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肥佬阿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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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肥佬啊由(2)

在这么富丽堂皇的会堂听“大粒佬”作报告,那是相当严肃的事情,肥佬由是自娘胎出来才第一回,他感到体面极了,比当老板还体面,即使老板这么有钱,他也未有资格到这里坐上个把钟头。肥佬由简直是参禅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台上一排坐的首长定了神,他发现当“大粒佬”的人都是讲一些他听不懂的北方话,尽管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但也觉得犹如醍糊灌顶,顿悟了不少道理。“大粒佬”有“大粒佬”的相格和款度。就好像在厂做出来的工件,一看便知哪个是大师傅做的,哪个是小学徒做的。他们的长相样子一看便看出是当官的料,他再仔细看看,发现其中一个“大粒佬”的身架样子有点跟自己差不多。他马上感到很振奋,打定主意要以他为榜样,看看他是怎么说话走路的,自己尽量要学他。那个“大粒佬”也是个瘦子,他感到遗憾的是听不清楚这个“大粒佬”叫什么,官拜什么职,去******北方话。于是他只好竭力留心那个“大粒佬”说话的语调、动作神态,面部表情。他暗暗的在模仿着,简直达到了忘我境界,以至模仿他的手那么有力地一挥,竟把邻位的眼镜挥了下来。那邻位不及谴责他,因为没了眼镜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他得在地下摸索他的眼镜。他先是摸到一样东西,臭哄哄的是一只皮鞋,很感失望,仍扔回去,却倒出了那副眼镜,谢天谢地,玻璃片没打破。他松了口气,啧有烦言地低声凑近肥佬由的耳边说:“喂,请你把鞋子穿上,臭!”肥佬由很感扫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严肃地告诚他:“报告这么重要,得留心听!”那人脸上很有点羞愧,是呀,人家这么留心听,自己却开小差,管人家穿不穿谢干什么。

一阵热烈的掌声把肥佬由吓了一跳,他正在“进入角色”他再一看,那“大粒佬”站了起来用两只手向大家挥动着,这姿势实在太有气派了。他把这姿势牢牢的记在心里,为了怕忘记,他决意学着做一次。反正大家都在动手拍着,他便举手过头照做不误。那个戴眼镜的脑勺又挨了一下子,他诧异地看看肥佬由,这回他不敢贸然提意见了,亏得那下子又不痛,他只好自叹倒霉了。后来大家都站了起来,散会了,戴眼镜的这才发现肥佬由真有先见之明,原来他表示散会了,那下子挥手可挥得真够及时的。可是肥佬由这时却趴在地下找他的皮鞋了。他的脚已经被皮鞋磨得起了泡还磨破了,好在他脚板底又厚又硬,平时他是光脚板惯了的。他感到伤心,在这个庄严的场合,他穿不上皮鞋了。他提在手里,尽量缩在人群后面走。他真有点依依不舍,这座位可是难得来坐的呀。

从中山纪念堂出来,他尽量走偏一点的横街。走呀走,走到中山纪念堂的后面,越秀山下,那里走的人少。他提着皮鞋走过山下的三元宫。这可是广州埠香火很旺的去处。许多信男善女都上这里进香的。那山门的门口有好几摊测字算命,占卜求签的。他猛一想到自己的样子有几分像那个在台上讲话的“大粒佬”也就是说自己也有几分“官相”不过,到.底自己的命如何呢?他在这些占卦先生的摊档前踟蹰不决。有的是用一只黄鸟出来啄纸牌,有的在地上画了个八卦圈,阿由看不懂,来到一摊地上一张大纸画着面孔许多麻点的看相档站住了。那算命先生便叫住他:“喂,老友,睇个相吧!我这里正宗麻衣相法。”

“灵不灵的呀?”肥佬由有点不放心。

“灵——实灵,包你灵。”“算命先生口沫横飞,信誓旦旦地说,他干脆从地摊上站了起来,扯住肥佬由白恤衫的袖口,肥佬由急了,“莫扯莫扯,扯坏了可要你赔的。”

那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用那双小眼睛骨碌碌转着,尽往肥佬由的脸上打量来打量去。忽而沉吟不语,那手指掐来掐去,嘴上嗡动着。肥佬由急了,“喂!睇相佬,你哑了?”

那算命先生一看他打扮,神情,心中便有数。问道:“你,是算富贵呢?还是算姻缘?”

肥佬由心想到底是富贵要紧还是姻缘要紧。他权衡之下,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富贵,有了富贵就不必这么寒酸借人家的皮鞋,借人家的裤子。于是他把鞋子放下,也蹲在地上,把头凑过去,准备洗耳恭听。那算命先生睇了他一眼,发呆地望着他,竟一声不出。肥佬由急了,便问,“到底怎样?”算命先生拈了拈那撇老鼠须,扬着头,阴阳怪气地叹道:“天机不可泄露呀!”肥佬由知道有“保守机密”这件事。比如说,他们工作队开的会,对老板来说是不准泄露机密的。他觉得他应该知道所有的机密,什么机密只有他才配得上来保守。但算命先生不是老板,不卖他的账,他只好忍痛摸出一毛钱,那算命先生连限角也不朝他瞥一下。他知道嫌少,又加了一毛,算命先生还是不理。他只好问:“那到底要多少?”算命先生伸出五个手指。肥佬由倒抽了口气,“哗!是不是大啖了一点呀?”

“那请尊便!”那算命先生干脆闭上了眼睛。肥佬由一心想听听自己的命相,只得咬咬牙拿出准备上街吃一碗面的五毛钱给了他。

那算命先生这才眼睛一亮,眼珠子一碌,很是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本来天机不可泄露,我要讲了,天会降罪于我,只是看你诚心,你的那付相又真贵不可言,我只能略讲一二,待你自己领会了。”

肥佬由连连点头,“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算命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看你的面相就觉得非同一般,天庭高耸,地阁方圆,大富大贵的相呀!眉长人中都不错,主富主寿,你是个聪明人,不必我多讲了。”正说得肥佬由心花怒放,他便嘎然而止了。

肥佬由觉得算命先生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于是欢天喜地走了。仿佛一回去,他马上就可以当老板了,现在的老板让他见鬼去,他要当个红色的老板,有钱,而且有权。

四、暴露无遗

经过长时间的苦练,阿由对“大粒佬”那些基本动作已经做得滚瓜烂热,连讲的“煲冬瓜”(普通话)也得心应口,尽管还有点不咸不淡。他想他只要不懈努力,有朝一日终会应了算命先生说的。的确,这几年来,阿由也很有点成效了,从工会组长一直当到车间的工会理事,专管征收会费财政。阿由负责这项工作,责任心是相当强的。每个月发薪水,他总是前脚发,后脚便催着大家交工会费。工人们要交钱总是有点磨蹭、赖着,要没人催便装糊涂了。这方面阿由是一点不含糊,“喂!大家该交工会费了呀!”他叫得山响。他把登记本在空中挥舞,像是一面旗帜在摇动,不由你装着看不见。但也真有很赖皮的家伙,他会装得咋咋呼呼,漫不经心的样子,硬要在阿由的鼻尖下滑过去。肥佬由会毫不留情,把身子挡住他,逼得他走投无路,乖乖的把钱交了。“工人阶级嘛,要热爱自己的组织。”阿由一边收钱一边晓以大义。

尽管如此,但工人们还是很乐意让肥佬由担当这差事。的确,肥佬也常常愿意为大家办事。比如哪个家里死了人,他会悲悲戚戚送来工会买的花圈,并安慰未亡人节哀,并把抚恤金也送到家属的手里。人在悲痛的时候,一点点的安慰也会使他终生难忘。于是阿由常常是一个使人感激涕零的形象,他是治丧委员会的当然委员,反正厂里不谁死了,他总有份。人家都取笑他“有人死就有官当”。他不以为然,认为这是荣幸之至。其实这个治丧委员会真的做事的还是阿由,从死者遗容的化妆到开追悼会礼堂里的花圈摆设,他都里里外外一把手。再说他胆子也大不怕死人,他敢给死者穿一身新的工作服,即使这身新工作服等开完追悼会连同尸体一起塞进大烟囱里化成灰烬,他也认认真真的替死者穿上,领子袖口都整整齐齐的,就好像穿好了一同上中山五路逛大街似的,这使得原来对他不怎么的人,只要家里一有人死,就马上对他改变了态度。比如阿七的父亲死了,痛哭流涕已茶饭不思,那有什么心思理什么后事。还不是阿由从医院到殡仪馆奔波,把阿七爸的丧事办得很体面,还请了好几个穿白制服戴白大盖帽的乐队吹奏哀乐,那曲子真是催人泪下,阿由也把手帕哭湿了。真感动人哪,此情此景……阿七想起来为自己老催赔皮鞋的事感到汗颜无地。他感动得声颤颤的握住阿由的手,“阿由哥……”以后再也不提皮鞋的事了。

正如算命先生给他安排的命运,他开始阔气了。这对于阿由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经手有好几千块钱,既然干活也有个误差允许值,机器行业的师傅那是一丝不苟的,即使头发丝那么一点的误差,也会造成机毁人亡的事故。阿由是个干机器的,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差半根头发那么三咝四咝的,轴就会转不动,即使转了也会把轴承烧了,所谓“烧波司”那可是钳工的大忌。然而,木工师傅却认为“刨正就无木”就是把整条木都刨成刨花柴也不可能做到一丝不差。于是得出木工的指导思想便是“一分两分睇不真”也就是说误差范围可达到一分两分这么大。一分是一咝的一千倍,老天爷!阿由觉得这才符合他的行动准则。因此他管的钱也便不清不楚了。一个大银包,公家的固然该从里面拿,有时,他要买饭票,一急起来,也从里面取了两张,过后又忘了还回去。

四清运动来了,阿由忽而觉得算命先生的话不怎么灵验,一咝相当于百分之一的毫米。了。那是一个他感到喜洋洋的日子。天气好极了,阳光照在他身上暖呼呼的,他眯着眼睛,伸了伸腰,伸得挺长的,这腰是有点粗了,日渐趋近“肥佬”的标准。所以广东人说“有中错状元,没安错花名”并认为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可不是,肥佬由这花名,偏偏把干瘦的阿由叫成肥佬,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是阿由眼看真要跻身于肥佬行列了,这使得长人阿南羡慕得不得了。在冲凉房里洗澡,两个人赤条条的,相形之下,阿由可比阿南有出息多了,尽管胸脯两人还是不相上下,平瘪瘪的,可是往下就大相径庭了。阿由是往下渐宽,整个身形呈榄核状。这可是大富大贵的架子呀,阿由这么想是有道理的,他记得那些“大粒佬”有哪个不是肚子比胸脯大。他庆幸自己不是像阿南那样,那两排肋骨像两块洗衣板。他摸摸阿南的排骨有点碜手,再摸摸自己稍有拱起的肚皮,很自得地笑笑,“怎么样?还可以吧!”他对阿南说。阿南又是妒忌,又是愠怒,悻悻地说:“唧!鬼知道里面是不是一包蛔虫。”阿南说话从来就不会奉承。这对自视很高的阿由来说无疑是泼冷水。他愣愣地望着一丝不挂的阿南,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一气之下下把自己洗过身的一桶脏水尽往长人身上泼去。阿南冷不防呛了一口,整桶水撞在脸,几乎把他冲倒,他眼睛也睁不开。他这才发现冲凉房原来坏了门没装。他心里咬牙切齿地怒骂;“妈的,行政科管什么的!”面对着阿南气冲牛斗的样子,正冲着他呲牙咧嘴的,他生怕这家伙红了限会把他活生生的剥皮。他吓得“呀”的一声,捂着那羞人的东西,光屁股奔回隔壁的宿舍去。好在这是男工宿舍,他想。可偏偏打扫宿舍卫生的清洁工阿玉上来,看见一个赤条条的汉子飞也似的奔过,尖叫一声连忙捂住了脸。肥佬由不听见尖叫还好,一转头一看是个女的,羞得他捂住了前面的,顾不了后面的。在一个女人面前暴露无遗,这叫他面子往哪搁,这东西就是连天皇老子也不让看的呀!他气急败坏,气喘咻咻的三步并作两脚跳上床,连忙用被单裹了身子,还下了蚊帐,战战兢兢的看着门外,一是怕长人阿南大兵压境,二是怕阿玉叫喊起来。可想而知,阿由多么不想人家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这下可好,四清工作团把他挪用公款的事公布于众,要知情者检举揭发。阿由战战兢兢捂着脸,就像那次从冲凉房里赤条条的跑出来。尤其在垒车间大会,众目睽睽之下作检查,真够丢人的。本来他很想拿出点气派来,把他无师自通学来的“大粒佬”语调全都亮出来,达到语惊四座的效果。可是说不了两句,嘴唇打颤抖,两条腿发软,一阵阵的寒噤袭透垒身,牙关也不灵了,咭咭刮刮老是卡壳,一句话要换好几回气,才结结巴巴的说完。他是连做梦也想.到台上来威风威风,岂料到得在台上骂自己是混账的东西。

这次是肥佬由最丢脸的一次。有过一次的体会,想想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无非是作一次检讨。可是工作队一点面子也不给。说检讨得不深刻,没有触及思想。这件事,高佬七真不够朋友,他去跟工作队说肥佬由赖了他一双皮鞋,气得肥佬由直咬牙。他后悔阿七父亲死的时候自为他料理后事,连眼泪也白白搭配了。要是阿七还有父亲要死,肥佬由发誓再也不干这蠢事了。

自此以后,肥佬由又仍然回到组里干活了。多年没有干活,动两动便浑身大汗。不过,他知道自己这是在改造思想,或许改造好了,还可以上去。所以他干得比以前起劲多了。对他回来劳动,长人阿南的看法是“工字不出头”,高佬七的看法是“有风流有折堕”所以阿南对阿由还颇有折堕——倒霉。恻隐之心,高佬七完全是幸灾乐祸。看见阿由干得这么累,阿南劝道:“功夫长过命,透一口笨七气再不迟”阿由这才感到阿南尽管有点小气,借他一条裤子费了不少舌唇,只不过穿了一趟,还得要洗干净还他。但至少还讲点同情心。可阿七就不那么回事了,又来咄咄迫人的说他赖他的一双皮鞋。工作队早就从工资里扣除十五块赔了他。他还要来啰嗦。“不是已经赔了给你吗?”阿由小心地赔话。“我是说你的思想根源。”奇哉怪也,这小子从哪学来的,也会说什么思想根源,阿由心里想。他感到这是潜在的威胁,估计不多久,阿七也会上去的,平起平坐也还算了,还是让他在自己之上……阿由不敢再想下去了。他不得不再加把劲干,直累得气喘如牛。

五、“陆文龙睇相”

广东人有句话说,“陆文龙睇相,唔衰攞来衰”意思是说本来好好的人,何必去听信那些算命先生胡诌,反而活得忧心忡忡的。然而阿由大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个好命人,直到被发落到车间劳动还坚信算命先生给他算的命。总之,他相信逢凶化吉,他的命好。这可害了他,他没想到就因为这几个钱,使他成了个“四不清”从车间工会理事的宝座跌下来,落在尘埃上。要不是他或许还会像长人阿南,高佬阿七那样,无忧无虑的上班下班,有空便到茶楼里泡泡,自自在在的。现在他下了班被告知不许到处乱跑,好好到“三办”去写检查,彻底坦白交代。阿七现在可是“四清”的骨干,就在“三办”搞内查外调。他拿出一迭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煞有介事地说:“肥佬……噢。”阿七觉得应该严肃点,便拉下脸大声吼道:“林少由!我****……”他声音简直使得梁尘为动。觉得讲一句粗话对严肃的阶级斗争更有加重分量的作用,更显出他的爱憎分明。这一着使得肥佬由瞠乎其后。不过,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阿七,“水平极低!”他暗暗的下了评语。他想阿七注定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你看看,这些都是你的材料,就看你老实不老实了!”阿七还在威胁道。阿由心里有数,他无非公私不分,挪用了几十块钱的工会费。不至于是“死路一条”何况他命好,暗中自有神灵相佑。

“高佬,吓人咩,你扮鬼吓人都不灵啦!”阿由反唇相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