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秀山下一条小街。街上的房屋整洁古朴,带着淡淡的欧洲巴洛克风格。
小街西头有座小红楼,红墙绿瓦,林阴密密。小红楼里住着一户人家,人丁稀落,房子几乎空闲着。
这里说的是小红楼里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故事。
中国向哪里去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一切出人意料之外。
南海蓝蓝。天蓝地蓝水也蓝。
一个褪色的黄昏。
越秀山下一条叫西街的小街上,一座双层红砖小楼里,白言、洛古和海谷三个男人聚在一起商量着一件重大的事:中国向哪里去?他们全神贯注,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有消息说,北京要在南门办经济特区,在世人眼里,这是引进资本主义的试验。这消息骇人听闻,石破天惊。早些年,一个农民拿着家养的鸡蛋到自由市场上去卖,换回来孩子上学用的铅笔和本子,这一点点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被批判了一个通宵。不过,冷静下来理性地想一想,毕竟已是华山一条路了。既然身陷死胡同里,别无出路,毕竟试验比不试验好。试验总算还有一线希望,寻找一次起死回生的突破。孤注一掷。
沉重的历史开始了一个理性时代。********要洛古出任南门经济特区********。洛古不明白,在这倒霉的时候,怎么会选上我这个倒霉的书记。
洛古他们三人已年过半百,面对着这场试验,心情复杂极了,反思困惑失落迷离而又充满极大的振奋。这大半辈子过得明明白白而又不明不白。历史常常在一半明白一半不明白中变老。这变老了的历史使人感到分外沉痛。
西街的住房主人大都是下西洋的华侨眷属,街道两旁是带院子的两三层楼房。红墙绿瓦,圆拱门窗,带铁花栏杆的阳台,一看就是三十年代的建筑,融入淡淡的欧洲杜洛克风格。整条小街的红砖楼大都是侨产。这些年麻烦就出在这个"侨"字上,他们属于带有海外味的另类。
他们三人都从心底里喜欢这栋小楼,亲昵地称它小红楼。
小红楼是白言父亲留下来的,它浸透了这位老侨工辛酸的血泪,也饱含着下一代莫名的冤屈。沧海桑田,岁月如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小红楼成了他们三人命运的交叉点了。一九四二年,他们三个初中生在小红楼里叙面,谈论着一件大事,中国往何处去?之后,洛古去了延安,白言入了党,唯独海谷依然当他的独行侠去了。
三十七年后的今天,他们又在讨论同一个问题,中国走向哪里?历史的重叠如此惊心动魄,岁月的皱纹又如此沉重!
一九四九年,洛古随解放大军南下进了广州城,白言已当上了大学讲师,海谷俨然成了个画家了。叶剑英将军任命洛古为广州市通用局局长,责成他一定得保证在举行广州入城式的当天,日夜灯火辉煌。洛古依靠工人,全力检修好五仙门电厂,保证了电力供应。入城式当晚,叶剑英给******发了电报,今夜广州大放光明,全城欢呼。
眼前广州城一片混乱。洛古打算广州入城式之后,再去小红楼,相聚的时间也宽裕些。岂料偏偏在这一点上出错。
白言忙着大学的复课工作。
海谷却在欢呼万岁的声浪里,悄然走过界河桥,经香港去法国留学。
咫尺天涯。他俩没想到洛古会随军回来,而且也见不着他回小红楼来见一面。他们三人都来不及阔别重逢见上一面。生活常常是遗憾的。直至听闻改革开放的消息,海谷才匆匆地从法国回来。说心里话,他是冲着一个人冒死回来的。当时他已是一个法籍华人大画家了。这是后话。
没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小红楼依然又成了他们三人命运的交叉点。他们跌跌撞撞走过了这段长路,这回总算在自己的跌撞里,审视这种跌跌撞撞,感悟了沉重的人生跌撞和跌撞人生。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洛古没想到会让他去南门经济特区组建领导班子。********史田天的谈话很简单,说他有城市工作经验,又经历过市场改革的试验,适合去开拓经济特区,让他考虑考虑。至于他被审查的事,只字不提,好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洛古这位老书记倒霉透了。他高大威猛英姿勃勃一表人才,却湮没在淡淡的哀愁里,怀才不遇,时运不济。自从广州入城式之后,他就一直任副职,裤子(副职)穿了好多年。命里注定。他隐隐约约地知道穿裤子的原因,但没有得到证实,也不想去证实。直至"****"被批斗的日日夜夜里,他才清楚,因为自己有海外关系,疑点重重,岂可重用?他父亲跟白言爹情同手足,两人都在旧金山当劳工,日求两餐,夜求一宿。后来两人齐心合力经营一间洗衣铺,手工操作,双手被水浸泡得脱了层皮,苦不堪言。经过苦苦熬煎之后,自言爹总算在省城建了这栋小红楼,洛古父亲却在家乡造了一间青砖小楼。仅凭这一点点血汗钱就成了个有产阶级了,成分也高了。这又怪谁呢?唉,自己忠诚了一辈子,却落得这种下场,实在太可悲了。对一个为理想事业献身的人来说,这一闷棍打得实在太残酷了。从此他只能沉浸在反思的沉默中,反思一切反思一生。他悲愤莫极。
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他被任命为省城********,正职,顿时心底里涌起了一股受信任的喜悦。然而,在他还来不及咀嚼这脱裤坐正的庆幸,竟又不知不觉地喝上了改革开放的头啖苦汤。他经历过多次这样的不知不觉,回回不同。这种不知不觉太可怕了!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
洛古上任之后,心情兴奋,一种异样的振奋。他寄希望于伟大的改革开放,好像获得第二次生命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开始改革市场的试验,全国第一个市场开放的试点。广州人爱吃塘鱼,鱼生鱼粥鱼丸鱼汤应有尽有,且盛产塘鱼,具有丰富的饲养塘鱼的经验。据说自宋朝始,珠江三角洲已掌握了塘鱼繁殖的技术。鲤鱼鳙鱼鲩鱼鲮鱼四大家族,品种不少。如今只要政策稍稍放宽,市场供应活跃,生产也就上来了。
他决定改革市场从塘鱼敞开供应作为试点。
塘鱼免票敞开供应,消息传开,一时之间,市场活跃,市民雀跃,购买踊跃,叫好声满耳。经过一轮疯狂冲击之后,塘鱼供不应求,顿时怨声四起,咒骂者众。有的在鱼档口当场撕掉鱼票,有的连同鱼票一起寄给市委投诉。天下大乱。
洛古很镇定,他认为这很正常,是市场经济供求规律起伏的必然。只要经过市场调节,一旦供求平衡,天平自会恢复。这得注意对生产发展的扶持。他依然信心十足,认为这该是一次起死回生的市场突破。
时运不济。正值混乱之际,********史田天到任。迎接史书记到来的礼物竟是雪片般的投诉信,内里夹着鱼票,充满谩骂抱怨愤怒。怨声载道。史书记一时愤怒之极,立刻把洛古召来,当面训斥一顿,不由分说,要他立即停止试验,恢复凭票供应,保证市场安定。末了,史田天扔下了一句话,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发难!发难?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然而,身为一个省城的********,他责无旁贷地承担了,忍受了。他明白这位老同志才解放不久,从北京下来,心情难免有点浮躁,也就一句话也不解释就退了出来。
就这样,洛古接受内部审查。
这是全国第一个市场改革的试点啊!
好一个洛古,危难之际半步也不后退,继续他的试点,迅速从外地调入大量塘鱼补充供应。他相信市场经济无形之手的供求调节力量。
开放市场的改革试点依然在进行。命运未卜。
洛古对市场改革抱着坚定态度是有原因的。他事先跟白言这位经济学教授详尽地研讨过,重要的是他们都经历过死胡同里的苦痛,觉得应该走出来呼吸一下市场经济自由的空气了。
白言是最具资格谈论市场经济的学者。这位高挑个子一表斯文的儒生,胸怀坦荡,无拘无束,早期就研究马克思主义。他读书自成一格,求甚解也不求甚解,喜质疑爱求证,有坚持己见的倔性子。在独持一家的一言堂时代,他这样的为人性格注定是落得个悲剧了。早在五十年代,眼见着市场物资供应日渐紧张,他就着力探讨其原因,勇敢地提出了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论,认为我们的社会仍然处于商品生产和商品经济市场,不能把明明是商品说成是产品,明明是商品交易市场说成是产品分配市场。这种指鹿为马的专横垄断导致了禁闭市场经济的自由竞争,卖方主导市场窒息了生产的活跃生命。他所持的理由很简单,社会有分工,就有交换,有交换就有商品,有商品就有商品生产和商品市场。仅此而已。他发表了许多文章,写了一本《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论》,标新立异,奇谈怪论。他受到了连篇累牍的批判,铺天盖地的指责。好一个白言儒生,批判得越多,他研究得越深。他相信在学术上自己是正确的。他得有勇气坚持自己的正确学术主张。他坚决拒绝检讨认错,因为他没有错。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私有制同商品经济画上等号,这不是把经济生产赶入死胡同里去了吗?这是一幕对经济学愚昧无知的当代闹剧。就这样他被批判围攻了整整二十多年。但白言毫不动摇,半步也不后退。
白言一直沉浸在烦恼痛苦中,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然而又有谁了解他心灵深处的痛楚呢?他深陷矛盾斗争的旋涡里。他相信自己的正确,却又不想得到证实;他确认产品分配市场的荒谬,却又希冀其获得成功。这实实在在地牵涉着国家社会成败的命运啊!受苦受难的只能是人民大众。他痛苦着饮泣着,在阴暗的角落里黯然落泪。
他终于明白,这场争论一开始就不是学术的争论,而是一场国家命运去向的自我搏斗。
他曾经绝望过,但他又掠过了绝望。
既然是正确的就得永远坚持。
只有两个人理解白言心灵的痛楚。一个是陈洁浓,他的爱妻;还有一个是洛古,有了这两个知己,他终于侥幸地活下来了。
陈沽浓是个美人,天生丽质,窈窕活泼,有一双迷离的小眼睛,爱抿着嘴笑,两片薄嘴唇轻掩着一口齿白,含情脉脉。只有在白言面前高兴时,才格格地笑出声来。笑声甜甜地给他注入了莫大的勇气,两人终成伴侣。她当年是培信女中的高才生,跟表妹周静同班,是女中的双妹唛校花。毕业后一起考上岭南大学医学院,一个读外科,一个念内科。陈洁浓怕见血,也只能做这样的选择了。到毕业时,周静同海谷相爱了,天生一对,共浴爱河。天晓得短命的海谷,天亮了却悄然离走,去了巴黎。她和白言至今还弄不明白他悄然独自远行的心事。使人费解的是周静一直久久地沉默。
沉默常常是不幸的。
等了整整二十三年
他俩结婚之后没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
经济学教授白言公开了自己的研究成果之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被认为异端邪说。领导找他谈话规劝引导。正当年轻自信血气方刚之年,白言不知天高地厚,一味相信自己的研究。他的坚持掀起了舆论的涟漪,影响不好。后来愈演愈烈,竟成了南方论坛一景。为了消除不良影响,当局举行了一场大辩论。他们满以为白言知危而退,岂料此人却逆难而上,坚持己见。如此大无畏的勇气已足令众多知识人士为之折服。
他俩未经过如此大辩论的场面,既来之则安之。他俩心里紧张但不害怕,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是对的。辩论前夕,他紧张得无法入睡,就似喝醉了酒那样头昏脑涨。她坐在他身旁一直陪伴至天亮。
窗外月明风清,飘散着茉莉花阵阵的馨香。
有识之士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场计划鸟笼经济同自由市场经济的大争论、公开的大辩论。他们都在猜测着辩论的结果,然而谁都清楚,不言而喻,这结果必然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人们为白言担心得满头冷汗。
这是决定他俩命运的时刻。她只能孤独地坐在家里守候着,提心吊胆地数着一分一秒的时间。她不懂经济学,也分不清学术理论的是非。但她相信丈夫说的道理,因为凭票证供应只有在社会主义阵营里流行,有目共睹,苦不堪言,而邻近的香港开放供应,自由买卖,商品琳瑯满目,应有尽有,丰富得出奇。为什么就不允许白言的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论的存在呢?作为一个医生,她明白,所有对病人的有效治疗,都是通过临床比较才能得出正确的结果的。禁闭专断出不了科学。
窗外青草萋萋,她看到的却是一片枯黄。
西下街像死去一样的沉寂。
白言归来,身心疲惫沉重。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一场使人感到虚脱的声讨。他在轰隆隆的噪声中总算挺过来了。
"怎么样?"她斟上一杯茶,惶恐地问道。
"没什么,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一个?"他苦笑了一下。
"我说开会呀!"
"哦,一边倒!"
"什么?"她昕不明白。
他耐心地一字一句地说:"只准我说,不准你说,因为你一开口就是资本主义在放毒。"
"天呀!你受批判了,这叫什么辩论?"她恍悟道。
"这本来就是这样嘛!没什么。下一回就习惯了。"
"那……那怎么办?"她饮泣着。还有下一回……
他给妻子抹了抹眼泪说:"我收声,不就行了?此后再也听不见白言的声音了。一切都一边倒,这还不行吗?"
他紧紧地搂着她,安慰她,怕她一下受不住倒了下来。
从此他面壁收声。
然而,白言又错了。批判仍在继续,因为他不检讨认错。此处无声胜有声。
收声也不行呀!
绝路常常同人的极限成正比例。批判得多了,白言也渐渐地习惯了,不再感到心跳胸闷脑涨头大了。他竟养成一种绝招,下来就坐在桌前做自己的研究,而且是有针对性的卓有成效的研究。因为批判的质疑极具启发,且质疑的无聊重复使他看到了信心。他苍白枯焦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点血色。她凝望着他苦笑了笑。
"你算挨得住了。"妻子说。
"我死不了。"丈夫回答。
人算不如天算。随着鸟笼经济的日渐穷困衰微,确实需要自言的检讨认错。听说上头有人开口了,只要做个检讨也就算了。然而,硬颈的白言依然拒绝,因为他认为自己没错。
他俩心里明白,这一回非同小可。他做好了一切准备,该整理的他都收拾好了。他冷静地站在窗前,仰望着高高的蓝天。顿然他感到心旷神怡,清醒平静,就像站在广阔的草原上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样。他笑了。
"这是我留给你唯一的遗产。"他指着抽屉里的手稿对妻子说。
"谢谢,我也随夫而去。"她倚着丈夫说。
他搂住她,紧紧地,紧紧地。脸贴着脸,泪流成河。
她很美,迷离着一双小眼睛,抿着嘴笑,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人就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说的?
随夫而去是爱的幸福!
洛古上门。
他打开窗户,吹进来一阵清凉的南风。
"顾全大局,你认个错好吗?"洛古时任市委副书记。"你就让一步吧!"
"这不是顾全大局。"白言明白他的难处,解释说,"我不能对不起祖国和人民啊!"他心疼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事情常常是这样,为了顾全大局而违心屈从,以致是非不清,难为了大众。
"我担心你……"洛古说不下去。
"我不能检讨认错,因为我没有错,你应该理解我。"
"我理解,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洛古心里明白,他只能紧握着老同学的手。说完,转身走了。
门外凤凰树的树叶在南风中摇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