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思想者的盛宴:聆听大师内心深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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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蒙田(3)

罗马执政官们在判决提比略·格拉库斯后,追捕所有与他有交往的人。他最好的朋友凯厄斯·布洛修斯也在其中。莱利乌斯当着罗马执政官的面,问布洛修斯愿意为他的朋友做哪些事,后者说:“一切。”莱利乌斯又问:“什么?一切?如果他要你放火烧神殿呢?”布洛修斯反驳说:“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要求过。”莱利乌斯又说:“如果他一定要你这样做呢?”布洛修斯回答道:“那我就去做。”史书上这样评论:假如布洛修斯真是格拉库斯的挚友,他就无须用最后这一大胆的回答来触犯执政官,不应放弃他对格拉库斯意志的信任。然而,指责这一回答具有冒犯性的人,并不了解其中的奥秘。他俩的友谊是一种力量。他们彼此相知甚深,是真正的朋友,而不是一般的同胞,不是喜爱冒险与制造混乱的朋友。他们相互信任、相互倾慕。你不妨用道德与理性来牵引这种依恋,你便会觉得布洛修斯应该这样回答。如果他们的行动不协调,那么,不论以我的标准,还是以他们的目标,他们就不再是朋友了。因此,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回答。如果有人问我:“假如您的意志命令您杀死您的女儿,您会杀她吗?”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因为就是这样的回答,也不能作为我会做的证明。我对我的意志绝对信任,也绝不会对这样一位朋友的意志感到怀疑。对我朋友的意愿与看法深信不疑,这个信念是世上任何理由都不能赶走的。我朋友的行动,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现,我都能迅速发现它们的动机。我们心心相印,互相钦佩,我们的感情已深入到内心。因此,我了解他的心灵就像了解我自己的心灵,不仅如此,而且我对他的信赖也超过对我自己的信赖。

请不要把平常的友谊同我所说的友谊混淆起来。我跟大家一样,也经历过那种一般的友谊,而且是最典型的,可是我劝大家不要混淆规则,不然就要搞错。对于普通友谊,走路时要紧握缰绳,如履薄冰,需要小心谨慎,才能防止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破裂。“爱他时须想到有一天会恨他;恨他时须想到有一天会爱他。”奇隆这样说道。这一箴言,就我所说的那种崇高的友谊而言,是极其可恶的,可对于普通平常的友谊,却是一帖良药。把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至理名言在后者身上倒是恰到好处:“呃,我的朋友,没有一个称得上朋友!”

利益与效劳能够养育其他友谊,可在我所说的至高无上的友谊中,这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我们的心灵已是水乳交融。必要时,我也会向朋友求助,可不论斯多葛派怎样说,我们间的友谊也不会靠此加深,我也不会求助成功而觉得庆幸。也正因为如此,这样的朋友的结合,才是真正的完美的结合。他们再也感觉不到义务在存在,对那些会引起争执与分歧的字眼,如利益、义务、感激、请求和感谢等,他们特别憎恨,并从中驱逐了它们。实际上,他们之间的一切·——愿望、思想、看法、财产、女人、孩子、荣誉与生命——都是共同拥有的,他们步调一致,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正确定义,是两个躯体共同拥有一个灵魂,因而他们不可能把任何东西借给或赠予对方。正因为这样,为使婚姻同这一神圣的友谊有些许假想的相似,立法者们禁止丈夫与妻子之间订立赠予证书,想以此推断,一切都属于夫妻双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开。在我阐述的友谊中,倘若一方能够给予另一方,那么接受利益的一方就是给予了同伴恩惠,因为双方都想为对方做好事,这愿望比做其他任何事的愿望更强烈。如此而来,提供做好事机会的人就成了宽宏大量者,同意朋友对他做最想做的事,便是给予了朋友恩惠。哲学家第欧根尼缺钱时,他不说向朋友要钱,而是说向他们讨还钱。为了证明这个道理,我要讲一个颇为奇特的古代故事。

科林斯人欧达米达斯有两位朋友:卡里塞努斯与阿雷特斯,前者是西锡安人,后者是科林斯人。欧达米达斯死时十分贫困,而他的两位朋友却非常富有,他就这样立下遗嘱:“我把为我母亲养老送终的责任遗赠给阿雷特斯,把为我女儿操办婚事的责任遗赠给卡里塞努斯,让他尽其所能为我女儿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他们中如有一位先行去世,活着的那位应接替他的职责。”率先见到这份遗嘱的人很不以为然,而他的继承人得知后,却欣然接受。那位卡里塞努斯五天后就随着去世,他的职责便由阿雷特斯接替。阿雷特斯尽心赡养朋友的母亲,并把他的五塔兰财产的一半给自己的独生女儿,一半给欧达米达斯的女儿作陪奁,并在同一天为她们举办了婚礼。

这个事例很能说明问题,只欠缺一点,那就是朋友的数量多了点。我所讲的那种完美的友谊,是不可分割的,双方都把自己的一切给予了对方,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分给其他人了。他遗憾的是自己不能变成两个、三个、四个,没有好几个灵魂来全部献给他的朋友。普通的友谊是可以和几个人分享的:你既可以喜爱这个人相貌堂堂,那个人性格随和或慷慨大方,也可以欣赏这个人有慈父般的心肠,那个人有兄弟似的情谊,如此等等。然而我所论述的友谊绝对领导和掌握着我们的灵魂,是不可能和他人分享的。假如两个人同时要你帮忙,你去帮谁?假如他们要求你做的事南辕北辙,你置谁于先、置谁于后?假如其中一个向你说了一件事,要你严守秘密,而另一个却一定要知道,你又怎么摆脱困境?假如你的友谊是惟一而且是根本的,那就免去了其他所有义务。我发誓保守的秘密,我就能够不违背誓言,不会泄密于任何人,除了我自己。一个人一分为二,已是很大的奇迹了,如果说要一分为三,那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如果有相同的,那就不再是独一无二了。有人假设,我会把同等的爱给予两位朋友,他们也会像我爱他们那样互敬互爱,还像我爱他们那样爱我。如此假设,把惟一的与特有的东西成倍增加,那就变成了社团。事实上,这样的东西哪怕是一个,也是世间罕有。

除此以外,那个故事与我所述的友谊非常相似:欧达米达斯在需要时让他的朋友为他效劳,作为赋予朋友的深情厚意。他让他们继承遗产是他的慷慨,也就是拿他们为他效劳的方法交给了他们。毫无置疑,友谊在他手里所展现的力量要比在阿雷特斯处境下所展现的要更强大。总之,这是未尝过友谊滋味的人难以想像的。我特别欣赏一个年轻士兵回答居鲁士一世的话。那位士兵的马在比赛中刚获得大奖,居鲁士问他那匹马想卖多少钱,是否愿意用它来换取一个王国,那士兵说:“当然不,陛下,可是我十分愿意用它来换一个朋友,若我能找到一个值得我交往的人。”

“若我能找到”,说得多好!找一些一般交往的人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可我们指的交往,是要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当然,一切动机也因此都要明明白白,确实可靠。

在只有一端维系的友谊与利益兼有的关系中,只须防止这一端不出问题就行了。我不可能为我的医生与律师信仰何种宗教而操心。这个问题和作为朋友给我帮助毫无联系。仆佣与我的关系也同样如此。我一般不打听哪个仆人有无廉耻心,而是关心他是否勤快。我不担心赶骡的爱玩乐,而担心他是个傻瓜;我不怕厨师爱讲粗话,而怕他过于蠢笨。我不想对人说应该做什么,管这份闲事的人太多了,我只想告诉我是怎么做的。如同泰伦提乌斯说的那样:这是我的做法,你可按你的愿望去做。

在餐桌上,我喜欢不拘小节,说说笑笑,而不是小心翼翼;在床上,我喜欢美丽甚于善良;在社交场合,我喜欢有能耐的人,即使他并不正直。在其他地方也是这样。

阿格西劳斯二世同他的孩子们玩骑棍子游戏时,被人碰见,他请求那人在成为父亲以前不要对此事妄加评论,认为那人只有在心中有了爱恋的时候,才能够公正地评价这种行为。我也希望和可能品尝过我所说的这种友谊的人交谈一下。然而,我深深地明白,这样的友谊和世俗的做法天差地别,它寥若晨星,因此我并不指望能找到一个公正的仲裁者。关于这个话题,古人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思考的余地,可是,比起我的感觉来,却显得苍白无力。而在这一方面,事实胜过哲学雄辩。贺拉斯曾说过:对于思想健康者来说,一个让人快乐的朋友可以超过一切。

古人米南德说,只要能邂逅朋友的影子,就已是幸福的了。当然他如此说有他的道理,哪怕他也曾拥有过这样的友谊。感谢上帝,我的生活快乐舒适,除了失去这样一位挚友让我感到怆然以外,我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因为我满足于自然与原始的需要,从不去寻求其他需要。然而,说真的,若将我的一生和在那位朋友陪伴下度过的愉快四年比较,我觉得那不过是一团迷雾,是昏暗而无聊的长夜。我失去他的那天,是永远残酷永远值得怀念的一天。神啊,这是你们的意愿。我从此就无精打采,苟延于世。娱乐活动非但不能使我得到安慰,反而加深了我对他的思念。过去所有的东西我们都对半分享,如今我感到仿佛自己偷走了他那部分。泰伦提乌斯说:我永远放弃欢乐,因为他已不在这里分享我的生活。

我已习惯在哪儿都是一个中的一半,我感到自己的另一半已不复存在。

贺拉斯说:

啊!命运已掠走了我灵魂的另一半,

留下的一半我不再爱惜,对我也不再有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离世的那一天我的灵魂也随之而去。

无论我做什么,想什么,我都要责怪他,似乎他处在我这种情况下也会如此一样。在才能与品行上,他超出我千百倍;同样,在对友谊的尽职上,他也会比我做得出色。

卡图鲁斯有这样的诗句:

失去你我是多么不幸,兄弟!

你的友谊给我带来无比的欢乐,

这一切都随着你的离去而离去!

你走了,我的幸福也随之碎裂,

你的坟墓埋葬了我们共同的灵魂。

我整天昏昏沉沉,不思不想,

闲暇时也无心读书。

难道再也不能同你说话,

再也不能听到你的声音?

啊!比我生命还要珍贵的兄弟,

难道永远爱你也见不着你了吗?

不过,我们还是要听听这位16岁少年(拉博埃西)的心声。

我发现那篇文章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发表了,那些人妄想扰乱与改造现行的国家秩序,却从不考虑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们把这篇文章同另一些颇合他们口味的文章汇编成一部书出版了。因此,我只好改变初衷,不在这里发表。为使未能深入了解拉搏埃西思想与行为的人对他存有完好的记忆,我要告诉他们,这篇文章是他在少年时期写的,只是一篇习作,论述的议题普普通通,在好多书里都能见到。他对他所写的东西毫不怀疑,这一点我并不怀疑,因为他做什么都十分认真,甚至在做游戏时也不说假话。我还清楚,倘若能够选择,他宁愿生在威尼斯,而不是萨尔拉,这当然是有道理的。在他心中还铭刻着另一条箴言:严格遵从家乡的法律。任何公民都比不上他安分守己,也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期望国泰民安,更反对社会动荡。假如发生骚乱,他只会尽可能地去平息,决不会火上添油。他的思想是根据几百年前的模式铸造而成的。

可是,我还是想用他的另一篇文章来替代这篇严肃的论文。那篇文章诞生于《甘愿受奴役》同一时代,可显然更轻松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