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风清。
玉兔高悬,清辉洒落院子。
湖边的大石上,面湖而坐的一对男女蒙上了浅浅的银纱,身影迷离而虚幻。
“月色真美。”伸手捋了捋及肩的浪漫波浪长发,华紫音的一举一动充满风情。
“嗯。”随口应着,江云一贯的面无表情,两眼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瞳眸幽深,看不出心中想法。
“风真舒服。”华紫音再度柔柔轻叹,螓首微侧轻靠在江云宽厚的肩膀上,轻轻眯起了眼睛。
肩上有不熟悉的沉重,江云低头侧脸,看了眼那张柔美的脸,心底微起的厌烦很快被他按捺下去。
就当是万神医医治心柳钻心虫的回报好了。
只是借个肩膀而已。
换心柳一条命,很值得。
不知他心中想法,华紫音只觉此情此景旖旎缱绻,脸上笑意更显甜美。
情不自禁柔情款款的少女。
散发着淡淡疏离却不拒绝的少年。
花前月下,两人各怀心思,相依相偎的景象却是融洽异常。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拔高而略显得尖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两人诧异地回头。
乌发黄裙的她就站在那里。
银白的月光投影在她身上,阴惨惨地不带生气。
“心柳。”江云皱起了眉,微微动气。因她的质问语气,更因她孱弱的身体。
夜深风冷,她却只将单薄的外衫随意披着,长长的流泉发也未曾挽起,象是刚沐浴完毕,隐隐透着水汽。
重伤未愈却不懂得爱惜自己,恁地任性。
想到这里,江云眉间的皱褶越发深刻。很想上前将那胡乱使性子的人拉进屋里,喝令她掩实衣物,擦干头发。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这样过于外显的关怀,他无法坦率的做到。
“你们在做什么?!”仇心柳踏前一步,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嫉妒。
夜里的寒风撩起了她的裙摆,明黄身影在浓重夜色中发颤。
“心柳,我们在赏月。”华紫音嫣然一笑,态度落落大方,丝毫没有被她强烈迸发的怒气影响。
“我没有问你。”两人紧靠的双肩让仇心柳觉得万分刺眼,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推开华紫音,直直看着江云,眼底全是执拗。
华紫音惊呼一声,身形踉跄着歪向一边,幸好一双大手及时拉住了她,才免去她掉下湖里的灾难。
感激地看着施以援手的江云,脸上的笑容柔美动人:“云,谢谢。”
确定华紫音站稳,江云撤下扶持的双手,拧眉看着仇心柳。
“心柳,不要胡闹。”
“啊,我没关系的。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心柳的事,云,你别生气。”华紫音拉了拉江云的衣袖,微笑着为她开脱。
江云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睛湛着光,犹如仇心柳看他一般,直勾勾地与那双愤然的眸子对视。
胡闹?
仇心柳冷笑看着比肩而立的两人,忽然甩手给了华紫音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清晰地回荡在夜空中,屋里有人发出细细的抽气声。
她知道有人在看,但她不在乎,这一巴掌,她想打很久了。
“我要跟他说话,麻烦你滚远一点。”
强劲的手劲果然将华紫音抽得颠簸着歪离了江云身边,可惜只有片刻。
“心柳!”江云急忙将单手捂脸的华紫音搀扶而起,低沉的喝斥显示出他已经真正动怒。
透过仇心柳倔强扬起的小脸,江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投注在她身后。
一个修长挺拔的红衣少年,正斜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里的动静。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隐隐有人影走动,但没有任何人发出说话声。
“没、没关系……”柔细发丝自额际滑落,却不能遮挡华紫音半边脸的红肿,夜色掩去了她的狼狈,她紧张地抓着江云的手,试图挤出一抹笑,疼痛拉扯着她的脸却很是难受,“心柳……心柳她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故意的,怎么样?”仇心柳忽然截断她的话,一脸挑衅地看着江云,“谁叫她挡了我的路。”
她这么任意妄为,要如何在伙伴间立足?
江云感觉头都要痛了。
“胡闹!”再次掷下这句话,江云扶着华紫音就想走回屋子。只要他们进屋了,她也会跟着吧?但那任性的少女再次拦住了他们。
“站住!我只问你一句话。”她放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成拳,不断地发颤,语气是决然的。
有什么话不能私下说吗?她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整个屋子瞩目的所在吗?
江云差点忍耐不住要冲她吼出来,但沉默的脾性使他最终还是站住了,定定地看着她。
深深吸一口气,仇心柳直视着他,带着赴死的觉悟,开口问:“你娶不娶我?”
此言一出,整个鱼儿居都静默了下来。
仇心柳爱慕江云,全武林都知道。却不想她会在这个当口提出来。
时机也不是不好。
祸害武林的罪魁祸首孤苍雁和江玉郎俱已伏诛,正值劫后重生的时候,她提出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
但此时江云的身边正站了一个同样爱慕他的华紫音,这样问就很微妙了。
娶她?
江云一震。
所有事情全都平息下来的今天,他只想与分隔十多年的爹娘团聚,好好尽孝,却从未考虑过成亲的问题。
“你娶不娶我?”
她踏前一步,再次问道。
她可以不管是非,不理恩怨,披荆斩棘地跟在他的身后。但是,如果她满腔的爱意得不到回应,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不是真要江云娶自己,她只是想要一个承诺。
要一个让自己继续安心跟在他身后的承诺。
江云继续沉默着,幽深难解的目光在她脸上转动。
“心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别再为难云了。”华紫音柔柔地插话,玉手有意无意地拉着江云的衣袖轻晃。
父母?
我父母都死了,去哪里找来父母?
即便能找来我的父母,又能为我做主么?
仇心柳气得浑身发抖,嘴巴开开合合,几次都发不出声音。
仿佛知道她心中自嘲,一个声音适时飘来,听不出是讽是笑。
“她父母都死了,去哪里找来父母为她主持婚事?她不自己争取,难道还要把心上人拱手让人不成?”
红衣少年缓缓步进,两手抱胸站在三人几步开外,斜倚着一棵垂柳,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气。
华紫音惊呼一声,似乎这时才想起似的,一脸歉然地看着仇心柳道:“心柳,对不起。我忘记你娘早死了,你爹爹又是……”
又是的后面她含蓄地隐去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没错,她仇心柳的娘亲一生爱着不该爱上的爹爹,她的爹爹则是江家的大仇人,世人口中的武林败类。
但凭什么!凭什么她华紫音一副怜悯的嘴脸来揭她血淋淋的伤疤!
“我不用你可怜!”声嘶力竭地吼着,仇心柳内力一催,两手一错,右手五指成爪向华紫音面门抓来。修长指尖在荧荧月色下烁着幽幽青光。
唐门毒手!
没来得及为她眼底的泪光撼动,江云护着华紫音后退一步,手掌翻动化去了她的毒手之功。
两人的内力毕竟相差已远,他的掌力不但化去毒手的威力,还反震得她向后跌倒,狼狈地坐在地上。
察觉到她紊乱的内息,他迅速收回手。
“你闹够了没有!”低头看她,强忍着拉起她的欲望,江云的喝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向华紫音出手,她以后还怎么能跟正道人士好好相处?
他打她?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打她?
两眼盈满不可置信,仇心柳瞪着江云,只觉得眼眶湿热,朦胧的雾气迅速占据了视线。
她所爱的男人,脸色铁青的护着另一个女人,出手伤害她。
她头很痛,胸口也很痛,不知道是蛊毒再次发作,还是心被搅碎。
屋内似乎传来杂乱的声音,她听不见。
缓缓站起身,她一手揪住疼痛得像要裂开的左胸,看着江云,和他身旁的华紫音。
他俊逸不凡,她柔美大方。
好一对金童玉女。
仇心柳狠狠地看着,用一种几乎豁出所有呼吸的力气,狠狠地看着,然后,冷冷地笑了。
“没错,我是大恶人江玉郎的女儿,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我不配和江家少侠站在一起,更不配站在你们面前。你们少侠女侠情投意合门当户对,我就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冰冷,眼角的湿意跌出眼眶,嘴角却仍是勾起,她又哭又笑,惨白的脸容扭曲了诡异的笑意,“江云,江少侠,我真希望从来都没有遇见你。”
江云一怔。
仇心柳用力抹了一把脸,抹去满脸泪水。深吸一口气,再深深吸一口气。
“解星恨!我恨死你了!”愤愤然冲着江云喊出石破天惊的一句,她蓦然转身,在暗沉的夜色中急掠而去。
那代表着禁忌过去的名字骤然划破夜空,江云浑身僵直,一幕幕血红色毫无预警地浮上眼前。
杀人的,被杀的。
大片大片猩红的血液和不绝于耳的哀嚎。
他以为早已经忘却,原来那仍是他的噩梦,那些年幼无知为仇人所欺而满手血腥的噩梦。
而刚刚,这双杀人的手,这双曾经刺过自己父亲,弑杀了她父亲的手,将体虚力弱的她震倒在地。
他动手打她,打了一直跟在身后的她……
木然看着自己的双掌,江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还是忍不住看着自己的手,沉默。
“心柳!”华紫音追了几步,回首见江云愣在原地,她连忙拉起江云道,“云,快追!心柳她这种时候跑出去太危险了。”
江云下意识反手一推,就把她推离开去,他又沉默了一会,低声道:“不用,她只是闹闹脾气。等气消了,就会回来。”
“可是,她一个女孩子,夜深在外总是不好。”华紫音踌躇了下,心里还是觉得不安,当即道,“我……我去找她……”
“紫音心急之下倒是能走动啦?倒是仇心柳拖着那弱得要死的破身子到处跑,可别被我娘的机关阵给困住才好。到时她出不了谷又回不来,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冷眼旁观的江瑕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那丫头说的没错啊,她是妖女,你们才是少侠女侠,情投意合又门当户对,还是早点成亲免得让江湖人臆测。若你现下去找她,她说不得更怒,要拼个你死我活才罢休。”
华紫音如被针扎般一颤,惊惧的目光盘旋在江瑕脸上,只觉得痛苦又迷惑。
自从若湖死后,江瑕对她的热情就象被冷水浇过骤然冷了下来。
昔日爽朗的少年总是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自己和江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看着江云木然的肩背,再看看江瑕孤高的眼神,华紫音心中一冷。
她是不是真如自己所想,那么了解这两个人呢?
“我还是去……”华紫音总是自信的脸庞莫名苍白,不敢多想,她转身欲追。
“不必。”江云突兀打断她的话,那声音又冷又硬。
她抬首看他,却被吓住。
江云仍是面无表情,眼内却烁着一簇冷冷的火光,他的脸部线条僵硬无比,下颚甚至隐隐抽搐,显然正为了某种说不出的理由,极力压抑胸腹间沸腾的情绪。
从未见过他这样紧绷的神色,华紫音不知所措,正犹豫间,江云却大步往屋里去了。
在他经过江瑕身边时,红衣少年轻声喊道:“云哥,你知道吗?”
江云脚步顿了顿,背对着他,沉静地等着。
屋内众人都忙碌着自个儿手边的事,似乎没人去瞧他们,却又全静悄悄的不说话。空气里沉寂的气氛让人呼吸都沉重起来。
在这奇诡的静谧中,江瑕的声音幽幽然,深沉的悲哀漫漫难抑。
“若湖死后,我非常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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