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从厨房提了两桶热水,倒入房内备好的澡盆,又到院中提了一桶冷水,混入热水里调成温水,以手试过温度,觉得水温适合后,江云慢慢解开自己的衣物,跨入澡盆浴洗。
温水刚好漫过胸口,他将澡巾沾湿,细细地抹去脸上汗迹和微尘,然后搓洗几下澡巾,洗去上面的污物,再继续用它擦洗颈脖和肩膀。
一次,又一次。
然后不自觉地,他右手抓着澡巾垂在身侧,左手却缓缓流连在右肩。
肩上并不十分光滑,有一些陈旧的伤痕,都是昔日敌人留下的旧伤。但在那些长长短短的伤痕旁,却有一个很新的痕迹。
齿痕。
很深,即使结痂了也留下了印记。可见当日烙下它的人必然是使出了所有力气。
结着茧子的指腹游移到齿痕旁一个一模一样,却小上许多的痕迹上,抚着那细微的凹凸纹路,江云的嘴角不由浮上几许笑意。
还是那么狠心任性呢。
明明那一年,她才七岁……
在仇皇殿,训练的严苛并不会因年龄的幼小而减少。
某一次的训练中,义父让他和心柳对打拆招。在一轮刀光剑影后,他一剑划过她的肩头,刺破了义母给她新做的衣裳,长剑横在她颈子上压出浅浅的血痕。
“星恨的剑法练得不错。”义父先是赞了他一句,而后朝着心柳低斥,“没用的废物!”
说完,也不顾雩姬的婉言劝阻,径自拂袖而去。
解星恨收剑,本想象平常一样转身回房,却下意识瞧了心柳。
她眼里含着泪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脚一跺,扛着那张过人高的长弓跑掉了。
对于她的迁怒,解星恨早以习惯,甚至是毫不在意。他跟在她身后,回到自己位于她旁边的卧房。
简单洗漱过后,他躺在床上休息。因为规律的作息习惯,以及本能的浅眠,他大概一个时辰便醒来,然后到练武场练剑。
反复练习着早已熟练的剑招,直到夜幕降临。
用过晚膳,义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于是他回房休息。
在经过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时,他的步伐莫名地缓了下来。
她……晚膳没有出现……
不知为何,之前她两眼含泪的样子蓦然浮现。
一步,两步,三步。
他站在她的房门前,两脚象被钉住了似的,再无无法移动。
没有太多无谓的纠结,他顺遂本心,下意识将手搭上门板。就在这时,房内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很小声,若是不注意的话,几乎听不到的轻泣,声音低低呜咽,象小兽受伤时的低咆,又带点微不可察的鼻音。
嘶。
低泣里突然混进了一声明显的抽气声。
解星恨用力推开房门,直接闯入。
“你!你来干嘛!”坐在榻上的人一见他,立刻板起脸蛋质问,同时不忘将自己半解的衣裳拉起,紧紧裹住。
尽管只有一霎那,但在房内昏暗烛光映照下,他依然看得清清楚楚,她正在给右肩上药。
之前的闷哼,大概是她忍痛将药粉撒到伤口上时,药粉碰触到伤口的一刹那产生的刺激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那一剑,不但划破她的新衣,还刺伤了她的肩膀。
解星恨沉默地走了过去。
“喂,你过来做什么!你快出去!”仇心柳惊慌地往床榻内缩去,见他不言不语直直走来,她心更慌,随手抓去床头的枕头就砸了过去。
他头一偏,很精准地避开。
哐当。
玉骨瓷枕相当坚固,砸到阖起的门扉后再掉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房内更显得刺耳。
“喂……”她缩到了床榻的最里面,本想将被褥也丢向他,但想想又急急地以锦被裹住自己,羞窘交加,干脆连头都要裹住。
好丢脸!
被赢过自己的他看到她在房内偷哭!
好丢脸!好丢脸!
脚步声朝着床榻而来,下一刻,她只觉得床上一沉。继而传来衣物与被褥摩挲的窸窣声。
他爬上了榻。
就在仇心柳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时,突觉头上的锦被一紧,她直觉是他要拉开被子,不由两手抓得更紧,闷头闷脑道:“不要!”
她是想要窒息而亡吗?
解星恨无法理解地瞪着莫名其妙把自己包裹成蚕茧的仇心柳,很干脆地两手揪住被褥一角,用力一扯,将锦被强行从她身上扯了下来。
不想看到他嘲弄的眼神,仇心柳干脆闭上眼,紧抿小嘴不吭声。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扳开她紧握成拳的右手,拿过她攥在手心的伤药,拉开她紧揪着襟口的左手,拉下她的衣裳,露出她婴儿般雪白细嫩的颈脖肌肤。
意外的,她竟没有再反抗他无礼的举动。
光洁的右肩上,有一道细长却相当深的剑伤,上面抹了些药膏,却抹得左一小坨,右一小坨,极不均匀。
他眉眼紧了紧,伸指沾了一点伤药,轻轻压在她的伤口上。
她身躯颤了颤,发出细细的抽息。紧闭的眼睫微微颤抖,睫毛上还沾着几滴晶莹的水珠。
将药膏一点一点抹开,连同之前她自己涂抹部分,全都匀开,均匀地抹在伤口上。
抹完了药,他取过她原本备在一旁的布条,一圈又一圈地缠好伤口。
那其实有些困难,因为她伤在右肩,又是细细长长的一道伤口。要裹好伤口就必须将布条从右肩到腋下一圈又一圈地缠紧,最后还要绕到另一边腋下固定。
所以之前仇心柳才在房里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好。
所幸两人彼时尚年幼,未及有太多的男女之防与古怪羞涩。
解星恨只是冷静地将她衣裳又拉下些,对小女孩粉嫩的兜衣视若无睹,反而稍微解开系绳,让她锁骨附近的肌肤露出大半,再认真的缠绕布条裹伤。
他真的很认真,认真而专注。
连仇心柳悄悄张开了眼睛,惊怒交加地瞪着他,他都没有察觉。
裹好布条,他放下手,抬眸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小脸涨得通红,湿润的眼底冒着火光。
不解地眨了眨眼,下一刻,他被一股强悍的力道推倒,随即有人扑压在他身上。
“你……”望着那个跨坐在自己腰间的小女孩,他只来得及说一个字。
“解星恨你混蛋!你无赖!你你你——”她握起了小拳头,气急败坏地往他头上脸上胸上一顿没头没脑的乱揍。
她体虚力弱,拳头并没有多大的力气。而且像这样乱发脾气也不是第一回。
解星恨闭了闭眼,放松身体,任她发气乱打。
跟小男孩的不知不觉不一样,小小年纪的她已能隐隐约约察觉两人间的不同,对于被他强行脱去衣裳感觉非常羞愤,只能拼命捶打他。
偏偏他却象个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她是多无理取闹一样。
仇心柳气恨之下,猛然扒开他的衣服,不但是外衣,连里衣也扯开,露出他瘦削却已经锻炼出一点精壮结实肌肉的肩膀和胸膛,俯身,狠狠一口咬下。
“唔……”右肩上的剧烈疼痛让解星恨皱了眉头,他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覆在自己肩上的仇心柳。
她从他肩颈抬头,定定地瞪着他。
眼眶泛红,脸上是被衣物磨蹭得乱七八糟的泪痕。她胸口剧烈起伏着,被他拉开的衣裙并有拉上,在刚才那一团混乱的捶打中,早已全部敞开,落在腰间,只有粉红色兜衣还歪歪扭扭地挂在身上,勉强遮蔽了大部分肌肤。
包裹伤口的布条倒是还稳稳裹在原处。
解星恨再度闭了闭眼,然后张开眼睛,两手推开仇心柳,再坐起身,默默地拉上衣服。
“讨厌的解星恨,我下次一定不会输给你的!”
见他表情不变,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表情地起身穿衣,然后下床,接着走离床榻,对自己的愤怒和激动视若无睹。仇心柳忿忿地朝着他的背影大吼,却又忍不住委屈地抹着眼眶溢出的泪水。
他将门掩上,也隔挡开她叫嚣的声音。但仍然有隐隐的回音震撼着他无辜的耳朵。
……蛮横无理。
小小的解星恨突然就觉得,自己难得的同情与关心是多余的。
然后从第二天起,仇心柳开始跟在他的身后,比以往的年幼为伴,更为紧密地黏着他。她挑衅他,嘲笑他,恶意地捉弄他,不屈不挠地挑战他,解星恨始终摸不清她的想法,也懒得去想。
他们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形影不离状态。
她紧跟着他的脚步,从孩童成长为少女,从懵懂年少到豆蔻年华,经历了血腥风雨,踩过了旁人难以想象的荆棘血路,始终没有离开。
直到今天。
江云蓦然握紧了拳头,握得很紧很紧,五指几乎要掐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
一直一直陪伴在身边的人突然消失,没有了任性的要求,没有了嚣张的聒噪,耳边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却,让他很不习惯。
就象空气,以为理所当然能够呼吸着的,但一时间全部挤掉了,他猛然无法呼吸,喘不过气来。
他这才察觉,原来在那些过往里,她的笑容是那么明媚,那么温暖。
江云垂眸,左手慢慢松开,却下意识再次覆上右肩,流连摩挲。
掌下的肌肤灼热生疼,那股刺痛辐射漫开,连碰触的指尖也发烫起来。
心头热暖,明明胸中的刺痛还那么清晰,他却又想笑了。
怎么过了这些年,她依然是如此蛮横,心情不好就爱咬人?
十六年来,她陪着他度过了那段漫长黑暗的日子。
他又怎么可以让她重新踏入那条血路?
心柳,我一定,会把你带回身边。
相逢应不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