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不要让我再处于这无情的压力之下吧。不要使我只限于我自己,而向我指出那些提供头等享乐的对象和乐事吧。慢着,为什么一定要请求你们这些骄傲而又无知的哲人,向我昭示通往幸福之途呢?还是请教一下我自己的情感和爱好吧。在它们之中我才能获悉自然的命令,这是在你肤浅的谈话中所得不到的。
看啊,正如我所希望的,神圣、亲切的欢乐(即卢克莱修所谓肉体的快乐),对于诸神和人类最高的爱,正向我走来。当她接近的时候,我炽热的心在跳动,所有的感官和所有的机能都沉浸在欢乐中;而她则把春天全部的花朵和秋天全部的果实一古脑儿倾倒在我的周围。她那悦耳的歌声伴着最轻柔的乐曲使我陶醉。同时,她邀请我去分享那些美味的佳果,它们喜气洋洋地放射着天地的光辉,她亲手将这些佳果馈赠给我。伴随着她的是欢闹的爱神丘比特,他一会鼓起香气扑鼻的双翼向我搧动,一会儿擎来芬芳馨人的油膏向我浇洒,一会儿端上泡沫飞溅的玉液琼浆向我奉献。啊!让我伸开四肢,永远躺在这称心如意的玫瑰床上,就这样,感受着这美妙的时刻以轻盈的脚步向前流逝。然而,残酷的时机啊!你这样快地飞向何方?为什么我那强烈的希望,以及你吃力地肩负的那满载欢乐的重担,非旦没有延缓反而加速了你毫不松懈的脚步?在寻找幸福的一番劳苦之后,请允许我享受这温柔的静憩吧。在经历了如此漫长、如此愚蠢的禁欲痛苦之后,请允许我饱享这精美的佳肴吧。
但是办不到。玫瑰失去了它们的色彩,佳果失去了它们的风味,前不久还曾如此愉快地以它的气味陶醉着我全部感官的芬芳美酒,现在再去引诱那已经厌腻了的口味,已是白白付出。欢乐在讥笑我的消沉。她在召唤她的姐妹德行来帮忙。欢愉,这嬉戏的德行听到了召唤,就把我那些快活的朋友全部带了来。欢迎啊,我最亲爱的同伴,非常欢迎你们来到这浓荫之下的居室,来到这丰盛的宴席。你们的出现使玫瑰恢复了色彩,使佳果恢复了美味。生气勃勃的美酒的雾气现在重又缭绕在我的心头;你神采奕奕,分享着我的快乐,看得出,你的愉快来自我的幸福与满足。我从你的爱好中得到了爱好;你令人愉快的出现鼓舞着我,将使我重新恢复感官的享受,我的感官在这过分的享乐中已得到了充分的满足;然而心灵却跟不上肉体的步伐,也并没有去代替她那过分受苦受累的伙伴。
我们如此愉快地谈话,比正式的学派论证更容易得到真正的智慧。我们亲密的友好的交往,比政治家和自封的爱国者们空洞的辩论,更容易展现真正的美德。不要对过去耿耿于怀,也不要对未来忐忑不安,我们应及时安享眼前的幸福;在这有生之年,我们只须把握住那死亡或命运还无法顾及的已拥有的一切。明天将带着明天的快乐来临;一旦明天使我们天真的希望落空,我们至少可以享受到今天我们拥有的快乐。
如果酒神巴克斯和追随他的那些欢者们,用野蛮的喊叫打断我们的娱乐,并以他们狂乱、喧闹的欢情来搅扰我们,那么,请不要害怕,我的朋友。活泼的缪斯们已在周围守候;她们富于魅力的美妙乐音,足以使荒郊野漠的豺狼虎豹变得温顺,并把温柔的欢乐注入它们的心田。在这隐蔽场所的庇护下,只有安宁、融洽与和谐;除了我们婉转的歌声和我们友好交谈的欢声笑语,这儿的寂静永远都不会被打破。
仔细听啊!缪斯的宠儿,豪侠的第蒙折断了里拉;而且,当他以自己那更加悦耳的歌声为和谐的乐曲伴唱时,我们就被他那与歌声同样欢快奔放的想像力所鼓舞,他自己也深深地为之激动。他唱道:“你这快乐的年轻人,你这上帝的宠儿,当花草繁茂的春天把她全部艳丽的春光倾泻在你头上时,不要让荣誉以她虚妄的光彩诱惑了你,使你在这个美妙的季节、人生的全盛时期,发生意外或危险。智慧向你指出了快乐之路,自然也在召唤,要你跟她走上铺满鲜花的坦途。对于它们威严的呼声,难道你能充耳不闻吗?面对它们温柔的诱惑,难道你能无动于衷吗?啊,虚幻的人生!就这样,失去你青春的年华;就这样,抛弃这富贵的时光,轻视那易逝的福祉。好好考虑一下你的补偿吧。那如此引诱你高傲之心的荣誉,那诱惑你孤芳自赏的荣誉,它不过是一个回声,一个梦,甚至是一个梦的幻影,一点儿风就会把它驱散,愚昧无知的群氓呼出一口气就会使它消失。你倒不必害怕死亡会把它夺去。但是看哪!当你还活着的时候,诽谤却会把它从你那儿夺走;无知也会怠慢它;自然并未享有它;唯有想像力放弃了所有的欢乐,来接受这像她自己一样空洞无依、虚无飘渺的报偿。”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它飘忽不定地带着各种感官的快乐,以及各式各样和谐友谊的乐趣。纯洁带着含情脉脉的微笑,走近这前进的行列;当她出现在我们眼前时,竟使我们神情恍惚,销魂夺魄。她美化了全部的景象,并使欢快的场面达到了狂喜的境地,即使这些欢乐已从我们眼前逝去,仍令人觉得她们还像刚才一样,正笑容满面地向我们走来。
可是,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静悄悄地包围我们的黑暗,此时已用它无垠的夜色笼罩了整个大自然。“欢庆吧,我的朋友们,继续你们的盛宴,或把它变为温柔的静憩。虽然我不在场,但你们的快乐与安宁也就是我的快乐与安宁。”但是,你往何处去?难道有什么新的快乐会把你从我们的交往中唤去?离开了这些朋友们,你还会有什么惬意?没有我们参加,你还能有什么愉快?“是的,我的朋友们,我现在所追求的快乐,就不容许你们分享。只有这里,我希望你们不在场;也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为失去同你们交往找到一个充分的补偿。”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穿过这密林的浓荫向前走多远,它以重重黑暗包围着我,然而透过黑暗,我想我是看到了可爱的塞丽娅,我的希望,我的心上人。她正急切地在树丛中徘徊,等待着约会的时间,默默无声地责备我迟到的脚步。但是,她从我的出现所得到的快乐,是对我的歉意最大的宽恕。驱散一切焦虑和呕气的念头吧,空出坦荡的心胸,不为别的,只为我们共同的快乐与销魂。我的美人,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我的柔情,或描述那此刻使我的内心激动万分的情感!要描述我的爱情,语言是太无力了;啊!而如果,你在你身上感觉不到这同样的激情,我就是竭力把它的确切观念转达给你也是徒劳。但是你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都足以消除这疑虑;而且当它们表达了你的感情时,也足以使我钟情了。这种隐居,这种静谧,这种黑暗,是多么亲切啊!现在,没有什么东西来搅扰这已被陶醉的灵魂。思想、感官除了全部充满我们共同的幸福,再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这幸福的思想、感觉完全地占有了心灵,并传递着一种愉快,这种愉快是受骗的凡夫俗子们在任何其他的享受中所找不到的。
可是,为什么泪水沐浴着你鲜红的面颊,你的内心在沉重地叹息呢?为什么用这样徒然的忧虑来烦扰你的情感呢?为什么你总是问我,我的爱情还将持续多久?啊啊!我的塞丽娅,我能解答这个问题吗?我怎么能知道我的生命还将持续多久?而这也会打扰你温柔的心绪吗?是不是我们孱弱会死之人的幻梦总是呈现于你,使你最快活的时光变得沮丧,甚至伤害那些由爱情唤走的欢乐呢?倒不如这样考虑,如果说生命是易逝的,青春是短暂的,那我们就应该更好的使用眼前的时光,一点儿也不要错过这易朽的肉身所应享有的福祉。只一会儿功夫,这些就不复存在了。我们及时享受快乐吧,就像我们从未享受过一样。人们对我们的记忆不会总是留在地球上的,甚至传说中的地下幽灵也不会为我们提供寓所。我们无效的担忧,我们徒劳的计划,我们靠不住的推测,将都被耗尽并失去。我们现存的有关万事万物始因的疑问,啊啊!必将永远得不到解答。只有这一点我们可以确信,就是:如果有任何至高无上的主宰精神在统辖,那么他必然会高兴地看着我们达到我们生命的终点,并安享这一快乐,我们被创造出来仅仅是为了他。让这种想法给你忧虑的思想带来宽慰吧;不过,通过经常地细细品味这一想法,也不会使你的快乐达到极至。为了无限地放纵爱情和欢乐,消除一切愚昧迷信的顾虑,只要懂得这种哲学就足够了。但是,我的美人,当青春和恋爱激起我们热切的情感时,我们一定会在这爱情的拥抱中,找到能使你快乐无比的话题。
沉思和献身哲学的人
令某些哲学家惊异的事情是:虽然全人类都具有同样的本性,并被赋予了同样的才能,但是他们的追求和爱好,竟有天壤之别;而且,人们竟然还拚命谴责他人所天真地追求的东西。让另一些哲学家更惊异的事情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竟然判若两人;在拥有了财产之后,竟会以轻蔑的态度抛弃以前所立的一切誓约的夙愿。我认为,在人类的行为中,这种冷热无常和摇摆不定似乎是完全不可避免的;即使是一个本应沉思上帝和上帝作品的理性灵魂,当他沉迷在肉体快乐或俗人热衷的卑贱消遣中时,也不可能享有安宁或满足。上帝是极乐和天福的无边大海,人类的心灵则是涓涓小溪,它们最初由大海所生,经历了曲曲折折的漫游,仍企图复归大海的怀抱,并把自己融化在至善的无限之中。当这种自然的进程被罪恶或愚行所阻止时,它们就变得狂暴而激怒,最后终于增涨为滚滚洪流,把恐怖蔓延开来,使邻近的原野遭到无情的劫掠。
每一个人都以华丽的言词和激昂的腔调吹嘘他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并请求轻信的人们效仿他的一套生活方式,这是枉费心机。他的内心与外表并不一致,因为即使在获得最大的成功时,他也能敏锐的感觉到,那一切的快乐由于脱离真正的对象,而含有不能令人满意的性质。我细查那享乐前的骄奢淫逸之徒;我估量着他的****的强烈,以及他的对象的价值;我发现,他的一切幸福仅仅出自思想的骚动,这种骚动使他飘飘然,并改变了他负罪和痛苦的看法。在这之后,我端详了他一会儿,现在他已经享受过了他曾轻率地追求的快乐,负罪和痛苦的感觉带着加倍的苦恼重又回到他的身上:恐惧和悔恨折磨着他的心灵;憎恶和厌腻压抑着他的肉体。
但是,在我们对人类行为苛刻的责难面前,一个更为尊严和崇高的人物,大胆地站了出来;而且,以哲学家和道德人士的资格,表示甘受最严峻的考验。他以虽然隐瞒着但仍明显的急躁态度,非要使我们对他称颂赞美不可;由于我们在对他的德行爆发出赞美之前犹豫了片刻,他似乎被触怒了。看到他这样急躁,我更加犹豫了;我开始检查他那表面德行的动机。没有想到的是,在我能够进行这种探究之前,他却从我眼前突然避开了,而去向漫不经心的一大群听众发表演说,梦想以自己动人的主张去欺骗他们。
啊,哲学家!你的聪明是徒劳的,你的德行是无用的。你追求人们无知的喝彩,而不是你自己良心上可靠的见解,或是更为可靠的上帝的认可,他那洞察万物的目光,可以穿透整个宇宙。你其实只有自诩正直的虚伪的意识,却自称为一个公民,一个国民,一个朋友。你忘记了你那高高在上的主宰,你真正的父亲,你最大的恩人。哪里有对于至善的崇敬,哪里的万物才能达于健全、荣贵!你的创造者使你从无中诞生,把你安置在与你同类们的所有这些关系之中,并且要求你对每一种关系尽其职责,不允许你在他面前玩忽职守,通过最牢固的纽带使你系身于他这最完美的存在——对于这样的创造者,你的感激在哪里呢?
相反,你自己把自己作为偶像,你向你假想中的至善顶礼膜拜;甚至即使觉察到自己真正的不完善,你也只是企图诓世欺人,并企图通过多拉几个无知的赞赏者,使你的空想得到满足。这样,你竟想去做最邪恶、卑鄙的事情,妄想成为宇宙中的佼佼者。
静心好好想想人类所支配的一切工作,人类具有如此精密分辨力的智能所做出的一切创造,你将发现,最完美的作品还是要出自最完美的思想。当我们对一尊健美雕像匀称感人的神采或一座宏伟大厦稳静优雅的对称美大加赞赏时,我们所称颂的仅仅是它的精神。雕塑家,建筑师,同他们的作品一样是看得见的,他们能够从一大堆不成形的材料中,提取出如此高妙的表现方式和比例,他们的技艺和设计表现出来的美,足以使我们沉思。当你要求我们在你的行为举止中,仔细考虑感情的和谐、情趣的崇高,以及所有那些最值得我们注意的精神的魅力时,对于这种思想和智力的较高的美,你自己也是承认的。可你为什么又突然止步不前了呢?你没有进一步看到任何更为有价值的东西吗?你已经对于美与秩序做出热烈的称道了,你怎么还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最完善的美与最理想的秩序呢?比较一下技艺的工作与自然的工作吧,前者仅仅是后者的摹写。较为逼真的技艺更接近自然,它所受到的评价也就更高。但是,即使在技艺同自然极为接近的情况下,两者还是相差甚远,我们可以看到,它们之间仍有一个多么巨大的间隔。技艺摹写的仅仅是自然的外表,脱离开实质和更为美妙的源泉和根本;因为自然大大超出了她的模仿力,也大大超出了她的理解力。技艺摹写的仅仅是自然在瞬间的产品,至于要达到造物主高明的工作赋予自然原型的那种惊人的壮观宏伟,技艺是望尘莫及的。我们怎能如此蒙昧,以至于在宇宙精巧、瑰伟的设计中,竟没有发现那隐含在其中的智慧和构思?我们怎能如此愚蠢,以至于在冥想着明智的上帝那无限的慈善与贤明时,竟感觉不到在崇拜和敬慕的激情中那种最热烈的狂喜?
和确,最完美的幸福,必出自对最完美的对象的沉思。哪里有可以同宇宙之类相比的美啊?哪里有可以同上帝的仁慈公正之德相比的德行啊?假如说什么事物会削弱这种沉思的意向,那必然要么是由于我们才疏学浅,这使我们看不到美和完善的最根本要素;要么是由于我们缺乏生活,这使我们没有充分时间去领教那些要素。然而,假如我们把我们的才能运用得当,那么这些才能将在另一种生活状态中得到发挥,从而使我们有资格成为伟大创造主的崇拜者。至于那永远不能最终完成的工作,必将会成为永恒的事业,这就是我们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