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与看客
4825000000008

第8章 历史·故事(1)

鸡犬升天之后

中国人中被传为得道升天的人很多,刘安是其中最为奇特的一位,据说他上天之后舍不得家里的鸡犬,成天茶饭不宁。没奈何,安排他上天的神仙又费心将他家的鸡鸭鹅狗统统带上天。另一种说法是刘安在将升未升之际,将丹药撒在地上,结果家中的鸡犬吃了也升了上去。按前一种说法,刘安不过是个“有道”的土佬,按后一种说法,刘安就是那个汉代风流儒雅的淮南王,好客、好书,也好神仙方术,但是还是没有能逃脱宫廷斗争的牵累,死于非命。显然,人们更喜欢的还是前一个刘安,虽然土得掉渣,但的确可爱煞人。人们说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成语的时候,想到的其实多半是这个土佬刘安。只不过,后世的人们在引用这个成语的时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篡改了刘安同志的光辉事迹,每每用它比喻一个人做了官发了财,家人亲戚统统沾光的现象。

在当下的语境里,“鸡犬升天”基本上属于贬义,安到谁头上,都跟骂差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人们在说谁家鸡犬升天的时候,其实话里话外多少是有点几分艳羡,几分醋意,比酸葡萄味还要重些。在一个以家庭或者家族为本位的古代社会里,发达者照顾家族和亲戚,本是理所应当之事,所以看见鸡犬升天的事情,贬固然是要贬的,但骨子里未必就不赞成,只要自家有机会,总是免不了要实践一下鸡犬升天的境界。只是在这个境界里,发达者和他攀龙附凤的亲戚心境有所不同,想攀的人实践鸡犬升天的心情更迫切些,恨不得一步登天,而被攀的感觉相对复杂,一则有荣耀之感,二则有时也难免会被拖累得暗暗叫苦。我们自古以来推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光,亲戚之间沾一点或者更多,好像历来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有光不让亲戚沾,那倒是要有点勇气,即使那些亲戚并没有跟你有难同当,甚至还落井下过石,到时候人家来沾光,似乎也没什么不应该的。显然是只要一人得了道,那么鸡犬自然就会一拥而上,跟着升天去也。

同样的道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起创业,共患难的时候,大家往往齐心合力(亲戚自然不会沾边),一到渡过难关发达起来,轮到同享福了,却往往会起了分歧,最后不闹得乌眼鸡似的你死我活,就算幸事。因为一旦有福可享了,各自的身边就有各自的亲戚了,鸡犬都拥了上来,时间一长,原来的患难兄弟就分成各自的亲戚集团,再在一起共事,想不起意见都难。

鲁迅在谈到袁世凯的时候说过,中国的猛人身边总有一批包围者,事都坏在包围者身上,围垮了一个猛人,大家再围另一个。其实,猛人最贴身的包围者就是自己的鸡犬,比如袁世凯称帝,那个连报纸(《顺天时报》)都伪造好了送给他看的人,就是他的儿子袁克定。

所以,中国人是相当聪明的,当年编这鸡犬升天传说的人,就已经知道这升天的结果好不了。所以,他们给刘安安排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局,说是刘安升天以后,不谙礼数,“起坐不恭”,于是被人弹劾,要受惩罚,幸亏有人(仙)说情,才算放过,但仍然被安排去看厕所。有人知道这个结局之后,还写诗质疑刘安:“身与仙人守都厕,可能鸡犬得长生?”(周密:《齐东野语》卷十)大概刘安上天以后,一群鸡鸭鹅狗成天跟着,四处聒噪,四下方便,弄得天界大乱,噪音超标,卫生不达标,因此才会将刘安同志发到环卫部门去,估计是让他将功补过。刘安命运如此,那些跟上天的鸡犬呢?书上没说,不过,我想,既然连刘安都差点受到惩罚,免罚之后,还被打入另册看厕所,这些惹祸了的鸡犬,如果不赶紧逃下界来的话,那么很可能进了仙人的厨房了。

从鸡犬升天到任人唯亲,再到家散人尽,这样的三部曲,从古至今总是在演,什么时候能换一个调调,我们也许就能有出息了。

借口的故事

政治人物,做什么都要有借口,或者说提出个主张什么的,没有借口蛮干的,属于什么都不懂的武夫。借口,有的时候属于权力技术,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虚晃一枪,发现的时候,血窟窿已经在了。有的时候,其实仅仅是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盖上一层纱布,薄薄的遮上点就得,因为旁边的人,就是看见了什么,也不敢说。

历史上最有名借口的故事,发生在唐朝的“名相”娄师德身上。此人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他在朝中做宰相,兄弟外放地方官,临别送行,劝弟弟千万制怒,别惹事。弟弟也知趣,回答说,人家把吐沫啐在我脸上,我也不生气,拿手抹去就是。娄师德说,不行,你拿手抹去,人家啐的人能高兴吗?正确的做法是等着吐沫自己干。就这样,我们的娄大人发明了一个成语——唾面自干。让后辈马屁精们,享用不尽。

娄大人对自家兄弟高标准严要求,但处理政务,却是个可人,特别通情达理。他所处的,是一个女皇帝当政的年月,主子特难伺候。武则天一改李家王朝崇尚道教的传统,死活喜欢上了佛教,不仅大修佛寺,广印释典,最后干脆爱屋及乌,把清俊的小和尚拉进宫来,作自己的面首,大家一起快活。快活可是快活,小和尚色戒开了,杀戒却还坚持着,不仅自家坚持着,而且运动女皇帝在全国禁止屠宰。禁屠令一出,举国哗然,要中国人不杀猪宰羊,怎么吃肉?这大概跟要中国人命差不多。不过,哗然归哗然,皇帝的命令还得执行,只是执行过程中,上上下下,所行与所说,多了些许周折,娄师德下去视察工作,也免不了。

宰相出行,尽管听说娄相脾气好,但地方官也不敢怠慢,好酒好菜必须上。宾主坐好,管弦横吹,第一道菜上来了,是烤全羊。厨子出来说明,这个羊不是我们杀的,是豺给咬死的。于是大家放心开吃。过了一会儿,第二道菜上来了,是红烧鱼。厨子又出来说明:这鱼也是豺咬死的。娄师德说,不是吧,应该是水獭咬死的。大家一片欢呼,还是领导高明,于是,鱼也下肚了。鱼也好,羊也好,当然都是地方官让厨子准备下的,肯定不会赶那么巧,豺专门赶来咬死了羊,自己不吃,留着给娄大人。又像娄大人修正那样,水獭专门咬死了鱼,献上来凑趣。借口就是借口,官老爷做事,总是需要借口,虽然当事的人心知肚明,却一般没有人会如此不识趣,出来说破。不过,凡是借口,必须能说得通,因此豺咬杀的鱼,必须变成獭咬杀的,因为,最后大家要一起骗皇帝,应付检查,不会水的豺,突然变成了捕鱼能手,逻辑上说不通,所以,必须修正。只是现在的人们再干这种事的时候,早就由秘书和有关人员把借口编圆了,用不着劳动领导的大驾亲自出马。进化论的道理,就是好,时代毕竟在进步,当年的借口,还只是在跟法令绕弯子上作文章,现在的借口,不仅让法律法令都自己见了鬼,而且往往极其堂皇,极其正大。明明在违法,却好像是严格执法,明明在牟利,却好像是在奉献,明明是在越规,却好像是在禁欲。不明就里的人,如果不被感动得掉眼泪,多半是有些麻木。

可惜,现在的借口出台得实在是过于频繁了,一个两个又三个,什么把戏演多了,观众也就有了审美疲劳,加上回去一算账,往往感觉自己亏了,所以也就不信了。只是,跟当年的借口一样,操作者只要把上级糊弄住了就行,至于做饭烧火和看着吃的人,尽管知道内情,又能怎样呢?就像许许多多的涨价听证会似的,大家都知道听证是假的,假得甚至有点过火,但只要开过了,给上面一个交代,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谁又能挡得住?

乾隆的威仪与英国人的半跪

当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带着几十大箱子装满了各种仪器、速射炮和舰船模型礼物踏上中国土地的时候,这些奇装异服、金发碧眼的异邦人最想见的乾隆皇帝,已经年逾80,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坐了58年,再有两年就赶上他大名鼎鼎的爷爷康熙,成为中国皇帝群中少有的寿星。老寿星打了几个大仗,积了若干钱粮(又花掉了),养了一堆儿女,游了几回苏杭,还写了成千上万的歪诗,自我感觉是“十全老人”。可是“十全老人”这回却碰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全之事,就是怎么打发这批英国佬。

现今的许多近代史论著在提这件事时,都忘不了骂一句乾隆以及清朝大吏的狂妄自大,其实实际上,从“君临天下”的乾隆到权倾朝野的以及接待英国使团的各级官员,面对这些远道而来的洋人,都谦和得可以,至少大多数时间都堆着一脸又一脸的微笑。因为从来中央帝国的天下共主的地位就是自封的,至于外夷怎么看中国,认不认中国皇帝的账,大家从来是闭上眼睛做阿Q,外夷只要不前来捣乱大抵上都是取怀柔政策(当国力差的时候,打上门来,更是情柔甚至贿赂献媚),好在中国地大物博,有的是女人和财物。像英吉利这种只闻其名,连在哪儿都弄不清的国家,对中国持什么态度,一向没人操心。对于老外前来上贡,中国人总是半分欢喜半分愁,因为对贡品加倍的赐还,每每令主管财政的官员头痛。对上贡比较积极的国家,其实无非是利用中国人的虚荣心跟中国进行一次又一次的不平等交易。正因为中国并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自大,所以对付这些始终不肯跪拜的洋人才成了难题,如果当时的满清朝廷真是像我们有些人想象的那样狂妄,何不将这些“不自量力”,想与天朝上国平起平坐的红毛鬼拿来杀了,或者像演义小说上讲的那样割去耳朵放回去,也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再说英国人,虽然背后是正处于工业革命之中,殖民地遍及地球的日不落帝国,乘着装有64门大炮的战舰,并有4艘护航舰,威风凛凛而来,但是由于来之前听到的都是中华帝国如何富庶强大的传闻,尽管身临其境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但是行动言语还是处处透着小心谨慎。他们此行目的就是建立与中国的平等外交和贸易关系,也就是说为英国这个“世界工场”和平地打开中国这个硕大无比的市场。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号称世界工场的场主的英国人的傲慢他们自己就收了起来,几乎对所有见到的中国人,都尽可能地表示了友善甚至迁就的态度。当某些脸皮比较厚的中国官员顺手牵羊地“顺”走他们身上的英国刀时,他们居然会装着看不见;所有送给中国皇帝的礼物,明明是平等的馈赠,但是一路上都被别有用心的中国官员插上了“贡品”字样的小旗,使团团长马戛尔尼其实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是一路都装不知道。

中国人一脸堆笑外加美味佳肴的“怀柔”,碰上英国小心谨慎的忍耐,按道理马戛尔尼使团的访问应该大获成功才是,然而事情的结局恰恰相反。问题就出在跪拜和磕头上。鲁迅先生说过,在中国人看来,人生了屁股就是为了要挨板子的,生了膝盖就是为了要下跪的。所以凡是人,见了皇帝三跪九叩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外”不见皇帝便罢,要见,就必须跟中国人一样下跪,哪怕你跪过之后把中国皇帝骂成****,哪怕你在外面说自己才是天下的共主。中国边境的少数民族凡是一睹“天颜”者,都跪了,马戛尔尼之前,有些西洋人也跪了。比如传教士们,还有葡萄牙和荷兰的使臣们,在矮下去大半截之后,得到的好处无疑是大大的。但是,马戛尔尼使团的确不是来占小便宜的,他们要的是中国打开大门,要的是中国这个四万万人的大市场,要的是与中国建立一种平等的关系,为了这个他们宁肯吃点小亏,给中国皇帝送上一份大礼,但是绝对要坚持中英两国对等地位。固然他们此次来华并不想像他们在世界其他地方那样,用炮舰轰开古老的城墙,再插英国的国旗。但是却也带了一支颇具威力的舰队,在礼物中别有用心地让当时最先进的武器占了最大的比重,其中还有一个英国当时最大的装备有110门大口径火炮的战舰“君主号”的模型。无非是在“暗示装备有64门火炮的狮子号(即马戛尔尼使团乘坐的战舰)只是英国强大海军舰队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当英国人看着中国人只能带着惊惧抑视高大的英国战舰时,不管怎么说心里都是很得意的。有了这样的底气,他们当然不会让他们的国王陛下在乾隆面前矮下一头去,所以执意不肯和其他的“夷人”一样行跪拜之礼。

当明白了英国人来华的真实目的之后,接待的钦差和地方大员真是悔之不迭,他们原以为这些大老远跑来的“蛮夷”真的是诚心向化前来进贡的,早知如此,他们还不如干脆不让英国人上岸算了,大不了英国佬给逼急了打将上来,搅扰一通,只要瞒住皇帝老儿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人给当“贡使”接上来了,乾隆兴致也来了,非要见见这些漂洋过海,不远万里“向慕天朝”的蛮夷不可。要见乾隆的马戛尔尼是前来平等谈判的使节,而他所要见的乾隆却以为他是向慕天朝教化的贡使,双方一碰面,西洋镜非拆穿不可。所以,接待英国使团的官员们一路上一面向乾隆“谎报军情”,说英国人如何如何地恭顺,甚至编造出英国人见了皇帝影像都毕恭毕敬的瞎话;一面又拼命地说服马戛尔尼,好让他见乾隆的时候屈下他的双膝。什么招都使上了,几个接待大员累得唇焦舌烂,要说马戛尔尼是榆木脑袋一点窍也不开那倒也未必,最后人家还是做了让步,说是他只能按见英国国王之礼——单腿下跪来见乾隆,如果非要他三跪九叩不可,那么中国的大臣也必须对着他带来的英国国王的画像行同样的礼。按马戛尔尼的随行人员斯当东的说法,后一种变通英国人是吃亏的,因为中国官员向英国国王行礼,“可以在一间屋子里举行,不对外公开,而英国特使向中国皇帝磕头则是在一个盛大的节日,在属国君主全体大臣的面前举行,这件事还要在邸抄上大书特书。”(斯当东:《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办法其实更让中国人无法接受。在中国很难想象人们还会对除了九五之尊的另外的什么活物三跪九叩,如果一位高级官员竟然对蛮夷之主行君臣大礼,即使是皇帝“特批”,他和他的家庭也会因此蒙羞百世。所以,马戛尔尼的“让步”,根本就没有可能被转达上去,因为谁都怕万一被选中成为那个向英国国王画像磕头的人。此时的乾隆虽然已年逾八旬,但身体依然健壮,头脑也不是太糊涂,他不在北京接见英国使团,偏偏让他们去承德避暑山庄,实际上是打算乘木兰秋狝之机,让这些在他看来没有见过世面的化外之人,在大批生番熟夷对他的欢呼礼拜中,领略几分天下共主的八面威风。按清朝的惯例,所谓的木兰秋狝,并不是皇帝没事去打打獐狍野鹿,而是为了威慑拉拢与柔化边疆少数民族。当然,如果有这么一批大老远漂洋过海来的英国人前来“上贡”,无论如何都是给乾隆老儿脸上添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