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坐在屋顶上,她手中握着一朵花,只是花瓣已经四处散落了。她看着剩下的一片花瓣出神,日头已经到了西边的屋顶上,再过一会儿便要落下去了。
“不会来了呢……”她神色有些沮丧,“明明说了今天来见我的,太阳都要下山了。”
她扬手将秃了头的花蕊丢掉,站起来看着下沉的夕阳。
“还没有下山,还会来吧……”
丽娘握着羽扇靠在回廊的柱子上,她拉了拉身边的一个姑娘问:“你看,连城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哪。”
那紫衫姑娘捂唇偷笑道:“我看连城啊,这是想男人了。”
“什么?”丽娘惊得差点摔一跤,“你别胡说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连城和咱们可不一样,她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
“没有胡说,哎呀丽娘,你还记得昨天送连城回来的那个少将军吗?我看哪,连城和他八成……”
“不可能的。”丽娘打断那姑娘的话,“那公子看上去就是好人家的公子,那身份那地位,连城不是不懂分寸的丫鬟,她自己该明白,她这样的出身,是不能想那样的男人的。”
“哎,我这可是说个万一啊。”紫衫姑娘赔着笑脸道,“连城几乎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也都念着她好。”
丽娘看着坐在屋顶上的连城,心中若有所思,刚刚这番话其实也并非不可能,想起昨天连城和那公子话别之时的样子,丽娘就越发不确定起来。
“不行,我得让连城这孩子收收心,以免吃了亏,我不能让那公子成为连城日后伤心的根源啊。”丽娘喃喃了一句,“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给她说亲啊。”紫衫姑娘合掌道,“早日将她嫁出去,断了她的念想不就成了。”
“嗯,好主意!”丽娘笑了笑,甚是得意道,“亏得我一直都有留意这京城的大户人家,眼下还真就派上用场了。”
于是第二天,丽娘就拽着连城直奔京城最大的一家茶楼,连城边挣扎边问:“娘啊,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儿啊?”
“宋媒婆给你相了几个不错的公子,今儿带你去见见。”丽娘替连城整理了一下略有些凌乱的发,“一会儿你相中哪个,跟娘说。”
“哎呀娘!”连城皱着眉道,“这都什么呀,我不要相亲!”
“不去也得去!”丽娘语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十分果断地拉着她上了茶楼二楼的包厢。
包厢里已经坐了六七个公子哥儿,宋媒婆瞧见丽娘带着连城来了,连忙挥着帕子迎了上来。
“哎哟,连城姑娘可来了,来来来,进来坐着,外头怪冷的。”
“我走了!”连城看都不想看一眼,转身就要走。
“你走了就别认我这个娘!”丽娘低喝一声,眼神也跟着严厉起来。
连城的脚步就停了下来,她极不情愿地跟着丽娘走了进去,在椅子上坐下。
宋媒婆已经迫不及待地张罗开了,那六七个公子看着连城的眼光显然十分满意,连城的思绪却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他今天会来吗?
那个不守信用的家伙,昨天明明说了来看她,可是她空等了一天,等到太阳落山他还是没有出现。大概他那样的人,转身就忘记她了吧,想到这里,连城就莫名有些沮丧起来。
不过这个倒不是恒泰故意忘记那天的约定了,而是事出有变,他一时间脱不开身来见连城。
昨天,恒泰被江逸尘暗算,跌入悬崖险些丧命。
关键时刻,恒泰揪住垂在悬崖上的藤蔓,这才免于摔进崖底粉身碎骨的厄运。
好在最后还是他技高一筹,降住了那江逸尘带上凤凰崖。他领着一队人马凯旋回城,正想着先将江逸尘送到顺天府,就去迎芳阁看看连城,哪想还没有喘口气,皇上的手谕就传到了,说是富察恒泰降服江逸尘有功,皇上要在金銮宝殿上亲自召见他。
富察将军乐得合不拢嘴:“真是阿玛的好儿子啊,快去吧,皇上亲自召见,可不能让圣上久等了。”
“是,阿玛!”恒泰心中虽然还记挂着和连城的约定,但皇上召见是不得不去的,心里想着改日再去迎芳阁看她了。
去到金銮殿,李公公吩咐他在殿外候着,容他进去跟皇上通报一声,不消多时便回来传召恒泰:“宣富察恒泰觐见!”
恒泰踏着玉阶而上,最后叩拜在殿外:“臣富察恒泰叩见皇上!”
“好好,富察恒泰,你抬起头来。”皇上充满威严的声音里,隐隐含着一丝爽朗的笑意。
恒泰闻言抬头,但见皇上一身龙袍加身,龙颜大悦:“果然是将门虎子,一表人才。这一仗你打得好!智擒匪贼王胡子在先,审出凤凰崖贼匪老巢在后,又以少胜多,大破凤凰崖,生擒匪首——果然是英勇无双。”
“臣惶恐,此战乃皇上决胜于千里之外,小臣只是代征战,不敢贪天之功。”恒泰道。
皇上大笑出声:“好!你年少有为,立此大功,更难得不骄不躁,虚怀若谷,实为我朝栋梁之材!来啊!赏!”
候在一边的李公公这时候上前一步,扯着嗓子道:“富察恒泰剿贼有功,特赐内造玉爵一对,御制金锞十锭,银锞十锭。宫缎宫绸各八匹。”
恒泰连忙叩谢道:“谢皇上隆恩!”
“好了,你下去吧。”皇上的心情显然非常好,遣退恒泰之后,扭头冲李公公道,“摆驾养心殿!”
这一路到养心殿,皇上脸上的笑容都没有消失,一进殿门皇后便迎了上来:“皇上今儿是遇着什么好事了,这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这恒泰,还真是少年英俊,足智多谋的栋梁之材呀!似这样的肱股良臣再多几个,朕的江山可以无忧矣!”皇上语气之中是掩饰不住的赏识之意,“朕想了许久,觉得只是一般的赏赐,不足以表达朕对他的器重,皇后你怎么看?”
“的确。”皇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将不在多,在于知人善用,皇上如此器重恒泰,何不趁机笼络他一番?”
“哦?皇上有何妙见?”皇上接过皇后递过去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但说无妨。”
“恒泰是富察将军长子嫡孙,又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臣妾以为,这样的人若是召为驸马,必定十分合适。”皇后显然是早有算计,此时不过是顺着皇上的话说出来而已。
皇上手下顿了一下。
“皇后觉得哪位格格适合呢?”
“自然是皇上十分宠爱的醒黛公主啊。”皇后笑着提醒道。
“醒黛啊,朕的确有此意,但是醒黛这个丫头,自小被我娇宠惯了,宠出了一身娇蛮脾气,若是她不喜欢,肯定得闹个天翻地覆的,这小女儿家的事情,最是难断。”皇上甚是感慨。
“倒也是这个理。”皇后笑道,“臣妾倒有个主意,让醒黛公主自己见一见这恒泰,至于结果如何,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嗯,还是皇后想得周到。”皇上赞赏地看了皇后一眼,“择日不如撞日,恒泰应该还未出宫,便让醒黛公主见他一面吧。”
“皇上放心,臣妾早就准备好了。”皇后信心满满道,“皇上就等着瞧好吧。”
恒泰抬头看了看日头,时辰还早,皇上并未久留他,这倒是一件好事。恒泰心念着此时去见连城,还能守住约定。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连城那双灵气逼人的眼睛,他就不忍心让她露出失望伤心的表情来。
念及此,恒泰便稍稍加快了脚步,正走到宫门口,就听到背后传来宫人尖细的嗓音:“少将军请等一等!”
恒泰脚步微顿,就见宫道上簇拥着走来几个宫人宫女,其中一个宫女手中托着一只鎏金圆盘,盘子里放着一只精致的酒碗。
“奉皇后娘娘懿旨,特赐富察恒泰御酒一碗。”那托着酒碗的宫女上前一步走到恒泰面前。恒泰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心中有些诧异,这个宫女的相貌气度比起边上的宫女,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他伸手要接那酒碗,哪想那宫女双手一让,嘴边露出一个狡黠笑意。
“皇后娘娘还说,富察恒泰饮完御酒之后,需将玉碗端正安放在玉托盘上,不可倾倒,否则为大不敬!”
一个宫女托着一只玉盘上前,恒泰看着那圆底酒碗,不禁莞尔一笑,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那个托着酒碗的宫女身上,刚刚她挪开圆盘之时,手腕上的一串珠子便露了出来。
“臣可否提一个无礼的请求?”恒泰心中早有计较,撇开一开始的诧异,此时已经镇定自若。
“你说。”托酒宫女眼神清亮无比,眼底隐隐有一丝期待之色。
“臣想借你手上的珠子一用。”恒泰笑着指着宫女手腕上的那串珠子。
宫女将圆盘递给边上的宫女,当下撸下手腕上的那串明珠递给恒泰。
“少将军请用吧。”
恒泰笑着接过那串珠子,跟着端起那圆底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他将珠子平放在玉盘之上,再将圆底酒碗放在那串珠子之中,珠子正好圈成一个凹窝,将碗平平稳稳地圈在了中间。
“臣已安置完毕。谢皇后娘娘赐酒,臣也要感谢醒黛公主借珠。”恒泰微笑着看着那宫女。
“呀。”只见她面露惊讶之色,“莫非我额头上刻着醒黛二字不成,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恒泰忍俊不禁道:“公主若是下回还要装扮侍女游戏一番,那么千万不要戴如此名贵的串珠才是。臣这就告退了。”
醒黛公主握着空荡荡的手腕,看着恒泰走出宫门,心中不禁有些懊恼:“竟然忘记摘掉阿玛赐给我的明珠了。”
不过——
她的视线再次挪向恒泰消失的方向,这人生得好,而且也很聪明。让他成为自己的额驸倒也不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恒泰挥别了醒黛公主,正想去迎芳阁,然而才走出去不远,就看到郭孝策马而来:“少将军,将军要你现在回家去。”
“我阿玛可有说找我回去有什么事?”恒泰此时只想去见连城,可是总有人来打岔,心里便有些急了。
郭孝茫然地摇摇头。
“小的怎么知道,不过少将军还是回去一趟的好,免得将军等久了生气。”
恒泰看着将要落山的太阳,虽然不愿,但也不得不跟着郭孝回去将军府。至于连城那里,真的只有改天再去了。
回到将军府,恒泰一路朝着中厅去,刚跨进屋就听到富察将军的笑声。
“哈哈,恒泰你回来啦,真是阿玛的好儿子,刚刚宫里差人送来这些奖赏,这全是恒泰的功劳啊。”
“阿玛言重了。”恒泰视线扫了一圈,发现一大家子的人都在这里,“见过额娘、姨娘。”
恒泰口中的姨娘,便是富察将军的侧福晋,当年虽然不过是个通房丫鬟,不过因为生了明轩二少爷,便一跃当上了侧福晋。此时侧福晋懒懒地靠坐在软榻上,眼神酸溜溜的,而二少爷明轩此时就站在侧福晋身边,眼神却是直勾勾地瞧着堆在中厅的那一堆赏赐上。
“福晋啊,谢谢你给我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啊。”富察很是欣慰地对着福晋道,“想要我奖赏什么给你啊?”
“老爷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对映月最大的赏赐了。”福晋笑着说,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从侧福晋身上扫过,笑容里又多了一丝不屑。
“老爷,就福晋有功,老奴这些年来带着恒大爷,就没功了?”一直服侍福晋的郭嬷嬷笑着打趣道。
“哈哈,都有功都有功,连你的孙子郭孝也有陪同之功,来呀,皇上所赐的金银绸缎,你们祖孙俩随便拿些喜爱的便是!”富察将军心里高兴,打赏起来也是丝毫不小气。
“谢老爷!”郭嬷嬷连忙福了福身子道。
“阿玛,为什么他们都有赏赐,我也要!”一直眼馋这些赏赐的明轩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原本还笑容满面的富察将军,脸色顿时一沉,冲着明轩厉声喝道:“赏你什么啊?你是文章好还是刀马熟?看来阿玛还是薄待了你?你要是有你大哥一半的好,也不至于天天惹我生气!”
“还不是阿玛您!什么都不让做,谁能知道我的能耐。上次练枪,我一下子就把人模子给刺穿了!李太白的宋词我能背六十七阙呢,如果肯让我也出来历练,好歹我也能争些光彩,怎会如今露脸的事情都算在大哥头上!”明轩说着,甚是愤愤不平,“阿玛您啊,真给我机会,我也不会比大哥差到哪里去!”
“你——”富察将军被气个半死,正待说什么,就见侧福晋从软榻上站了起来,对着明轩就是一踹。
“你给我闭嘴!人家欢喜人家的,你干吗给我在这儿丢人现眼?李太白写的是宋词吗?李太白写的是孔雀东南飞!赶紧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人家是金枝玉叶,天恩眷顾——而你呢,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妾生的,拿什么比啊!”
这话说着,言语里的酸意和妒忌已经无法遮掩了。
明轩在富察将军这里受了气,又被自己的亲娘这般说,顿时气不过,扭头就走:“你们等着瞧!我一定会比大哥有出息的!”
“弟弟!”恒泰连忙上前去拦,却叫富察将军拦住了去路。
“算了,让他去吧,一个爹生的,怎么就——”
他很是失望地看了侧福晋一眼:“他到底哪里像是我儿子了!”
“老爷别生气。”福晋劝道,“今天可是皇上封赏的大喜之日,不要坏了兴致才是。”
“是啊老爷。”郭嬷嬷也跟着劝。一屋子的人很快便回到了之前的热络喜庆,全将刚刚的插曲给抛诸脑后了。
侧福晋这么看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但是自己儿子不争气,她也跟着直不起腰来。到底是自己生的,哪能这么不管不顾,侧福晋跟着明轩走了出去。
明轩心中憋着一股无名火,一口气冲进花园中,正拿拳头往粗糙的树干上捶,侧福晋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捶得满手是血了。
“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侧福晋心疼得不得了,连忙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快别敲了,让额娘看看。”
“我不要!我没出息,你去疼大哥好了!”明轩一把推开侧福晋,横着脸说,“一个个都只知道恒泰,都是额娘你,什么都不让我做,现在倒好,大家都只喜欢恒泰!”
“说的什么傻话,额娘这是在为你着想你懂不懂?”侧福晋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明轩,“刚才那些话,额娘是故意说出来恶心你阿玛的!你呀,别瞧现在你大哥威风,我告诉你,江边淹死会水的!什么战功?自古打仗就是死人堆里扒富贵,鬼门关畔讨生活。你大哥越能打仗,越会打仗,我越是高兴——只等一天他出了事,你阿玛一闭眼,这偌大的家业爵位,不都是你的了?”
“我不要你管!”明轩现在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侧福晋的话,“再说了,我要是福晋生的,一定不会有人这么小瞧我,说到底我还不过就是个妾生的!”
“啪——”侧福晋狠狠地甩了明轩一个耳光,她当真被明轩气死了:“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给我滚,滚!”
“滚就滚!”明轩怒红了眼睛,“从今往后我不要你管了!”
他说完,推开侧福晋,扬长而去。
明轩气冲冲地跑出来了,这一跑竟是直接跑进了兵营跑马场。
“我若是能学会骑射,那么阿玛也会多瞧我一眼,我一定要靠自己!”明轩嘀咕着,从护栏里牵出一匹马,用力扯着缰绳将马儿拉出了马厩。
“咦?那不是富察家的二少爷吗?”忽然有人指着明轩喊了一声,“就是侧福晋生的那个。”
那是一顶二人抬的小轿,此时轿帘子被人从里面掀开了,轿子里的人直接就这么跳了下来,这一瞧竟然是佟家麟!
“好哇!”佟家麟撩起袖子,笑得很是猖狂,“上次那股恶气我还没出呢,弟弟好啊,弟弟就是要给哥哥当替死鬼啊。去,张温,你问问这小子来这里做什么。”
“得了。”那叫张温的下人,立马点头哈腰地去了。
佟家麟上次调戏连城不成,被那恒泰抢尽了风头打了个满地找牙,颜面丢尽不说,他到现在浑身还疼着呢,这梁子结下了,并且结大发了。
“嘿,爷,那小子是来学骑马的。”张温很快问了回来。
佟家麟顿时来了兴趣。
“这可真罕见哪,哥哥是少将军,爹是将军,这小子竟然还不会骑马?”
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眼神十分不怀好意。
“嘿嘿,你们两个,去好好伺候富察家的明轩少爷骑马,教教他这马该怎么骑。”
“是!”张温冲身边另一个下人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笑得猥琐地走了过去。明轩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别人的替罪羔羊,此时正咬牙想爬上马背。
他可没有料到,只是跨上马背而已,就已经让他无从下手了。
“明轩少爷,我们来帮帮你啊。”张温说着,和另外一个人合力将明轩扛上了马背。
明轩手忙脚乱地扶住缰绳,扭头慌忙道:“你们走开,我不要你们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