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复的这首《诉衷情》情深动人,其中尤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一句为最。
永夜月沉,无人相伴,孤衾难耐,身与心都浸透了那一份相思寂寞。这种思念之苦她已饱尝滋味,可是他知道吗?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女人在这样深、这样痴地思念他、爱着他吗?只有把她的心换成他的心,也许他才会明白,才会理解,才会珍惜。
这种深入骨髓的感情让人直为之心恻,也让人深深感叹世上人与人、心与心的距离是多么遥远、隔膜!这三句词深刻透彻地写出了一种人世间无法坦诚沟通、无法互相理解的悲哀,写出了无人理解、无人相知相惜的孤独与寂寞。
正如近世学者顾随先生所说:“人我之间常人只知有我不知有人,物我之间只知有物忘记有我,皆不能‘推’。”
这个世界上,人们常常只会从自己的角度来对待事物,来看待问题。哪怕是在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里,也常常不能从对方角度来考虑。无法真正做到“推己及人”,无法真正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法企及那种心心相印、如有默契的境界。
所以真正做到“以心换心,以心相许”并不是一件容易事,那是一生的承诺,是需要用时间来证明的,只有从红颜到白头,相知相惜,此生不悔。
这一点,也许清朝的词人纳兰性德的****故事可资为证。
纳兰性德是清廷重臣、大学士纳兰明珠之子,满族正黄旗人,十七岁进入太学读书,十八岁时中举,二十二岁即康熙十五年进士,随后被授乾清门三等侍卫、一等侍卫,并作为清宫侍卫侍于皇帝左右。与他出身豪门钟鸣鼎食、入值宫禁金阶玉堂、平步宦海的锦绣前程相比,他的心灵深处却有着一种常人难以体察的感受和心理压抑。他对人间的生死离合聚散分外敏感,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困惑与悲观。对人间富贵的轻看,对仕途前程的不屑,使他对凡能轻取的身外之物无心一顾,但对那种心灵相通、两情相悦的爱情,对浪漫缱绻的诗性世界,他却为之痴心流连,心驰神往。
纳兰性德向以重情义名世,对发妻卢氏感情非常深。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纳兰性德二十岁时,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赐淑人。是年,卢氏年方十八,“生而婉娈,性本端庄”。成婚后,夫妻恩爱,感情笃深,可谓心心相印。新婚美满生活大大激发了他诗词创作的灵感。
从纳兰性德后来对卢氏的悼亡诗词来看,卢氏不仅长的花容月貌,楚楚动人,“独伴梨花影”(《青衫湿遍·悼亡》)、“一朵芙蓉着秋雨”(《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而且正是一位解风情、识雅趣、知书能文的“知性女子”,一位“吹花嚼蕊弄冰弦”的美娇娘,她虽“素未工诗”,却能和性德“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可见其知识的丰富广博。
卢氏生于北京,长于广州,十余岁时又回到北京,见多识广,才藻艳逸。
纳兰性德曾在词中将卢氏比作谢道韫,并非纯然溢美之辞。然而,偏在结婚三年后,卢氏死于产后受寒。
这给纳兰性德造成极大痛苦,从此“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沉重的精神打击使他在以后的悼亡诗词中一再流露出哀婉凄楚的相思之情和深情怀念。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这是纳兰性德追悼亡妻卢氏的词《蝶恋花》。这位痴情种子望着天上的明月,思念逝去的爱妻,心中怅叹:若你如皎月照我余生,我亦可不畏严寒,不辞辛苦地飞到那冰冷月宫,去温暖你的身体。
正是所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那纳兰性德已逝爱妻的亡灵似也有了感应:月圆之夜,书房深幽静谧,月光轻泻如水。纳兰性德手持一卷,竟在袅袅炉香中入梦。梦中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女子冉冉而来,正是爱妻卢氏。
她依然像过去一样偎依在性德身边,带着性德熟悉的那女性特有的馨香。她轻轻拉过性德的手,低语幽咽,说了许多许多的情话。西吹的凉风吹落了一地的梨花,露水打湿了妻子的消瘦香肩,她那水翦的双眸渐凝成一泓幽怨的秋波。那一刻,性德和爱妻默然伫立,持手相拥,好似琼枝玉树相依。身后江声遥遥,潮起潮落。彼岸有烟波无限,此岸则繁花三千。性德感到这一刻是生命里最完美最圆满的瞬间,灵魂载满了岁月的芬芳。
纳兰性德一梦醒来,屋内景象依旧,心中无限苍凉。据说这是发生在纳兰性德身上的真人真事,足见其挚爱之至诚,也足见夫妻俩心心相印的感应与默契。
后来他又曾化用过温飞卿《更漏子》中“梧桐夜雨滴空阶”的意象,写下了《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已。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性德曾被曹寅称赞是“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故坊间长期有一传说,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原型就是纳兰性德。这话正确与否且不论,至少纳兰性德、贾宝玉的“惑溺”于爱,也正是“情痴”一路。从身世看,这二人可巧都称得上是人间富贵花,却偏生做了天上痴情种。只不过一个真实地存在于历史中,而另一个脱胎于曹公对现实的提炼,虽然相隔无法穿越的时空,却都是情深至真的人物,由不得人不爱。
然而正所谓“情深不寿”,纳兰性德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暮春病故,葬于京西皂甲屯纳兰祖茔,与永远十九岁的娇妻卢氏永远长眠在一起。
然而,事实上,人人都像纳兰性德那样真正做到坦诚相知、真情相守并不容易。
在生活中,在屏幕上,常常听到这样的话语:“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我真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这种平时只是说说而已的俗语,在那部亦庄亦谐的《大话西游》里却由周星驰版的孙悟空实现了。他居然不仅能掏出自己的心给人看,还能让别人钻进自己的心脏里去看个究竟。是真诚的心还是薄情的心,是真情还是假意,居然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实现。可见,人心相知何其难!
《诗经》中有过这样的叹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世间知音难觅、知己难求。古时有俞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式的知音至交,他们闻弦歌而知雅意,心气相通,堪为知音。
另一方面,正如汉朝邹阳在《狱中上书自明》中所说:“语曰:‘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有时,相处到白头都未必能真正理解对方,而有时偶然结识的新朋友却像旧时知交一样。原因就在于知不知心。
人们把朋友式促膝谈话叫作“谈心”,把个人无保留地讲出真心话大实话称之为“交心”,这真是两个很形象贴切的说法。
顾复这里的“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讲的是“换心”,即设身处地地“以心换心”。要是能真正做到这种“以心换心”,人们能真诚地交心谈心,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美好境界!
女作家三毛曾遇到一个愿意换心的人。当年,荷西向三毛求婚时,三毛说:
“我的心早就碎了。”
荷西说:“我有一颗心,金子做的心。我把它换给你,你就再也不会心碎了。”
这样纯粹真情的换心人果然没有辜负她的爱情。当年两人的痴爱感动了无数人。
鲁迅曾有联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是一副悼念瞿秋白的挽联,深切地道出了那种声气相投、肝胆相照的同志兼知音的情怀。可见,人与人一旦能够相知、相交、相惜,那种肺腑相通、灵魂相融的境界该是多么美妙!
近代诗词学者顾随先生在《顾随诗话》中说:“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复)实则‘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始可。”顾先生将这两句词读出了新境界、大气象。是啊,如果能真正做到“换他心为我心”,“换天下心为我心”,则为人处世何事不成、何功不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