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显然感觉良好,还帮助一群当地人和农民扑灭那熊熊烈火。
他在起火的田块之间冲来冲去,玛丽则躺在地上,用手把肋骨按在原来的部位上。
“跑慢些,注意你的伤。”
“可是这火势太猛了,我们得先灭火,干完了我立刻回来,玛丽。”
直到灌木丛的火势被控制住了,他们才被当地人送到了300公里以外的最近的一个医院。
医生为海明威检查了全身:
右肾挫伤、肝损伤、关节粘连……
海明威沉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就问:
“玛丽呢?”
“我在这儿。”
“你的伤怎么样了?”
“噢,我根本没事儿。你现在倒是应该好好地躺一会儿,你需要睡觉。”
“我根本不在乎这点伤,你真的没事儿吗?”
“是的,确实没什么。我的两根肋骨外面裹着松紧适中的纱布,一点也不疼了。来吧,在你的额头上放上这个大冰袋,会舒服一点的。”
他伸开手脚躺在病床上,不计其数的记者和摄影记者把他团团围住。他看了用二十五种语言文字发表的他的讣告,不禁笑道:
“能读到自己讣告的人不多,我可真是走运!”
这时候,瑞典来的信函告诉他,《老人与海》荣获了诺贝尔奖。
新闻界尚未报道时,他给他的朋友巴克挂了一个长途电话。
“巴克,告诉你,我已经得到那个东西了。”
“那个东西?什么那个东西?”巴克莫名其妙。
“瑞典的那个东西,这你是知道的。”
“你,你是说诺贝尔奖吗?”巴克的声音发起抖来。
“是的,”海明威依然像拉家常一样,“你是我第一个要告诉的人。”
“天哪!简直太好了!”巴克激动地说,“祝贺你,祝贺你!”
“那玩艺儿我早就应该得了,你说呢!”
“噢,老朋友,是的,是的。”巴克不禁为他的直率哈哈大笑起来。
当消息正式宣布,“望山庄”宾客如云的时候,他在公众面前的姿态却十分谦虚,庄重,而且同样的坦诚:
“我为所有当之无愧而获过奖的作家感到高兴,也为所有当之无愧而未能获奖的作家感到难过,这使我受奖时内心惶恐。
“但我非常尊重瑞典皇家学院的决定,并引以为荣。不过,无论是谁获得这一荣誉,谁都应该特别谦虚。”
1961年7月2日清晨,他最后一次扣响了他那支心爱的双筒猎枪,应声倒下的不是猎物,而是海明威自己……
海明威荣获诺贝尔奖以后的七年,是他健康衰退的年代。肾病、糖尿病、高血压以及在战争中留下的那些旧伤痛日甚一日地折磨他。他用强悍的精神与年老的病体展开了严酷的抗争。只要不是在医院里,他仍然频繁地安排打猎、钓鱼、旅行活动,不放过每一次观看斗牛、拳击和各种体育比赛的机会,每天都想写出一点东西来。他的医生都劝他放慢工作进度,否则便有生命危险。
他开始回忆过去。每天都戴着他那副金属边平光眼镜,那是他作战地记者的时候戴的。
有一次玛丽说:
“这副眼镜太旧了,那个薄钢片也老割得你眼眶疼,不如换掉吧!”
海明威把眼镜摘下来擦一擦,撕下一小片纸垫上去,又戴上。
“不,我不能把它换掉。”他沉思着摇摇头。
他的头发开始脱了,他总记得要遮住自己的秃顶。这是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勇士在维护自己最后的荣耀,这是一个不甘承认衰老的硬汉子在与命运作最后的抗争。
七、老人与海
海明威仍然十分喜欢朋友,因此,当美国海军学校的学员来此作一年一度的巡航时,他打算尽一下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他们一下。
但是,他可不愿意因此而累坏了妻子。她是他寻觅了大半生才寻到的好伴侣。玛丽体贴他,他也体贴玛丽。他知道玛丽不喜欢豪宴之后收拾那些空酒瓶,不喜欢家具上被香烟烧出的印子,不喜欢由此带来的一整天的洗刷打扫,于是,他把他的客人们全请进了弗洛里迪塔餐馆。
这事惊动了宪兵队,他们打算派出专人来保护海明威的安全。因为那帮毛头小伙子们会没完没了地向他提问题。他们不管什么事都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们会问他是怎么打狮子的,怎么捕捉大马林鱼的,弄不好还要看看他浑身的伤疤,再要他讲讲每次遇险的经历。这会累坏这位名作家的。
一位穿白色制服的大副拍拍胸脯说:
“放心,有我在呢。”
他自告奋勇当了海明威的保镖。
“好呐,大副,”海明威高兴地对他的保镖说,“既然如此,你就帮我把我在公众场合的事全都管起来吧。我委托你当我的全权代表。”
大副刷地敬了个军礼,回答说:
“好的,先生。多年来我就盼着有这一天呢。”
他迈开大步在前面开道,直向餐馆走去,还不停地挥手叫学员闪开。
“闪开,闪开!别挡道!我们是海明威司令请到弗洛里迪塔餐馆去吃饭的客人!”
有几个学员正围在一起,忙乎着把海明威新买的克莱勒斯牌小汽车漆成救火车的鲜红色。大副见了,说道:
“现在你的车比以前的大了,也更漂亮了,欧内斯特,呃,船主,司令。”
海明威笑而不语。
这样的恶作剧他小时候做得还少吗?
他曾经爬上墙头用油漆书写商店的招牌,把各家的房门对调,把人家的烟囱推倒……
现在,既然这帮学员认为他的车应该是红色的,那就让它成为红色的吧。
餐馆里坐无虚席。
看见海明威一行人进来,大家开始你推我搡,都想挤到他面前来请他签名留念,同他握手寒暄。
于是,“保镖”大副又开始行使职责了。他言行并用,赶走了坐在海明威预约座席上的人,又对每一个想接近海明威的人进行严格把关。
“你认识我们司令?”
“不,不过……”
“走开,走开。你没见他正忙着吗?”
“你认识我们司令?”
“认识。”
“好吧。那就算了。”
“保镖”把他认为不该来打扰海明威的人打发开后,这才坐下来喝酒。
另一个高大健壮的大副也凑过来在这张餐桌边就了坐。
他听见他们正在谈论文学,而且还谈得相当热烈,当即插言道:
“我最喜欢的书有两本,不,应该是三本。一本叫《雨来时》,一本叫《月亮的六便士》,还有一本叫《通天塔》。”“这三本书都不是我写的,老兄。”“他指的是《春潮》吧?”“保镖”大副为他同伴辩解道,“我打心眼里喜欢那个非武装人员的印第安人。他的枪法好极了。”
“《月亮的六便士》是本好书,”那位大副还想为自己辩护。
“你能发现那是本好书就很不错,”“保镖”安慰他说,“其实那些书都是欧内斯特写的,不过他太谦虚了,所以那些作品他都没有用真名发表。就是这么回事。你说对不对,欧内,啊,司令阁下?”
海明威还没顾上答话,就发现美国驻古巴使馆的海军武官在向他使眼色。他和海军上将,还有另外两三个身穿便服的人,坐在稍远些的一张桌子边。
“先生们,请原谅,我过去和那边的几位朋友说两句话,否则他们会认为我失礼的。”海明威对同桌的人说。
“保镖”大副不放心,他时时刻刻都愿表现得尽忠职守。
“司令,小心为妙,”他说,“要我陪你去吗?说不定他们是些假朋友呢。”海明威止住了他。“用不着。你帮我照应这里好了。我去去就来。”海明威来到他的老朋友海军武官桌前,发现出来巡航的海军上将颇有魅力,既和蔼可亲又十分明智……总之,一桌人都是好朋友。
海明威和他们举杯共饮。
不一会,“保镖”东倒西歪地过来了。他拍拍海明威的肩膀说:
“你待在这儿干啥呀,欧内?何必跟这帮市民浪费时间?”
海军上将顿时气极,一下子站起身来,朗朗说道:
“放肆!你当我是何人?我是你们的上将!”
“保镖”大副心里一惊,忙立正敬了个礼,声音也陡地变小了:
“上将先生,我敬请您允许海明威回到我们桌上去。”
“这得由海明威先生自己决定,大副。”
过了一阵,海明威才又回到他的“保镖”身边,继续和他们痛饮,海阔天空胡诌乱吹。他们这一桌之所以如此活跃,是因为这里有大副,有读者,有文学批评者。无论称职与否,他们多半身兼三职。
晚宴完毕,“保镖”大副让他的部下排成一行,并叫人把海明威的小车开到近前。
小车吱的一声急刹车,差点弄得轮胎冒烟起火。
紧接着,“保镖”大副再次行使权力,命令道:
“大家按次序上来和海明威司令握手道别。动作要快。司令要回去休息了,这样他明天才能好好开动脑筋,进行写作。抓紧时间,一、二,开始!”
一行人目送着海明威开动马达,小车徐徐驶离弗洛里迪塔餐馆。
望田庄是海明威的安乐窝。
那里的庭园里绿树成荫,凉风习习,盆花争艳,有如世外桃园。
那里养了许多懒猫懒狗。海明威喜欢它们。他虽然喜欢打猎,但他只杀狮子一类的野兽,对于猫猫狗狗,他从来是呵护有加的。
他养这些懒猫懒狗,一半也是出于医生的建议。
一位著名的精神病学家建议说,高血压病人家里都应该养只猫,因为猫很温和,在明亮的阳光下睡觉还要用爪子捂住眼睛,醒来以后还要伸个懒腰,张开大嘴打个哈欠。观察猫的活动能使人得到休息。
这时他已患上严重的高血压症。
在嘹望田庄还有他的爱妻陪伴。她本人就给他带来了宁静。
但是,这片宁静被卡斯特洛领导的革命打破了,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也不容他在那里继续待下去。热带气候对于一位身患高血压、早期皮肤癌以及糖尿病等诸多疾病的作家有如吸血鬼。
迁离望田庄势在必行。海明威充满了惜别之情。
他们选中了爱达荷州。那里的气候凉爽宜人,那里野花缤纷,湖泊澄碧,溪流潺潺,无人捞捕的鱼儿在水中自由嬉戏。那里的糜鹿不时出没林间,大雁之类的候鸟迁徙时必然经过此地。
海明威和他的夫人带着他们的猫猫狗狗和一大堆书籍迁到了新居。在那里,他又开始了他艰苦卓绝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