领证。”

蓉有离婚的念头已经两年了,但都限于纸上谈兵,未付诸行动,怎么这会儿说开始就开始了?

看上去蓉和她的未来前夫很般配,都戴眼镜都那么苗条都一副笑模样,她自己戏称为“两根豆芽菜”。而且两人说一样的家乡话,学一样的建筑设计专业,常常配合默契地画同一幅图,在我们眼里很有点儿当年梁思成、林徽音的影子,似乎别的夫妻都散伙了也轮不到他们。

但现在居然也要离了。蓉说没有太多的理由,恐怕主要是性格相差大,鞋穿在自己的脚上,舒不舒服只有自己最清楚。不过她倒是没想到,在这个离婚进行时的特殊阶段,未来前夫的作为很让她小瞧:因为有近三年的“冷战”,他早有散伙的思想准备,顺手搞了一下财产转移的地下活动,过去都往一个存折上进钱,这会儿他不声不响只出不进,自己另外弄了个信用卡。到正式协议的时候,小金库是不露面的。女儿还在读大学,费用见涨,又决定跟着蓉,他却“公事公办”,白纸黑字写上每月负担500元,其余都是蓉的事。可要说收入,他向来比蓉高。

房子是蓉分的,也就两房一厅,未来前夫没说要,却要求钱上面作补偿,七七八八算下来,钱就没剩多少了。协议书是他写的,有点不平等条约的意思,蓉也不跟他争,旁人一样看他表演,心想就这么一回了,怎么就不能表现好一点儿?女儿少年老成,揽着蓉的脖子说:“妈,爸要不这样倒奇怪了,我还不让你和他分呢!”蓉好生诧异,——原来女儿是这么看她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