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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退隐的小路

徐刚

那退隐的小路,便是接近本源处。

读宋晓琪的作品之初,很容易被误导至生活琐事却也写得有情有致的一类,真实不然。她似乎是轻松地写的,却也有沉重,她总是来去匆匆地走路,无法拒绝车水马龙也向往着别一种路,崎岖的山路或林中小路。在现实的路和心灵的路上,她都走得相当认真,也有挥之不去的忧郁与茫然。正是这种种的矛盾的缠结和碰撞,以及付之笔端时的不做作、不掩饰,使读者如我看见了一个真实的宋晓琪的背影,在那一条退隐的小路上。宋晓琪是幸运的,她正在接近本源。

真的就是美的。

本源之处是故土,袒露一切真实的是大地。文学作品中表现真实的艰难,实际上是和作为“不断自行封闭自行隐藏”(海德格尔语)的大地完整性的被破坏密切相关的,也就是说我们是在失去稳固的根基的状态下写作,并无奈地被带进了“世界和大地的对立中”。不过,也唯其如此,那些力图从虚无缥缈间寻觅大地与小路的人,却是有福了。

《初恋的小路》寻找的是小山村的一条小路。在那一条小路上有过一个女人的感情的初始流出,初始流出因为是初始流出而刻骨铭心。一对年轻的从城里来插队落户的恋人曾在这条小路上漫步,这条小路也曾在这一对从城里来的陌生的年轻人的心上漫步,宋晓琪平静而悲怆地写道:“十多年后她再去看望那条初恋小路时,他已和她分手,小路也无影无踪了。”初恋的小路消失了,不,确切地说是退隐了。它怎么能不退隐呢?倘若此后没有人走,它会野草丛生;倘若走的人多,小路便不再是小路。宋晓琪寻找的小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的作品的一种特色,她总是努力追寻得更远一些,并且让小路——不是大路一展现退隐:它以自己的方式存在,聚集起山村、炊烟、树木、小溪、昆虫鸟雀,鸡鸣狗叫、直到神与人。

退隐的小路是更本真的存在,它在呼唤人们还乡。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误,在我和宋晓琪仅有的几次聊天时,当她说到故乡湖南和另一个故乡海南岛时的眼神是深情而明亮的。“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海德格尔还说:“但是,唯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我们这个世界因为各种原因而在不断制造流浪者时,实际上也在磨励诗人和作家,当牵挂成为语言的颤抖寻找蛰伏的根,走在归根返本的路上,故土的入口处会有一块别人看不见的,睥睨所有广告的路牌——“诗人的天职是还乡。”

谁能说宋晓琪不是生活和心灵的流浪者呢?

哪还有比返回本源——返回的真实与本源的真实更美更激动人心的呢?

当时下的文学作品中,肉麻当有趣或夸大自己的苦难几成时髦时,返回本源的亲近与其说甜蜜不如说辛酸,辛酸之后则是平静如水。在较为浅显的层面上,我把本源理解为个人生命初始及其最初的经历的环境。只有当你把经历只是作为经历付之笔端时,你才能得到真实,你不能创造或修补过去的经历,你也不能夸大或缩小幸福与苦难。

宋晓琪笔下她的****母亲和早逝的父亲的叙述——是叙述而不是描写——那样真实感人。当一个母亲从教师人为地被划成****,而又不得不面对幼小的女儿承认自己是****、****是坏蛋、但“妈妈会变好的”,宋晓琪又说她仍然爱她的妈妈,因为她相信“妈妈会变好的”时,我忽然想到:叙述是何等的伟大,形容是那样的无助。宋晓琪没有再用更多的笔墨,但已经告诉我们:一个既是生命的哺育者又是精神的哺育者的母亲的经历,实际上便成了宋晓琪的经历的开始。因而,我们不妨这样说,还乡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回到母亲身边,或者追思母亲。假如不是母亲的守望,我们的故土能成为其梦魂牵绕的故土吗?在这样的时候,守望者的母亲便与故土融为一体,即便是灵魂,也会被故土召集,或者竟是由母亲召集已退隐的路、桥、河,只有老房子才能真实地架构起你的童年,蜘蛛网上挂着天真烂漫。

因而,宋晓琪说:幸福是一种感觉。

躁动的文坛到处是躁动的欲望时,叙述某种感觉却需要平静的“河床”,让感觉平静地流动,直到退隐于旷野大漠、林莽草地。平静的流动当然不是一潭死水,不过那波纹也只是心纹,细语简直是说给自己听的:“最要命的是对幸福麻木不仁,对痛苦倒特别敏感,稍不如意就难以忍受,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可怜的人。”然后,她又说:“还是一丝一缕的幸福感觉来得实在”,诸如:工作中避免了一次差错、周末的郊游,看着儿子渐渐长成了一个男子汉等等。

幸福的感觉或许不尽相同,但,在一个越来越物质化的社会里缺少心存感激却是共同的。宋晓琪写道:“心存感激是我生活中的阳光,照耀我人生的道路;心存感激是我焦躁时的小雨,滋润我惆怅的心田。”我们实在不能忽略了“感激”这个字眼,以及应当感激的各种小事,它充溢着和平、善良的美意,它是我们本源之地母亲的谆谆教诲,它也是那一条退隐的小路的存在的本质,它附丽于野草、泥土而生生不息时,便是对大地和天空的抚慰。

我曾看过宋晓琪撰写的电视片《绿色之路》。

广东的山山水水我所见甚少,但从广东音乐《雨打芭蕉》的旋律中,能体会到这一方多雨的土地对草木也是多情的。因而宋晓琪在每一集开头的解说词便印象至深:“在我们人类居住的这个地球上,最灿烂的文明,将是绿色的。”善哉斯言,人类是在有了森林之后、森林里有了动物之后、森林中开出第一朵鲜花之后才出现的,人类再也不能无限夸大人类文明,而继续残害生态环境了。在有关绿色的文字中,宋晓琪正在用笔直接和大地对话了:“有一天我们都将老去,像秋风中瑟瑟枝头的树叶,黄了,枯了,徐徐飘落,回归大地。但那片心田却可以绿到最后,让后人踏青而行。”

这样的语言,便是“人口开出的花朵”。

踏青而行,便是退隐的小路。

1997年4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