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雕花细木门被人咿呀一声推开,仇心柳捧着一盆热水进来。
房内安静无声,只有浅浅的呼吸隐约可闻。但那已经做够让她安心。
将热水摆在老红木桌上,仇心柳掀起床帏挂好,转身拧来热毛巾,蹲跪在榻前,神情温柔地为榻上昏睡的人擦拭额面。
热巾拭过,少年死白的英俊脸容泛起了热水带来的暖红,显得稍微有活气了一点。
回身再换一回水,再次仔细地擦拭少年的脸。然后她换了一条热巾子,开始为他擦颈脖,并丝毫没有害臊地解开他的衣襟,拉开他仅着的雪白中衣,擦拭他的胸腹,臂膀,手腕,指掌。
指尖不经意触到的肌肤皱褶起伏,仇心柳心底不禁有些伤感。
那道挺拔俊逸的身影因为重伤的缘故,昔日精壮的肌肉都些许萎缩干瘪,绵软无力的四肢更是毫无生气,他看起来就如同一个瘦弱而营养不良的孩童。
怒气来得那般突然,混杂着难言的酸楚让仇心柳瞬间红了眼。
啪——
手一扬,热巾子被丢落盆中,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死木头!笨木头!你还要睡到何时?!”两手紧抓江云光裸的肩膀用力摇晃,仇心柳语带泣音地怒骂,嗓音因连日来照顾江云的劳累而喑哑难闻。
江云依然沉睡,任由她不停地晃动,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叫喊,他安静如初。
为何不醒来?若再不醒来,她就保不住他了啊!
仇心柳又气又怒,猛然低头,在江云的右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仿佛要把所有的怒意和焦急都发泄出来,这一口,咬得极深极重,仇心柳用尽了力气撕咬着江云的肩膀,齿关钉牢得如同嵌在肉里一般,直到血腥味涌上漫上唇间,她才松开唇齿,整个人如同被抽掉力气的傀儡般倒在江云身上,低低啜泣。
就算这样使尽吃奶力气啃咬,他也没有一点反应吗?
若是在往日,他又岂容得自己这样肆意触摸?
这人不但孤僻冷漠,还硬气且执拗,就算伤了也不愿旁人援手,仅是自己疗伤。
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最后一次,抛却所有的顾忌,认真地,仔细地,看着他,摸着他,感受着他微暖的温度,嗅闻他低绵的气息。
心底的忧郁酸楚更加强烈,仇心柳吸了吸鼻子,从江云身上爬起,取来热巾为他擦去肩膀上那一整圈牙印子间的丝丝血迹,并重新为他擦拭身体。
擦完上身,仇心柳再次换了一次巾子。褪去他的里裤,为他擦拭腰臀和双脚。仔仔细细地,连脚趾的细缝都缓慢地擦拭了一遍。
她的神情虔诚,动作无比轻柔而仔细,在触及少年私密的位置时,双手仅仅是微微颤抖,也不曾有半分犹豫。那份专注,仿佛是将一生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为他擦身这件事情上。
确认少年的身体得到了彻底的清洁,仇心柳将热巾子丢回水盆里,为他穿好衣物,再覆上薄被,最后坐在榻边,紧握着他锦被下的手掌,默默地看着他。
日光从开着的窗扉迤逦而过,暮色慢慢四合。
她依然坐在床沿,石化了一般动也不动。
雕花细木门再度被人推开,符震端着一个托盘进来,盘上是一碗冒热气的药,还有一个墨色的玉瓶。
“这是最后一次药。”他走到仇心柳的身后低声道,语调平板无波。
仇心柳低低地应了一声,接过那碗药,没有喂给江云,却是仰首喝了一口。
“柳妹……”符震的眼里写满了不赞同。
仇心柳俯身吻上江云没有血色的唇,缓缓地将含在嘴里的苦涩药汁一滴滴渡进他嘴里,直到喂完那口药汁,她才以细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呢喃了一句“最后一次了”,又再次以口为江云哺药。
符震的目光不禁移向那个墨色玉瓶,心情复杂。
很快地,一大碗的药汁被江云喝得涓滴不剩。仇心柳掏出丝绢替他拭去嘴边残存的药汁,指尖缠绵地轻抚着他的脸。
好一会后,她起身将药碗放回托盘里,想到什么似地,又弯腰为江云再掖了一回被子。然后放下床帏,掩去自己所有的眷恋。
“该我了。”伸手取过墨玉瓶,仇心柳神情平静,眼底却泛起了波光,一缕无奈隐隐未发。
他们都很清楚这是什么药。
九方漠一松口救人后,精通医术的九方侑零就以针灸之术接起江云被震断的筋脉。然后符震和仇心柳连夜将江云带到宜昌,安置在十善赌坊。
她曾问及为何不将他留在书院,毕竟这样对江云静养比较好。
结果符震微笑着问,爷他们也在书院,还要不要留着?
仇心柳立刻噤声,因为想到了那夜的冰寒,也因为,当时的符震,眼底是没有笑意的。
一个笑脸迎人的人,当他脸上在笑,眼中却冷若冰霜的时候,比什么都要骇人。
于是他们回到了宜昌,回到了仇心柳最痛恨的十善赌坊。
即使呆在这里让仇心柳心如刀割,但江云不能呆在九方阁的地盘,在客栈也不可能安静养伤,唯独这里,有轩辕三光在的地方,是最适合的地点。
江云伤势很重,一直昏迷不醒。伴随着沉重的内伤而来的,还有连日来的高热不退。最严重的,就是他的奇经八脉一如他们当日估计的,全被爷震断了,形同废人。就连右手手筋也完全被挑断,即便日后能恢复,也不能握重物了,更不用说使剑。
九方侑零说,江云的筋脉是被独特手法震断,重新接驳后,需要每隔十个时辰换一次药,并且要细心照顾,吃下许多珍稀药材补气补血,方能维持江云的气息。
仇心柳只是一心一意照顾江云。除此之外,不敢多做什么。
当晚,在符震对她描述了他所推测的事情经过后,仇心柳不敢再多言。她自是认得冰封的地面上如同刀锋割过的锋利裂痕,那是江云“龙翔断九天”所造就的剑气痕迹。
江云伤了九方策的娘亲,九方阁没有群里做掉江云她已经偷笑了,更不敢有其它非分要求。本拟私下找江瑕将江云带走,但符震就在旁监管,表面上是表示帮忙照顾江云,但她很清楚,符震是要留着江云的性命,让九方阁里的人来处理。
然后,她求九方阁的主子救人,求的赔上了所有,那人终于答应让九方侑零救江云。
浑身上下充满书卷气的九方侑零依然让人如沐春风,他根本都不看江云,径自对仇心柳提出了一个要求。表示若她允诺,就救人。
那要求,如今就在眼前。
“喝了这个,前尘旧事就一笔勾销了吧?”无色无味的液体滑落喉咙,仇心柳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唇边泛起一抹凄苦的笑。
忘记江云,这就是她想救江云的代价——九方阁不允许有异心人。
昔日在这赌坊,江云救了华紫音,从此硬生生在他们当中插入一个人。如今依然在这赌坊,她为了救江云而舍弃他,终于可以退出这荒谬的三人行。纠缠了十几年的守候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不甘,却也甘心了。
把自己的命赔给江云。不再无止境地等候。
如果这是命,她仇心柳认命了!
胸口发酸,脑海内却似有什么翻腾起来,昏眩感袭来,她踉跄了下。
“若是你真忘掉,那也顶好。”符震伸手环住她软倒的身体,出言安慰。“我们回家吧,雨儿在外头候着了。”
家……她的家早已破碎……想要的家,那个人不愿给……以后……她又能栖身何处?何处为家……
“呵呵呵……”无意识地低笑,仇心柳两眼迷茫,依稀可见一角红色衣裳,耳边是江瑕的吼叫——
“你对心柳做了什么?!”
“我家娘子的事,不劳烦江二少侠操心。”符震打横抱起已经完全昏过去的仇心柳,步履轻盈往门外走,完全不把蓄势待发的江瑕看在眼里。
以奇妙步法闪过江瑕探出欲抢人的双手,符震飘然出了门,丢下一句“江二少侠只要心里记得,我家娘子为了救江少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即可。”
代价?
江瑕一惊,疾步追出,符震的轻身功夫极妙,瞬间已不见了踪影。
“瑕,发生了什么事?”华紫音从廊道走来,见江瑕神情焦急,不由急问。
江瑕摇摇头。
这几日发生的事都混乱至极,他毫无头绪,也不想跟华紫音提适才符震所说的话。
有些事,应该只让云大哥知道。
“嗯嗯……”房内细细的呻吟抢去了华紫音全部的注意力,无暇顾及江瑕的沉重神色,她冲进房里,快步坐在榻边,惊喜道:“云!你醒了?”
几日过去,她终于能看到江云,触碰到他,而不再是被人挡在门外,只能远远看上一眼,看仇心柳,衣不解带照顾他,看仇心柳,亲密无间亲近他。
她的动作让江瑕神情一冷,他仅是两臂环胸靠在门上,没有入内。
江云的眼皮蠕动几下,终是掀了开来。
浑浊的眼神转了几圈,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片刻后,才逐渐清明。江云的目光定在了华紫音脸上。一瞬间,眼底闪过连他自己也不自觉的失望。
头好晕,全身的骨架彷如散架了似的,四肢酸软没有半点力气。
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连手指都无法动弹。
思绪渐渐清明。
原来他没有死……
鼻尖萦绕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肤上仿佛残存着熟悉的体温,好像不久前,正有人在温柔抚慰他一般。
是幻觉?还是真实?
他昏昏沉沉间感受到的柔暖抚触,是谁?
嘴唇嚅了嚅,江云哑声问了一句:“华姑娘,是你在照顾我吗?”
华紫音一愣,不知为何竟点头应了,还轻喃了一句:“是……”
她的声音极低,低到仿佛含在嘴里似的,几乎没有人听见,但她的动作已经给了江云答案。
“是吗……”江云合上眼,疲倦地喃着,“原来不是……”
不是什么?
华紫音心虚得不敢问。
“嗤——”一声明显的笑声在房内响起,江瑕嘲弄的低讽懒洋洋响起,“是啊,原来是华姑娘一直衣不解带照顾我家云大哥,照顾得人都憔悴了呢。”
看着那个坐在榻边低头揪着衣襟却沉默不语的女人,江瑕忽然一股无名火起,转身就走。
“在我娘和伯娘她们赶来把云大哥接回桃花谷疗养的这段时间,就请华姑娘好好地照顾我云大哥吧,只不过别趁他昏迷,把他的贞洁也夺了啊。”
若真是如此,那也是云大哥倒霉!
谁让他竟敢随便昏迷,还把心柳逼走,才给别人有机可趁的!
云大哥,你就好自为之吧,这一次错过,不知道下次见面又待何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