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从东西南北中刮出五股歪风,把天空和大地搅为一团漆黑,人们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或衣食不保,或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它就是既真实又荒诞,既违背客观规律又违背历史发展规律的“黑五风”运动。人们经历了社会主义过渡时期,试图通过人民公社、******一步跨入到共产主义社会。
这天,地委派驻工作组通知周大龙到公社汇报工作。周大龙碍于同儿子周天时是生死对头,称自己在家养病,由小儿周地利代替他去。就这样,幸福里村的报告由周地利亲自起草,经时年15岁、正读初中的我父亲修改毙去一半后,由周地利带着它匆匆赶往公社开会。
地委派驻到建丰公社开展运动的干部一共五人,打头的果然是周天时,他手里拿着一张当时的《人民日报》,报上显示的导弹乱飞,各地纷纷以虚假的高指标、高纪录争相夸耀:
福建英湖社再夺高产冠军,花生亩产13241斤。
麻城建国一社出现天下第一田,早稻亩产36900多斤。
卫星农业社发出第二颗卫星,二亩九分小麦亩产达3530斤。
湖北幸福社十一亩小麦亩产3215斤。
向日葵异军突起……
周天时手脚齐哆嗦,心想咱是老革命了,咱领导的农村工作可千万不能拉了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的后腿呀!周天时时而沉默,时而一双眼睛凸骛着向各大队负责人扫来扫去。
开始汇报工作的是建设村的党支部书记林大水,他是一名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凯旋归来的大英雄,经历了生与死、血与火的考验,最痛恨的就是当前社会上刮起的“共产风、打骂风、浮夸风、平调风、瞎指挥风”五股歪风,多次写信向各级党委政府实实在在地反映农村和社会遇到的问题。正因为他的汇报是实实在在的,所以他每次汇报都会让工作组的同志吓一大跳,“我们村耕牛少、洼地多,人们忙得死去活来,村组一天只能耕田50来亩,水稻亩产300来斤,棉花亩产100来斤,除了上交公社外,村民们靠吃观音土喝西北风过日子。”他的汇报稀里哗啦,得来的是在座官员们的惊诧与鄙夷。
年轻人觉得无所谓,一双惊愕的大眼睛凝视着在座人不停动弹着的嘴,悬在半天云里吹喇叭,好似美军大炮一簇簇投放到朝鲜战场上的弹火。在人们的狂轰乱炸下,林大水的思绪飞纵到了1950年的冬天……
“我去!”
“我去!”
“我是教导员,我代表党;你是营长,你代表枪。党指挥枪,你得听我的!”别看教导员程永贵个头不高,但声若洪钟,眼睛瞪得像牛眼。两人争着打主攻,无非是争着去牺牲,争着去送命。
“我是军事主官,带兵打仗是我的天职!”营长一把炒面,就着一把雪。
“谁说带兵打仗是你的天职?你在家排行老几啊?是不是独苗一个,跟我程永贵没法比!我们有民族的大爱,还得有个人的小爱,不能因为你敢流血牺牲抛下你的列祖列宗不管吧!抛下你的父老乡亲不管吧!你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怎么看人吗?你知道女人的胸部长什么样吗?你如果不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你?”营长一时语噎了,被有着未婚妻优势的教导员抢了头彩,驰援飞虎师的两个红军团,即三三七团、三三八团,阻击美骑一师、美第二师、美第二十五师、英第二十七旅、土耳其旅以及伪一师的猛烈进攻。
围歼战打得异常激烈。敌我双方犬牙交错,交织一起,到处都在厮杀、搏斗。暴雨般的枪声,滚雷似的炮鸣,遍及整个战场。尖啸飞行的炮弹,成串划过的曳光弹,腾空飞起的信号弹,以及明灯般高挂的照明弹,将战场的夜空点缀得流光溢彩……
战斗结束后,营长还是营长。林大水还是林大水。然而教导员程永贵,永远地从那个被称作“绞肉机”的松骨峰的阵地上消失了……
“林大水,你在干什么呀?”周天时的巴掌一拍,“工作落后了还不虚心学习,还耍派头,喊啊杀啊的,就你会使枪杆子?”唬得林大水一下子鸦雀无声了。因为这次汇报惹祸上身,他被免去了村支部书记。被“后进帽子”戴怕了的一些村民烧毁他的房,骚扰他的家人,将他赶出了建设村,迫使他全家搬到了幸福里村居住。
接下来,同乐村的村长汇报,他汇报的内容大概是村组一天耕种200亩,棉花亩产2000斤,早稻亩产15000斤,村民们有饭吃,有衣穿。
幸福里村第三个汇报,听到同乐村的骄人成绩,周地利也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村日耕种220亩,棉花亩产2500斤,早稻亩产20000斤,北瓜亩产38000斤,村民们有饭吃,有衣穿,有被盖,革命干劲充足,生产热情高涨。”
汇报越到后来越离谱,丁家冲的棉花亩产2500斤,贺家冲的北瓜亩产40000斤,祝丰村的鸭蛋日产5000个。周地利熟悉祝丰村的家底,撇了撇嘴,嘀咕道:“你们村总共才有鸭子500来只,就算每只鸭子1天产1个蛋,也只能是500来个,难道每只鸭子每天生产10个蛋不成?”但在那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既然有人敢说出来,就有人敢相信,对吹牛皮不上税者作为先进典型予以推广。
汇报到最后,周地利一看自己村工作落后了,人前丢脸不说,还给坐在主席台上的哥哥抹了黑,急得他再一次拿起汇报稿从墨迹中间找数据。当他看到稿子最后一页有我父亲留下的“下略”两个字时,便激发了心中的灵感,连忙举手发言道,“我刚才都是赶重点汇报的,汇报的是大头,还有一个零头没有汇报上,那就是北瓜产量,只算上夏北瓜产量,没有算上秋北瓜产量,加上秋北瓜亩产12000斤,估计北瓜亩产50000斤。”
祝丰村的村长一听急了,抢话道:“我刚才汇报的是母鸭子,还有公——公……”他的话没说完,林大水就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好啦!到此为止。你们再这样汇报下去,别说汇报不清,我们听三天三夜也听不完!”周天时朝他们挥挥手,结果幸福里村拿了个北瓜产量第一的冠军,受到了表扬,得到了一面嘉奖的红旗。没几天,当地报纸就登出了“幸福里村亩产北瓜50000斤”这样的一则消息。但实际情况是,幸福里村人连北瓜都没的吃,人人脸面昏黄,浑身浮肿。人们活不下去了,就吃糠壳、昆虫、破棉絮和观音土充饥,前后饿死了数十人。
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年幸福里村侥幸拿了个北瓜亩产的冠军,周地利便鼓动他的父亲挑战水稻高产的冠军,早稻亩产37000斤,到时候周游全国,接受漂亮女人戴在他们脖子上的鲜花。
他们摩拳擦掌,热血沸腾,房前屋后,贴满了类似这样的标语:
一天等于20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向水稻亩产37000斤进军!
打死也不当乌龟!
谁拉幸福里村后腿,谁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