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在梦中。
神魂漂浮着，她看到一个又一个的自己，还有一直走在自己身前的少年。
神武宫里，他挡在她身前，朝着她丧心病狂的父亲狂吼：你别想打心柳主意！！！
域穴里，他跪在她身边，对着她奄奄一息的母亲坚定承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心柳。
他为她挡下惜凤的冷嘲热讽，他为她挡住石豹岩虎的凌厉攻击，他与她掩护着对方的背后共同杀敌……
他一直挡在她的身前，为她挡去所有攻击。
但是她却再也不能，跟在他的身后了。
不知不觉，她伸出手，苍白指尖覆上少年精壮的背脊，却在刚触及那冰冷的黄色衣料时，啵的一声，指尖处漾起一圈圈波纹，穿透了那个背影。
涟漪荡开，少年的身影如水中泡影，瞬间摇晃，支离破碎。
她焦急地扑上前，抱住逐渐消失的他，悲伤得流下泪来。他却如水波消散在她怀里，最终化为触不到抓不住的水雾。
迷雾从她怀中弥漫，渐渐浓郁，萦绕身侧，吞噬所有。
她茫然立在雾海里，不知何去何从。
前方人影绰绰，茫茫雾海里他渐渐清晰，朝她伸出了右手——
星恨。
她欣喜低语，正想奔上前，一道桃红色身影却先她一步，将手搭上了那只等待的大手。
他用力一拉，将那仙姿玉容的女子拉到身旁，两人一起并肩而立，相互凝望。
少年俊美冷漠，少女蕙质兰心。
少侠与女侠，他们是那么般配。
她喉头紧缩，胸口剧痛，强烈的疼痛与嫉妒让她只能紧揪着衣襟，拼命想要呼吸。
不要……不要……
她想喊，想叫，想疯狂地阻止，他们却转身，携手消失了。
——忘了吧，忘了就不会痛苦。
虚空里有道女子的柔嗓轻暖道。
但她忘不了，她不想忘。她用尽一生力气爱着的人，要如何忘？
泪，喷涌而出，布满了她扭曲的小脸。她整个人痛得麻木。有人却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要去剑庐。
他说。
还是一样冷漠的表情，还是一样冷淡的态度。还是……不曾变成江云的解星恨。
不要去！去了以后，他就会离开她。他会学成归来，会带着她去执行任务，会遇上……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
“不要去！！”奋力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她哭喊出内心深处最深切的渴望。
“睡傻了？”一样冷飕飕的男子嗓音从头上飘来，却带点不太熟悉的笑意。
怀里，是暖的，是热的。
抱住的身躯，真实而温暖。
仇心柳抬头，看见一张冷漠的脸，剑眉星目，五官俊美却气质清冷。
不是小小的少年，是长大成人的男子。
所以，他从剑庐学成回来了？
“星恨，你回来了？”她傻愣愣地看着他，眼底有温热水汽渗出，渐渐蜿蜒成晶莹泪水，滑落。
星恨？男子一愣，身子一僵，但情绪激动的仇心柳没有察觉。
“可是……仇皇殿被人灭了，爹娘也被人杀死了，我们的家被烧掉了……”她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
九方策眼角一挑，视线略过一群看好戏的人，直接对上习惯性窝在爹亲怀里的娘亲大人。
九方漠一艳红的嘴角高高翘起，两眼眯成月牙，笑容可掬地轻点了下头。
九方策不置可否的撇了下嘴，然后两臂环住仇心柳，轻轻拥住她，淡声道：“抱歉，我回来晚了。”
扑哧。扑哧。
房内强忍笑意的嗤笑此起彼伏。
仇心柳这才惊觉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匆匆抹去眼泪，两手攀着九方策的臂膀，背脊瞬间挺直，不觉散发出戒备的气息。
“别紧张，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九方策将她转了个身，让她面对那群诡笑的“家人”。
“你的家人？”星恨不是孤儿么？
“对，我的家人找到了我。我改回了本名，我叫九方策。”九方策字正腔圆，慎重其事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不想下一回又被人叫“解星恨”。然后他将仇心柳拉到九方漠一面前，道：“这是我娘。”
星恨的亲生娘亲？
“伯母？可是……她好年轻！”仇心柳惊讶地脱口而出，而后感觉万分尴尬。她转头低声对九方策道：“星恨，不，九方策，你骗人，她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你娘？”
“噗噗噗，柳丫头真是可爱。”九方漠一娇娇笑着，伸手摸着仇心柳的小脸，“我喜欢你。我确实是策儿的娘亲，你也不用喊我伯母，喊我老大就好。”
老大？
仇心柳瞠目结舌。
九方漠一拍了拍自己窝着的精壮胸膛，笑眯眯又道：“这旁边的木头捏，就是我相公，阿策的爹。大家都喊他爷。你跟着喊就可以了。”
木头一词让仇心柳产生了无比的亲切感，忍不住就笑了。九方漠一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又尴尬起来。
“至于策儿，你俩的关系这么不一般，就不要老是直呼其名，你叫他策哥哥多好听啊。”
策哥哥？
亲密的称呼让仇心柳大窘，脸颊迅速漫上热辣辣的红潮。
“娘，你别为难心柳。”九方策试图为自己可怜的命运做挽救。
“哼，为难啥？要不是怕柳丫头不适应，我早早就给你们筹办婚事，让她改口叫娘呢。”九方漠一眼底的威胁让九方策闭了嘴。
趁着仇心柳记忆的混乱，顶替解星恨他是无妨，但是要他娶仇心柳，那问题可就大了。他一点也不想真的跟江云拼命。
天知道嫉妒发狂的男人会是多么可怕。这点他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老大，你这就不对了，你明知道我对柳妹一见钟情，应该把她许配给我才对。”符震跳了出来，振振有词地抗议。
仇心柳一脸惊吓地看着他，被他那句“一见钟情”搞得头昏脑胀。
这个男人，好像有点面熟。她是不是见过他？
“那是策儿的义弟符震，你们之前就认识了。”九方漠一摆摆手，完全不理会符震的抗议。
之前就认识？
仇心柳困惑地盯着符震，脑海里却闪过一幕幕熟悉的画面。
她跟着这个白衣的男人一同窝在帐房里算账，跟着他易容进入一个很大的山庄里，还跟着他一起跟人打斗……
有时，画面里还会有九方策，他们喝酒，聊天，或者是九方策带着她在屋顶上穿梭……
好奇怪……
“柳妹，其实你来我们家好一段时间了。”看出她的困惑，符震快速解释着，“仇皇殿早在一年前，就被人灭掉了。当时策兄赶回去，只来得及救你。后来你一直住在咱们家，帮我管账，前段时间我们替先生查一个孩子的行踪，你遇上敌人，头部受了点伤，昏迷了好些时日，刚刚才醒来呢。”
顺着他的目光，仇心柳看到一个蓝袍儒生，他朝她微笑点头，补充道：“大概是因为脑子受到了撞击，你又昏昏沉沉中做了好些梦，所以一时醒来，记忆有些迷糊，以为自己还在一年前的噩梦里。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他的声音很温雅，有一股稳定人心的力量，仇心柳不觉点点头。
“所以，你们怕我忘记，才重新做自我介绍吗？”仇心柳有些啼笑皆非，难怪自己对他们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已经在一起很久了似的。
“对啊对啊，那你记得我是谁吗？”一张很平凡的脸挤了过来。
仇心柳看着那张平凡到极点的脸，盯着对方那双短短的圆圆的，眼角却偏偏略微向上捺的眼睛，迟疑了片刻，张口道：“奶妈？”
虽然她的语气是不确定的，奶妈却高兴地连连点头：“太好了！柳丫头还记得我呢！”
仇心柳也笑了，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人，慢慢地记起了更多的事。
“大叔……军师……”
一头银发的大叔只是微微点头，唐凌琅倒是笑了。他将一把玉弓递给仇心柳：“拿着，你以后会用到。”
“瑯寰玉弓？”她接过，惊讶地端详着这把传说中的神弓。
“金弓已断，不妨改用玉弓。”九方策淡淡补充。
胸口蓦然一紧。听到金弓断掉，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胸中疼痛难忍，小脸不由得微微僵硬。
“你也换了剑？”不经意看到一旁案桌上摆着一把古朴的剑器，仇心柳下意识问九方策。
九方策顿了顿，才淡淡应声：“嗯。龙泉也断了。”
她的金弓，与他的龙泉俱都折断，可见那场导致自己受伤昏迷的战斗十分惨烈。
不知为何，仇心柳竟十分不愿回想当日情形，只觉得醒了也就罢了。他们对自己的关切确实是真心实意，而解星恨虽然换了个名字，却依然在自己身边，于是，一切便都不那么重要了。
“好了好了，柳丫头才刚苏醒，还需要多休息，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九方漠一拍着手，赶着众人离开。
九方策闻言，扶着仇心柳躺下，又为她掖好被子，然后坐在她床榻边，低声道：“睡吧，我守着。”
他的声音，清澈，冷淡。
他的姿态，从容，冷静。
仇心柳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还在仇皇殿的时光。虽然辛苦，但是也有小小的幸福。
她闭上眼，乖乖睡去，嘴边挂着甜甜的笑意。
最后一个关上房门的符震，看到九方策守在榻旁，仇心柳安然入睡的情景，不由得轻声问：“先生，柳妹忘记江云是因为太痛苦了吗？”
明明墨玉瓶里装的只是普通安神水，只能宁定心神，没有其他的作用。让仇心柳喝，也无非是老大想戏弄下她。结果仇心柳却陷入了昏睡，整整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而醒来后，就变成这样了。
九方侑零没有回头，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么，是忘记了一切的那个人痛苦，还是被忘记了的人更痛苦呢？”
符震沉默了。
大概，都一样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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