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死亡恐惧的超越还表现在人性的禁欲主义与纵欲主义两极之中。禁欲主义通过对现实人生的否定,来期待来世甚至死后的永恒天国。天国,抑或天堂,这是对死后的绝妙设计,现实人生的痛苦和恐惧,在这美妙的设计中淡化了。纵欲也是减轻死亡恐惧的一种普遍形式。只有意识到自我的有限,才会产生自我的无限的扩张。纵欲主义和自大狂的心理根源同出于死亡的阴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今朝有酒今朝醉”。透过这些放浪的诗歌,可以看到死神的狞笑。中国古代的《列子》更是纵欲的典型。晏子问管子养生的道理,管子说:“放肆而已,不要压抑不要克制(肆之而已,勿雍勿阏)。”纵欲主义追求享尽天下“丰屋、美服、厚味、娇色”,通过个人欲望的发泄及物质财富的占有以减轻死亡恐惧的威胁。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死亡如同夜色一样,轻轻地一抹便消灭所有高尚的理想和卑微的企图。
佛教和其它宗教一样,表达了人类自我超越的本体欲望。释迎牟尼佛身为迎毗罗国的太子时,就曾为人生的苦短而叹息:“日月易过,少年不常,老至如电,身形不支,气力衰虚,坐起苦极,我虽富贵,岂能独免,念及将来,甚可畏惊。”为了超越死亡的苦恼,太子毅然舍弃豪华的生活,遁入苦行林中,寻求解脱的道路,终于在三十八岁之际,于尼连禅河外十里之遥的一棵毕钵罗树(即菩提树)下,豁然开悟:成就无上正等正觉,了悟生死轮回的智慧。
佛教认为现实人生的本质就是苦,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生命状态的结构就是“烦”。佛陀早年创立的“四谛”,第一便是苦谛——即关于苦的真理。生命的痛苦并不是基督教所说的那样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而是人类生命自身的存在。因此,超越生命的痛苦不是依靠上帝的力量,而是依靠人类自己。基督教徒获得永生的希望在于获得圣子耶稣那种不死的属性,因此,在圣餐的饼和酒中分得他的肉体,饮下他的血。基督自己也说:“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叫他复活。”在佛教中,完全没有这种超人的力量。超越生死苦海的只有靠自己的智慧—般若,这是佛教与所有其它宗教不同的地方。
“世间大苦莫甚于生死。有生则有身,有身则众苦所集。”我们的肉身就是苦难的载体,而一切痛苦的渊源乃是我们的心灵。因我们的心灵被外界现象和内在的盲目冲动所迷惑而掩盖了我们的本性。
每一个人都有不生不灭的清净本性,因其清净如一而与宇宙自然地融为一体。
是****迷惑了人类的心灵!
是食欲迷惑了人类的心灵!
是愤怒迷失了人类的心灵!
是占有欲和失落感沾污了人类的心灵!
我们生活在世俗的欲望之中,迷失了人类从来的家园如同迷路的羔羊。
我们生活在生死的轮回中饱受苦痛而不是解脱。
觉醒吧!颠簸于轮回链条中的尘民,用你智慧的灵光,去洞察你本来具足的圆融本性。
每一个人都有觉悟之心,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超越一切差别的圆满的觉悟之心都在你的灵性中闪烁。佛陀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护在圆满的觉悟心中,超越一切对立与分别。没有你我的分别,没有凡圣的差别,没有人与自然的对立,没有有限与无限的分别。没有生死,没有过去与现在,没有善恶,没有上帝与尘民。一切都是平等的绵延。你来自混沌,还将回到混沌。你回到混沌中去且高扬起智慧的火炬,照亮所有的迷妄与业障。你从容而安详地回到你本来的归宿—无限圆满的超越一切的涅槃。
用你的智慧的灵光照明生死轮回之路,并没有一个绝对的永生如同上帝一般永恒。认识生死之源就是超越生死的开始。并没有一个实在的长生不老的净土王国。长寿是你心灵中的一个盲目冲动。你追求长寿,那么展现在眼前的就是绝对的有限。只有当你认识了使你痛苦的盲目冲动,只有当你的心灵上扬弃了死与不死的对立,于是你才真正超越死亡。
没有生,也没有死,不是一个绝对的无意识湮灭了自我,而是一个自觉后的高度融合,当佛陀在尼连禅河畔昏倒,当牧牛女的温情拯救了佛陀垂死的生命之后,佛陀才真正领悟,超越生死轮回的真理不在于禁欲主义,当然也不在于纵欲主义。禁欲主义和纵欲主义同是偏颇的两极,从偏颇的两极中不能走向无上的真理。只有从中道出发,如同亚里斯多德说道德在中之中,只有超越纵欲和禁欲的两极,超越苦与乐的对峙,才能真正超越生死,成就无上的正觉。从超越生死乃至超越二元对立本身,才能获得彻底的圆融。而这伟大的圆融正是生命从来的乐园,类似于基督教的伊甸园。如今又是生命必然的归宿,是灵与肉的最高统一的境界。
生命在这高度的圆融中超越现实人生的一切苦痛而臻于无限!
人类苦苦求索的不朽的永恒就在于生命刹那间的静寂之中。
将我们的目光从身外的财富中收回来吧,内省我们生命中的至灵之物,内观我们生命中的至灵之性,内观我们生命中的至真之道!
超越的永远是人类自身!
生命的惶惑我是谁
自我设计是人类的一个特有的嗜好。人从母体中走出来的成长过程,就是生命自我设计的过程。也许只有婴儿躺在母体中的那种生命一体之感,还朦胧地保持着一点人类的圆融本性。人从爬行到站立起来之后,一个根本的冲动就是追问我是谁。人努力从他的周围环境的参照中认识自我。当母亲笑时,婴儿会认为我是会使母亲笑的精灵。当他站起来用他娇嫩的脚板拍打地面时,他也许从此就种下了我是大地上的主人之信念。人类的求知欲为自我设计提供了足够的工具。
认识你自己!这是人类的一个古老的冲动并经久不绝!
“认识你自己!”
古希腊第一个哲人泰勒斯说出这一千古名言之后,自己也惶惑了。人们问,“什么事最难?”泰勒斯说:“认识你自己!”如今这一伟大而又令人惶惑的格言,铭刻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殿中残迹未绝,并煽动着千百年来的人们一代一代地去追求,而最终陷于惶惑。
自我到底是什么?
认识自我,是根植于人性中的一种不寻常的力量。人类的自我觉醒无情地推毁了一个优美的始前存在,彻底地破坏了人与宇宙的天然统一。
在远古时代,自我的概念是一个令当代人难以理解的东西,因为他从根本上就排斥理解,排斥逻辑。那是一个神秘的自我,只有置身于其中才能领悟到关于神秘自我的朴素而伟大的感情。这样一个神秘的自我,不是一个有着确定的内涵与外延的概念,而是一个不确定的具体的存在,完全没有一个抽象的自我,所有的只是一个具体的无限交感的存在。
在那里,自然不是客观的自然,而是与生命情感统一的自然。自然界的一切,无论是有生命还是非生命,在一种无私的情感的统一下而成为人的一部分。整个宇宙就是一个生命,就是一个大写的我。在那里,人不是一个孤立的人。所有的生命都只有一个呼吸,人的感官所及都是自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一个独立的外部世界,也没有一个独立的内部世界,内部和外部只是一个世界。
没有逻辑,情感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涣散,生命的放射性扩展有如太阳的光辉,情感统一了一切是最神圣的“逻辑”。
没有理性,纯粹的感觉,将宇宙的一切差别湮灭。一切都是那样的惜懂。感觉里只有一个生命就是最坚强的“理性”。
当这种神秘的存在被人类的理性缓缓地瓦解时,人与自然共生的神秘乐园即便解体。知性的力量驱使人们去认识一切,去揭开所有的统一,去分析所有的整体,这又是一种怎样不寻常的力量呢?
当人们从神秘的实在中走出来,面对分别与整体的分裂,而人性的统一本质又不屈不挠地抗拒这种分裂。最后,这种分裂与组合达成了一个绝妙的妥协,即既承认人与自然的分裂性,又承认人与自然的统一性—神于是诞生了。神的最后完善便是上帝的诞生。这个时期,人们将自我从神秘的统一中解放出来,又虔诚地跪在上帝的脚下。人成了上帝的子民。世界上的一切都成了上帝的创造。因死亡的恐惧而使人类为自我塑造一个卑躬屈膝的形象。人们颤颤兢兢地在上帝的膝下生活了多少个世纪。我是什么?我不过是上帝腰间的一根肋骨!上帝不过是对自然必然性的人格式的总结。
人们渴爱上帝,因为人们渴爱人生。当原始的和谐破坏以后,人们看到自己有限的自身。而超越有限的自身使人们自觉不自觉地走向了神和上帝。上帝是不死的,上帝是万能的。而人呢?不过是该死的无能的蠢货!
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知识——科学——以其狂飚式的力量,推毁了上帝的黑暗统治,将人从中世纪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在科学与宗教的最初的斗争中,科学努力以拯救自我为已,任。当科学和理性成为人类生活的主流时,人们确实看到,科学运动同时又伴随着个性解放的运动。文艺复兴以及后来的科学启蒙运动,我们既可以看成是理性的胜利,又可以看成是个性的解放。追求自我及自我的解放成为一切启蒙的文艺作品巾的主题。
然而,科学的发展,使人们日益认识到,科学的目的,在它推毁了上帝的统治之后,却将自我抛之于郊外——无家可归,于是成为现代人的流行病。科学解放了神学的奴役,却并没有给人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除了财富的掠夺和占有,人类失却的比占有的要多得多!科学将自我放到自然的对立面。自我是自然的统治者,自我是自然的主人——这种傲慢的情绪刊理性,也许是对人类曾经受过自然必然性的奴役的一种补偿。而这种傲慢情绪也正是现代精神的流行色。人类对曾经的卑躬屈膝的始前形态所产生的羞耻感,以一种傲慢的神色来掩饰。所以,人类傲然挺立以自然的统治者自居时,唯一的联想只是这个种族曾经跪倒过。机械主义科学创造了一个纯粹的客观,而将自我遗忘在客观之外。机械主义世界观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无生命的、机械的、可以被概念捏来捏去的死东西。而主体性自我在客观的死东西面前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摆设呢?统治者、主人和征服者的形象最终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现实面前萎败下来。人类由自大狂一下子跌落到自卑癖。时而自大时而自卑,时而狂妄时而失落,时而伟大不吊时而渺小猥琐——这便是机械主义科学时代的自我形象。自大与自卑成为现代人的精神两极。人类精心设计的一个辉煌自我,最后发现这个精彩绝伦的玩具式的自我不堪无限必然性的轻轻一击。机械主义科学在造就一批自大狂以后,又造就了一批精神分裂症,算是对人类自我设计的一个伟大贡献。
蛇对人类的初祖说:“你们应该像神一样!”人由此而堕落。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以后,自我辗转流离,最后连自我也不认识了。自我之迷惘、之惶惑、之陌生、之分裂成为现代主义文艺所表现的主题。这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寂寞而又无可奈何。笔者曾以“寂寞”一诗表现现代人的存在状态:
你听到许多的声音
确确切切地向你走近
你准备认真谛听一会
可恍恍惚惚的那么遥远
你闭上眼睛
许多的东西走来织成一个世界
而仓惶地惊醒的瞬间
只看见一个倒立的影子
你终于坐下来坐到椅子上
楼道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你猜测了许久许久
原来是自己破了的鞋子
你摩挲着双手
你想寻点事儿干干
你终于决定点燃一支香烟
可你怎么也划不燃潮湿的火柴
现代人的荒诞意识也许正是源于机械主义科学对人与自然的神秘共生的侵略。人离家出走,走了许久许久,最后连自我也迷失了。这是生命存在的悲剧。寻找安身立命之所,便是人绝望后的希望。
二十世纪以来,自然科学里的一系列伟大发现,正在日益违背初衷,而与人类远古时代的神话与宗教融合为一体。在这种新的理性精神指引下,人类迷失已久的目光又重新回到自己的童年。所有的超越不过是自觉的回归!
对整体的追求已是二十世纪一切科学领域的流行色。在此以前,人们忙忙碌碌地进行分析;而现在,人们忙忙碌碌地进行整合。一些整合的方法,诸如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等,成为回归整体的新的方法论而被人们广泛推崇。如同分析的极致是粒子世界一样,整合的终极必然是无限的普遍性。这种无限的普遍性不是上帝或别的神抵,回归不等于复古。人类永远不可能回到原始状态中去。人类的悲壮的回归,决不是对现在的完全抛弃,而是对现在以及过去的一切在新的高度上融合和统一——这便是人类现阶段的必然使命!
人类不可能再把上帝搬出来。然而人们又必然回归其天然的混沌之中去!怎么办?
佛陀指示的那种人与自然共存基础上的超越似乎具有人类普遍选择的可能性。
佛陀说:
如来所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
如来所说微尘,即非微尘,是名微尘。
在这类充满矛盾的语言中,暗示着人类回归与整合的超越智慧。
人们习惯地认为,佛教是否定现实人生的、是消极的虚无主义。然而从《金刚经》中我们可以看出,佛教不是虚无主义,当然也不是机械的决定论,而是中道的哲学—是一切哲学之母。孙中山先生就曾睿智地指出:“佛学是哲学之母……可以补科学之偏。”《金刚经》以上述的三段论作为所有立论的基础。第一句是肯定,第二句是否定但包含肯定,第三句是否定的否定,也就是包含肯定与否定的绝对的肯定,这就是中道。
佛陀于中道之中为自我寻到了一个最佳位置,即既不迷失主体性自我,又能达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的理想境界—而这也正是无数杰出的哲学家苦苦求索的目标。
当佛陀的微妙觉音飘扬于二十世纪理性的废墟之上时,一个自我与自然的最美妙的建构正在无数伟大而充满智慧的心灵中萌生。
爱因斯坦的沉默与科学的神秘指向
对整体的追求,不只是一个认识论和方法论的问题,更主要的是人性深层的需要。机械主义科学的分割运动,把世界分割成最小的基本材料,并认为,宇宙就是最小的基本材料的组合。这种极端的分割必然会导致反面的出现—对远古的混沌统一情感的回忆与回归。
二十世纪以来的科学就是在这样深层情感的驱使下,开创了人类整合的理性道路。爱因斯坦、玻尔、海森堡、薛定鄂……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为人类的回归,开创了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