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灵魂离体的方式伴随心爱之人而去,拼命追求爱的满足。这种浪漫而热烈、奇异而超凡的爱情举动,令人震惊和感叹!同时作者确立的这一积极浪漫主义相思模式,对后世作家的影响极为深远,比如明代戏曲杰作《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其“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人生就分明有着张倩女的影子。
本剧之中,张倩女的形象最为光彩耀眼。首先,倩女是一个勇敢追求爱情的坚强女子。她美貌聪慧,“针织女工,饮食茶水,无所不会”,过了及笄之年自然少女怀春,因为有“指腹为婚”的姻盟,倩女对未来的丈夫王文举颇多关注。当王文举到了张家,张倩女目睹了这位风度潇洒、举止不俗的俊秀书生,欣喜非常,萌生爱意,“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而后两人偷传锦字,暗寄香囊,书信往来,加深了解,倩女知道情郎不是“茅檐燕雀”,而是“混海鲸鳌”,更增爱慕,后来倩女更是不顾一切勇敢追求爱情。倩女对于爱情的追求决不是庸俗的轻率之举,而是勇于维护爱情的大胆行为,这一果敢之举赋予了倩女以远远高出流俗的迷人魅力。
其次,倩女具有强烈的反抗精神。楔子中,母亲让王文举、张倩女两人以兄妹之礼相见,倩女当即埋怨母亲的横加阻拦:“俺娘向阳台路上,高筑起一堵云雨墙”,“左使着一片黑心肠”。面对阻挠,倩女不是忍气吞声,而是满怀斗志:“你不拘钳我可到不想,你把我越间阻,越思量!”由此可见倩女性格的倔强与反叛。第二折中倩女因王文举离去,相思难耐,灵魂离体,追赶而来。面对王文举的疑问,倩女胸有成竹:“他若是赶上咱,待怎么?常言道:做着不怕。”更见其坚决的反抗精神。
再次,倩女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对社会有理性的认识。尽管倩女对王文举有真挚的爱慕之情,但始终都提防着男子发迹负心的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第一折柳亭送别时,倩女不顾母亲、丫鬟在场,不顾少女颜面的羞涩,当面提醒王文举“若得了官时,是必休别接了丝鞭者”。王文举走后,她又忧心忡忡,担心“早辜负了碧桃花下凤鸾交”。所以,灵魂离体,追赶王文举。倩女的所作所为不是胡思乱想,而是有鉴于不少封建士子一旦金榜题名,就忘情弃爱、另觅新欢的事实。倩女的这份清醒和理性,更突出了她对爱情的专注和执着。
在剧情结构上,作者巧妙地设置了两个倩女形象,两相对比,写实与浪漫交替运用,构成两条发展线索:一方面,病体倩女饱尝相思之苦,缱绻萦怀,怨愁交加。“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则被这相思病害杀人也呵!”整日喟然长叹,以致卧床不起,每日浑浑噩噩,以泪洗面。可以说,在家病重的倩女备受着心灵的煎熬,对王文举的爱恋与担忧深深地交织扭结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极为真切、形象地表现了封建社会丧失了婚姻自主权的少女的复杂心态。另一方面,作者则尽情描写离魂倩女无拘无束地享受爱情的甜蜜,在理想的天国驰骋的神话想象,离魂倩女的出现,使情节带上了神秘与浪漫的色彩。这一个倩女不再多愁善感,而是胆魄惊人,敢爱敢言:“你好是舒心的伯牙,我做了没路的浑家。你道我为甚么私离绣榻,待和伊同走天涯。”为爱可以远走天涯,以爱情为基础迸发出的精神力量,成为倩女行动的巨大支柱,她一切均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即使触犯了封建礼法,也无所畏惧,表现了倩女这一女性形象对于封建礼法的蔑视与反抗。作品通过两个倩女不同境遇的对比描写,深刻地批判了封建礼教对于女性身心的深重戕害,发人深思。
剧作洋溢着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全剧语言哀婉动人,华丽俊逸,遣词用句十分讲究,上引第二折中的几曲可见一斑。
前人论曲,向来都将郑光祖列为元曲文采派的代表,明代朱权《太和正音谱》评曰:“郑德辉之词如九天珠玉。其词出语不凡,若咳唾落乎九天,临风而生珠玉,诚杰作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对郑光祖也不吝称赞:“郑德辉清丽芊绵,自成馨逸”,“不失为第一流”。《倩女离魂》为元代四大爱情剧之一,诚可谓实至名归。
【元和令】杯中酒和泪酌,心间事对伊道,似长亭折柳赠柔条。哥盱,你休有上梢没下梢。从今虚度可怜宵,奈离愁不了!
【后庭花】我这里翠帘车先控着,他那里黄金镫懒去挑。我泪湿香罗袖,他鞭垂碧玉梢。望迢迢恨堆满西风古道,想急煎煎人多情人去了,和青湛湛天有情天亦老。俺气氲氲喟然声不安交,助疏剌剌动羁怀风乱扫,滴扑簌簌界残妆粉泪抛,洒细蒙蒙邑香尘暮雨飘。
【柳叶儿】见淅零零满江干楼阁,我各剌剌坐车儿懒过溪桥,他圪蹬蹬马蹄儿倦上皇州道。我一望望伤怀抱,他一步步待回镳,早一程程水远山遥。
这三段唱曲,便是张倩女和王文举在亭中送别的情景。“元和令”一段单讲二人饮酒告别。和着泪饮一杯苦酒,张倩知道就算对王文举说尽千言万语,也不可能将他拉回身边,对方去赶考毕竟是为了自己,她所能做的只有折柳赠他,让他别把自己忘了。过去中举的人经常会忘了后堂妻,再娶一房妻室。张倩女怕王文举也做负心人,再三叮咛他不要三心二意,不然她对母亲表示坚持不改嫁就没了意义。
看着王文举的马渐行渐远,她也踏上了马车,但仍在掀帘眺望。“后庭花”、“柳叶儿”两段里便满含张倩女告别之后不舍的情绪。望着古道迢迢,她在西风中垂泪,风过泪干,流下一缕泪水又沾巾。俗话说,女人是水做的,泪水总是女人最好的武器,但这次张倩女没有用泪水去挽留王文举,而是在后者离开许久才潸然泪下,其中的用心良苦青天可鉴。天若有情天亦老,本以为青湛湛的上天不会被自己感染,哪知回城的途中已经烟云弥漫,羁乱的风刮个不停,扫走了一地落叶。在呜咽的风雨声中,张倩女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出声来,但她却再不敢望对方一眼,就怕自己的不舍让欲走的书生掉转马头,耽误了前程,那样两个人就再没有结缘的可能了。
男女别离,女人的离情总是比男子深重。“峨眉能自惜,别离泪似倾”(贯云石《金字经》),女人们知道应该克制凄苦,珍惜自己,可到了执手临别的时候,往往难以自抑。等到夜半三更无人陪时,则更加愁不能寐,看天上明月一弯,更显清冷。张倩女克制得了临别时的泪水,却无法遏止别后的相思。所以王文举离去不久,她便思念成疾。
《迷青琐倩女离魂》此后的三折戏,即是张倩女因为相思而离魂、由离魂再到回魂的经过。一开始,张倩女只是终日做着王生归来的梦,听到些许动静便趴到阳台上去看。错认了人之后独自伤悲,恨自己不应该在柳亭赶王文举走。就这样在“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中,听着长笛一曲,思念情郎,最后她病卧榻上,昏迷不醒。原来是魂魄不听人指挥,跟着王文举的脚步赴京赶考去了。
王文举还以为张倩女真的追着自己来了,便高高兴兴地和她的魂魄在京城生活了三年,直到状元及第衣锦还乡,打算正式拜访岳母大人,于是便修书一封给张母。哪知道两人一回到家中,张母便狂奔出来说张倩女是妖魅,自己的女儿则快要病死了。王文举闻言,大惊失色,拔剑就要杀了跟在自己身边三年的“人”。张倩女一时凄苦,魂魄一下子竟回到了自己的卧房,看到自己的原身形销骨立,不成样子,不禁悲从中来。一时激动,魂魄瞬间又回归身体之内,整个人终于醒了过来。张倩女与王文举的结局可想而知,在郑光祖的笔下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二人厮守,皆大欢喜。
元人最喜欢把爱情和美的愿望放在他们所写的戏曲当中,然而这也恰恰成了他们在现实中身世不幸的最佳对比。在剧中越是欢欣,在戏外则越是痛苦。情若是久长,别离也就没有那么痛;人生如果美满,悲欢离合不过是调剂品而已。由此可以看出,郑光祖在写离魂倩女的情感时,最后的欢喜结局并不是他真实情绪的表露,反而是第一折的别愁,被郑光祖写得细腻处见真情,说明他内心充满了对身世可怜的凄苦。
钟嗣成的《录鬼簿》里记载,郑光祖是个生卒不详却有才情的人,与关汉卿、马致远、白朴齐名。少年时习儒,后来做了杭州的小官吏,一直居于南方。因为性格方直,与官场的人处不来,干脆半公半闲,与当地的伶人歌女为友。有时他看这些风尘中人身世可怜,便为其写剧以供他们赚钱,自己也能拿一些稿费混口饭吃。
他在《迷青琐倩女离魂》的剧中可怜张倩女与王文举殊途之情,大概是看遍了伶人、歌妓们不能情有所终,便为他们虚构理想的爱情花园,也为自己寂寞的心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秘密园地。这也是他从来不去触碰散曲和小令的原因,并不是他没有文采,而是因为散曲会暴露一个人的情绪,他怕说得越多越是伤心,所以只写剧本。然而,这并不代表他无心,反而是因为有心,他才写得出堪与《西厢记》媲美的《倩女离魂》。后人说他写剧本不为政治只为调剂生活,从不去揭露现实,可从张倩女与王文举在柳亭惜别的情形,不难看出其中都是他对真实生活的种种叹言。
一见钟情,私订终身
《哪吒令》:听疏剌剌晚风,风声落万松;明朗朗月容,容光照半空;响潺潺水冲,冲流绝涧中。又不是采莲女拨棹声,又不是捕鱼叟鸣榔动,惊的那夜眠入睡眼蒙胧。
《鹊踏枝》:又不是拖环飒,韵丁冬;又不是战铁马,响铮纵;又不是佛院僧房,击磬敲钟。一声声唬的我心中怕恐,原来是厮琅琅,谁抚丝桐。
元代杂剧作家李好古的这首《张生煮海》写的是中国古代年轻男女勇于反对封建势力、争取美满爱情的作品。
潮州有一个书生叫张羽,父母早年双亡。他小时候学了些诗书文章,但在科举中并未博得功名,便漫游于海上。由于身无分文,夜间只得在古刹留宿,这个石佛寺十分安静,没有闲人聒噪,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张羽便在这个地方温习经史,待到深夜,他感到有些倦意,就抱出琴来,抚一曲散心。
诗云:“流水高山调不徒,钟期一去赏音孤。今宵灯下弹三弄,可使游鱼出听无?”正巧这个时候,东海龙王三女儿琼莲与侍女翠荷出海闲游散心,听到了这异常美妙的琴声,引得这龙女来到了石佛寺。琼莲见张生风姿端容,“聪明智慧,丰标俊雅”,“是个典雅的人儿”,不禁心潮激荡,爱慕不已。琼莲曰:“好一个秀才也!”张生曰:“好一个女子也!”他们一见钟情,两情相悦,便各问家门,并表示要禀报父母。最后他们相约在八月十五中秋节到东海边相会。临别时,琼莲以鲛绡帕作为信物。
张生等不到中秋便到海边寻找龙女,哪知龙父不允许他们的婚事,张生悲伤不已。仙姑怜悯他,便赠给他一只银锅、一文金钱、一把铁勺。仙姑指点其以三宝煮海:“煎一分,此海水去十丈;煎二分,去二十丈;若煎干了锅儿,海水见底。那龙神怎么还存坐的住?必然令人来请,招你为婿。”于是张生来到沙门岛海边,用铁勺向银锅舀满海水,放入金钱,烧起火来。锅水沸腾,海水翻滚,最后,龙王无奈答应了女儿的婚事,请求石佛寺长老法云禅师为媒。龙王将花红酒礼款待大媒法云禅师,龙宫大摆喜宴,张生与龙女完婚。东华仙引仙女仙童齐赴,献仙酒仙桃相助。“愿普天下旷夫怨女,便休教间阻;至诚的,一个个皆如所欲。”此时,东华仙对龙神宣布说:张羽、琼莲前世乃是瑶池上金童玉女,因为思凡被贬谪下界。如今他们已偿了宿债,应当立即重返瑶池,共证前因,同归仙位去也。众龙神拜谢,一对新人携手登仙而去。
在中国古代,和琼莲一样因为琴声而以身相许的女子并不少见。最有名的便是《萧史弄玉》中的弄玉。
“弄玉”是秦穆公的女儿,长得非常漂亮,而且很喜欢音乐,是一个吹箫高手。有一天晚上,她又坐在凤楼中,对着满天的星星吹箫。夜里静悄悄,轻柔幽婉的箫声好像一缕轻烟,飘向天边,在星空中回荡。隐约中,弄玉觉得,自己并不是在独奏。因为星空中似乎也有一缕箫声,正与自己合鸣。
后来,弄玉回房睡觉,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英俊少年,吹着箫,骑着一只彩凤翩翩飞来。少年对弄玉说:“我叫萧史,住在华山。我很喜欢吹箫,因为听到你的吹奏,特地来这里和你交个朋友。”说完,他就开始吹箫,箫声优美,听得弄玉芳心暗动,于是也拿出箫合奏。他们吹了一曲又一曲,非常开心。这是一个多甜美的梦呀!弄玉醒来后,不禁一再回想梦中的情景,对那位俊美少年再也不能忘怀。后来,秦穆公知道女儿的心事,就派人到华山去寻找这位梦中人。没想到果真找到一位名叫萧史的少年,而且他也真会吹箫。等弄玉见到萧史,她真是太高兴了,因为萧史就是她梦里的少年啊!萧史、弄玉结婚后,非常恩爱,两个人经常一起吹箫,秦国的山林、溪边、蓝天、夜空,几乎时时可以听到他们的合奏。
《张生煮海》与《萧史弄玉》最大的不同便是,《张生煮海》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征服大自然的幻想,而《萧史弄玉》仅仅是一个神话故事的传颂。
本文所选评的《哪吒令》、《鹊踏枝》两支曲子皆选自第一折,写的是琼莲出游,忽闻琴声时的琴声和感受。作者写了一连串的景色营造了一个诗情画意的环境:静谧的夜晚,偏僻的海滨,晚风轻拂,松涛阵阵,月华倾泻,优雅、缥缈的琴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此情此景使得琼莲陶醉,她仔细地揣摩着琴声,猜度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弹出这般清丽优雅的琴声,在没有见到弹琴的人之前,她已经被这弹琴人的才华倾倒了,这琴声给他们的爱情埋下了浪漫的种子。
这两支曲子清丽雅致,婉转细腻,曲词中充满了诗情画意,最为难得的是曲词中对琴声韵律的比喻,十分生动,十分贴切,用生活中常见的动作、形象来比喻琴声,把小姐对韵律的理解和感受,优美委婉地表达出来。这些对声音的比喻,是对古人诗歌中“大珠小珠落玉盘”佳句的进一步深化和发挥,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把音乐写得可以看见可以触摸。
在中国古代,“一见钟情,私订终身”无疑是对封建礼教婚姻制度的挑战和叛逆。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婚姻的必由之路。但是,这样的婚姻制度,是建立在扼杀爱情的基础上的。门当户对是婚姻的第一选择。穷小子张生代表了广大贫穷的青年男子,虽然饱读诗书,在那个朝代却无用武之地,他穷困潦倒。龙王代表了达官显贵名门望族,不同阶层的人谈婚论嫁是不可能的。而琼莲不嫌弃张生出身寒门,不嫌弃他贫穷,只看重他的才华,爱慕他的英俊。张生对年轻貌美的小姐,一见倾心,特别是小姐懂韵律,敢于冲破封建礼教,前来和他相会,并私订终身,使他没齿难忘。因此,他不顾艰难险阻,恪守约定,赤手空拳,爬山越岭,赴汤蹈海,走遍天下,去寻找心中的爱人。这种坚贞的爱情观,今天看来,也十分的不同寻常,依然值得歌颂。
透疏帘斜照月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