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又说回来,安徒生的作品,特别是他的童话,在欧登塞,在全国都已经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从他的作品中,不仅孩子,而且大人们也得到教益。而且,他在国外影响都那么大,他为丹麦争得了多大的荣誉啊!连外国国王都授予他勋章,我们授予他荣誉市民称号又是多么的合乎情理啊!市政管理委员会做出的决定是英明的!市民们为这件事而欢喜雀跃!
12月4日中午,从哥本哈根发出的火车,载着安徒生徐徐驶入欧登塞车站。市长早已在月台上等着他了,安徒生走下车厢,看到迎接他的市长和众多朋友,激动不已。可偏不凑劲,在这关键时刻,他的牙痛病犯了,一下痛得要命,他忍不住痛苦地咧了咧嘴。
市长以为他有什么地方不满意,赶忙说,庆祝的那一天,将有精彩的歌舞表演,火炬游行,将十分壮观。
“现在全欧登塞,人人都在谈论你,”乘豪华马车去宾馆的路上,市长说,“后天,家家门前要悬挂国旗和彩旗,装点青枝绿叶和彩带,民众按民族传统习惯欢呼:‘好哇,安徒生,我们的民族诗人!’每次连呼三声。到时,全市放假一天,连商店的营业员也可以参加全民庆祝。亲爱的安徒生,你还有什么要发愁的呢?”
安徒生强打精神笑了笑,但牙痛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他紧紧地握着市长的手说:
“我的牙痛病犯了,痛得要命,真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我准备行装时,牙就开始疼了。我一夜都没合眼,亲爱的市长大人,那么隆重的场面欢迎我,让我如何受得起?!我太激动了,我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那种场面,太不好意思了!”
6日清晨,安徒生起床后,推开窗子,往下看那街道,家家户户悬挂的旗帜,在微风吹拂下,似乎在向他频频招手致意。
他牙痛得一夜都没睡好,脸无血色,心情沮丧。不行,他强忍疼痛,开始穿戴。今天无论如何不能扫了大家的兴。
7点钟,一辆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驶来,迎接安徒生到市议会大厦,他精神恍惚地上了马车,坐在柔软的沙发座位上,半侧身倚在靠背上,闭眼睛养神。
远远地听到一阵欢呼声,他睁开眼睛,原来,有几百名孩子在前方道路两侧站着,待到马车驶过,他们便跟着马车前行,边挥着小旗欢呼:“好哇!安徒生!好哇,安徒生!……”安徒生往前看去,议会大厦前面广场上,站满了人群,周围旗帜飘扬,彩带飞舞。啊,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到来了。
安徒生极力抑制激动的情绪,想让心情平静一些,可怎么也做不到。如此盛大热烈的场面,他做梦也没想到过。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是父亲长眠的墓地,母亲去世的时候,自己在罗马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他们若能活到现在,看到这种场面,那该有多高兴啊!
载着安徒生的马车驶到议会大厦门口,停下来。
“好哇!安徒生,我们的民族诗人!……”广场上的人群在欢呼,向马车涌来。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响起了一片嘹亮的歌声:“我出生在丹麦,这儿是我的家乡……”
歌声此起彼伏,响彻广场,一行行热泪从安徒生脸上淌了下来。
安徒生由人领着,走到议会大厦前的台子上,面向广场坐下。
广场上又响起了一片激动人心的欢呼声。
市长莫里尔发表高度赞场安徒生的讲话,讲话短小精悍,热情洋溢。讲话之后,他代表全市人民向安徒生颁发“欧登塞市荣誉市民”证书。设计精美的烫金证书用红色天鹅绒彩带系着,给人以神圣而伟大的感觉。
安徒生两手捧着这崇高而神圣的证书,向广场上的市民群众鞠躬致谢。广场上又一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好哇!安徒生!好哇,安徒生!好哇,安徒生!”
安徒生热泪盈眶,异常激动地向群众讲道:
“我出生的这个城市给予我如此巨大的荣誉,使我振奋又叫我不知所措。我不由得想起了神话中的阿拉丁,他在借助神灯的力量建立了他宏伟的城堡之后,走到窗前指着外面说:‘我是个穷孩子的时候,就在那里呆过!’
上帝看得起我,赐予了我一盏智力的神灯——文学的才能。当它在远处闪亮时,当外国人民也看得见它的光辉时,当他们说‘那光亮是从丹麦发出来的’时,我的心是多么愉快地跳动着啊!我知道,我现在回家乡来了,我有着许多同情我的朋友,但毫无疑问,我最大量的朋友是在有着我睡过的摇篮的这个城市里。这个城市今天给予我如此大的荣誉和同情,授予我异乎寻常的荣誉称号,我感到无比的激动,我谨向大家表示我内心的无限感激。”
安徒生的简短而深情的讲话,再度激起长时间的热烈鼓掌和欢呼,主席台上的市长和著名人士一个个和安徒生热情握手,安徒生感到异常幸福和激动。
牙痛病一直在折磨着安徒生,不过,刚才激动的场面把他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使他忘记了疼痛,盛大的仪式刚一结束,他立即感受到那钻心的疼痛。牙痛病使他想起他的童话《牙痛姑妈》里那个面目可憎的干瘪老太婆来。她曾幸灾乐祸地说过:“大诗人应该有大牙痛!不会让他白白地当上大诗人的,为了这一切必须付出代价。”看来,她的话是应验了,安徒生感到一种患病的预兆。
晚上,安徒生打起精神出席议会大厅里的庆祝宴会。宴会大厅里灯火辉煌,群情欢腾。他坐在首席,桌子上方立着他的半身塑像,塑像镶嵌在一个底座上,底座上有三个圆饰,上面刻着三个重要日期:1805年4月2日(他的生日);1819年9月4日(他离开欧登塞去哥本哈根);1867年12月6日(他的出生城市授予他荣誉市民称号)。
“……生活本身,是第一位的最美丽的童话故事。”他在结束他的致词时这么说。
宴会进行中,不断有贺信和贺电送到。其中有国王和王后派专人送来的贺信,有哥本哈根大学的学生们拍来的贺电,还有安徒生念中学时的老校长寄来的贺信等等。
最后,安徒生作第三次致词,说起他是如何感激他的最大的恩人柯林先生……
宴会之后,又有孩子们的歌舞表演和火炬游行,几百人的队伍来到议会大厦前的广场上,有如一条长龙,热烈而壮观。群众手中的火炬将夜空照得通亮……
安徒生在故乡欧登塞一直停留到12月11日。
安徒生离开的那一天,车站挤满了送行的人们,朋友们还在他乘坐有车厢里摆上了一束束香喷喷的鲜花。
“请再来啊!”人们热情地高呼,“不要忘了你的故乡!”
“谢谢你们!谢谢大家!代我谢谢全市的乡亲们!”安徒生说着,热泪止不住地从两颊流下……
他离别了乡亲们,但他的心仍还同他们在一起!
八、旅途的终点
许多年过去了,丹麦国内发生了许多变化。1848年国王克里斯蒂八世病逝,即位的斐特烈七世与丹麦的自由派达成协议,成立了立宪政府。丹麦,不再是过去那个保守封闭的丹麦了。席卷欧洲的革命风暴,也撼动了丹麦人心中对君权神权的崇拜,撒下了民主自由思想的火花。虽然在资产阶级的控制下,这种自由只是“奴役”的新形式而已。
与他的祖国一样,诗人安徒生也经历了许多人间沧桑,却从未停止探索前行的脚步。回首往事,他虽有伤痛,但并不后悔。毕竟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道路。
在国内,安徒生的作品一直受到最严厉的批评指责。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是作品质量不高?还是因为作者是安徒生?为了弄清情况,他换了个笔名,将新作《头生子》送到了剧院。这出戏获得了巨大成功,人人都称赞这个小喜剧真是妙不可言。剧院经理、枢密顾问官艾德勒也看了这出戏。当安徒生到他那里询问自己的剧作《幸福的花儿》能否上演时,他作了这样的答复:“你那部作品挺有诗意,可惜不合我们的要求。要是你能写出《头生子》那样的剧本就好了,不过那就超出了你的能力范围,你缺乏幽默感。”
“我真遗憾自己不具备这种能力。”安徒生极其幽默地答道。可惜那位检查官全然听不出诗人的弦外之音,他一味地点着头,心想一向骄傲自大的安徒生终于肯承认自己的缺陷了。
好在读者的力量终于战胜了批评家们的偏见。从四十年代末以来,安徒生在普通读者中获得了巨大的好感。他们打心眼儿里喜欢他那些亲切幽默,娓娓道来的童话。年轻的知识分子们尊重他严肃真诚的处世态度,钦佩他的才华,将他写入《丹麦名人传》,与奥伦什拉杰等大诗人相提并论。
在国外,安徒生的声名一直传到大洋彼岸。他的童话是他最好的信使,大人们从中读到他们曾同样感受过的忧伤,欢乐;孩子们则喜爱那些天真活泼的幻想:坐在玫瑰花中的花精,想要一个金马掌的甲虫……“你是童话大王!”德国王室的小公主这样称呼他。真的,安徒生的童话为他赢得了许多朋友!
他现在很少感到孤独了。自母亲去世后,一种冰冷的孤独感就一直紧紧追逐着他。恋爱上的一再受挫严重地刺伤了他的心,为了忘却烦恼,他只得一再地出门旅行。自1840年那次旅行后,他又曾多次出外游历,意大利的美丽风光,阿尔卑斯山白雪皑皑的山峦,甚至罗斯柴尔德家族居住的老屋,都被他写入了自己的作品。
沙米索、狄更斯、大仲马……异国结识的朋友给了他不少理解和支持,温暖的友情给他的心灵带来许多慰藉。
在国内的奥尔斯特、古林家中,他度过了许多快活的夜晚。失去爱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你得到的是更多、更温暖的情谊?
从沙米索那些穿上普鲁士军官制服的孩子们身上,安徒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当年风华正茂的大学生诗人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然而在那沉静的外表下面,仍然是一颗岁月无法改变的,不世故,不虚伪的少年心。
穿着坚信礼礼服,走在哥本哈根的街道上是哪一年的事儿呢?真想回到从前呵,回到那些艰辛却满是憧憬的岁月中去……
许多老朋友死去了,韦斯·奥伦什拉杰、沙米索、奥尔斯特……安徒生自己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牙痛、咳嗽、腰腿疼轮番折磨着他。难道过去的一切甘苦、成功和失败,就这样化于无形?难道他只能作个老头子,咳嗽着在那里等死?
一个圣诞节的早晨,安徒生独自在花园里散步。石板路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他拿起手杖,在雪上信手写下:有如雪之不朽,明日化为乌有。几天后,他重新来到这个地方,雪全消融了,只剩下不朽这个词。这件事强烈叩动了他的心弦。呵,上帝,这就是你给我的启示?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个又幸运又幼稚的孩子。
在激动心情的驱使下,安徒生写出了他篇幅最长的一篇童话《幸运的贝儿》。这其实也是安徒生一篇童话形式的自传。文章中的贝尔,活泼敏感又多情。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得到了好心人的帮助,实现了他的理想;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始终受到上帝的眷顾,让他的才华得到最大发挥,生命处于顶峰的时刻死去。这样的生命虽然短暂,却比那些在庸庸碌碌中,争名夺利中消磨的生命要有价值得多,幸运得多,因为它始终充溢着爱,充溢着青春的朝气蓬勃的精神。其实,这不正是安徒生所要努力达到的境界吗?他几经挫折,受尽打击,却还是执著于自己的追求和信念。
1871年至1873年,安徒生在爱德华·古林的儿子约那斯·古林的陪伴下,作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
巴黎、挪威、瑞典,一个个熟悉的城市,一道道迷人的风景,安徒生整个身心为之一振,新鲜的活力重又注入血脉中。是呵,他生来就注定是个爱飘流的人,就让他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尽情走下去吧。
然而终点毕竟是存在的,而且一天天地近了。旅行者终究是会停下脚步的,因为他总有疲倦的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1875年夏,病重的安徒生离开嘈杂忙乱的哥本哈根,来到他朋友的一个叫“憩园”的别墅休养。八月,他又发起了高烧,躺在了床上,这一次,女主人的精心照料也好,医生的悉心治疗也罢,都不济于事了。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路走到了尽头。
“安徒生先生,您还要点什么吗?”女主人俯下身子,看着安徒生那瘦削满布皱纹的脸,关切地说。可怜的老人,他这辈子活得多累呵。
安徒生没有回答,他艰难地呼吸着,眼睛略带茫然地看着空中。那儿,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母亲微笑的脸庞。亲爱的妈妈,您应该高兴,老女巫当年的预言应验了,当您的儿子返回故乡时,欧登塞张灯结彩欢迎了他。
母亲继续微笑着,一言不发。接着,又出现了父亲愁苦的脸,老古林先生庄重的脸,那些从他生活中消逝的亲爱的人儿呵,就这样微微笑着,等待他的到来。快了,我就要来了。在你们身边,我将不再有烦恼和孤独……
1875年8月4日11时,汉斯·克里斯蒂·安徒生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