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感动了二百年来的无数的读者,给后世反封建的新生力量提供了无限的精神启发。雪芹死后才和敦诚等结识过从的宗室永忠(雍正死敌胤的孙子),因敦诚之幼叔墨香而得读《红楼梦》,对曹雪芹无限同情,深深推服,特为写诗三章相吊,其一云: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有可能和雪芹认识的明义,题《红楼梦》时最后咏道: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也枉然!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前首“石言”,是用《左传》昭公八年的典故,暗隐“宫室崇侈,民力雕尽,怨并作,莫保其性,石言不亦宜乎!”的深刻意义;后篇“石季伦”,是用晋代石崇的典故,石崇豪富极奢,置金谷别墅,因党奸免官,被害,一门尽死,侍姬绿珠堕楼自尽,这故事也深具政治含义。前首尚专指小说,后篇则似兼切曹家情事而言,是很有价值的早期题咏,对曹雪芹和他的著作表示了特别深刻的欣赏和理解。
也是雪芹死后才和敦诚会面的恽敬(1757—1817,字子居,阳湖派大散文家),至手写《红楼梦论文》一书,用黄、朱、墨、绿四色笔,精工至极。
诚如李葆恂所说:“子居为文,自云司马子长〔迁〕以下,无北面者;而于曹君小说,倾倒如此!非真知文章甘苦者,何能如是哉。”
从《红楼梦》问世以后,评、题、图、咏,真是汗牛充栋,自有小说以来(其实也可以包括非小说的文学而计),尚未见有在读者中引起这样深刻强烈的群众反响来的。
这些,是对那些肆行辱骂污蔑《红楼梦》者的最好的回答。
曹雪芹一生,受尽了穷愁坎坷。伟大的文学艺术家,不能及身享有应得的声望和荣誉,而后世才日益发现他的光焰万丈,历久愈新的,何止一人,不过像曹雪芹这样生前傺、身后萧凉的,实不多见;我们对曹雪芹这个名字开始熟悉和逐渐了解,仅仅是从“五四”以来的数十年间的事情。我们对他的了解,只是一个长途的起步,探索的尝试,正所谓管窥蠡测。对于曹雪芹,如果有人把毕生的事业放在研究他的一切上,我看是值得的。
这是因为,任何人都相信或将会相信,全世界想了解中华民族的伟大文化的,都必须读懂曹雪芹所“编述一记”的《红楼梦》。研究曹雪芹而有所收获,有所发明,是对全世界的贡献,这确是需要中外人士共同努力的。
五、曹雪芹与《红楼梦》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宗旨,主要在于有积极意义的唤醒民族意识、反抗清朝统治、恢复汉民族尊严,而不在于消极的吊明之亡。林四娘、恒王及其士兵们英勇抗击清兵、壮烈牺牲,正是体现这种积极意义。所以《石头记》应是这部小说的重点,《词》一节则是它的核心。至于《风月宝鉴》部分,应属于陪衬性质,对此书中也是有所暗示的。例如第451页晴雯的话:“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们已经知道:缠丝白玛瑙碟子是暗指通灵玉;荔枝是暗指《风月宝鉴》。所以这话的内在意思是说:《石头记》配上《风月宝鉴》才更有意思。
这就说明《红楼梦》应以《石头记》为主,《风月宝鉴》则是处于配角地位。
我们应注意:“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是作者诡谲说法,因为给探春送的是荔枝,而不是碟子,应该说“鲜荔枝配上那碟子才好看”,怎能说“那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呢?可见这句话是作者有意地突出《石头记》在《红楼梦》一书中的主导地位。
《红楼梦》一开头,有如下的话: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翻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
从这段开场白即可知道,《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内容是以《石头记》为主。
《红楼梦》的结尾处有:
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
这说明《红楼梦》也是以《石头记》作结尾的。
在《红楼梦》这部书中,有关或提示《石头记》的“顽石”、“石头”、“玉”、“石”、“砚”、“琅”、“绛芸”等等,多至不可胜数;然而有关《红楼梦》和《风月宝鉴》的揭示却寥寥无几。根据这些事实和以上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出,《石头记》应该是《红楼梦》这部小说的正名,这就难怪《红楼梦》问世初期,当时如此广泛地使用《石头记》这一书名了。
至于《红楼梦》这一书名,甲戌本“凡例”中虽说它是总其全部之名,不过顾名思义,以及根据我们前面对“红楼梦”三字含义的讨论,它的意思比较接近于《风月宝鉴》,比较偏重于悼明之亡。因此,这一书名恐怕不是曹雪芹所乐意采用的。
《红楼梦》里有个“悬崖”,它是隐指《红楼梦》中断于第八十回这件事。
但《红楼梦》的中断并不意味着就没有了下文,所谓的“中断”,只是作者有意识地使后四十回的面世与前八十回隔断一个相当长的时间罢了。关于这方面的证据,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史湘云的《点绛唇·耍猴儿谜》以及香菱改名秋菱这件事外,我们尚能举出以下几条证据。
(一)《红楼梦》结尾有如下的叙述:
这一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上面的字迹依然如旧,又从头的细细看了一遍。见后面偈文后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头。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段佳话?……只怕年深日久,字迹模糊,反有舛错,不如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想毕,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华昌盛地方遍寻了一番……
由这段叙述可以看出,《石头记》经空空道人抄录问世后,由于这部书后来又增加了许多收缘结果的话头,于是经空空道人再次抄录传世,这就清楚地说明这部书是分两次抄录传世的。两次抄传之间,曾有一定的时间间隔,说明它曾经中断过。根据空空道人话中暗示的意思,他第一次抄录的部分(即前八十回),即是一个完整作品(虽然从表面上看,它是不完整的)。后来增加的部分——即收缘结果的话头,应即是后四十回。根据上段叙述所揭示的意思,后来增加的部分是接在第一次抄录部分的一首偈文之后,笔者认为,这首偈文当是指书的开头那首五言绝句——“满纸荒唐言”。这首五言绝句连同第2页的“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一段开始,直到第4页那首五绝为止,其实就是前八十回的结尾;正象这部书的最后那首偈——“说到辛酸处”,连同第1545页的“这一日,空空道人……”一段,直到第1546页的那首偈是后四十回的结尾一样。我们将两者加以对照,就可了然的。因为前八十回绝不像一部完整的作品,所以前八十回的结尾就不可能置于第八十回之末,假如那样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对《词》一节文字也就太暴露了,所以作者将其改变成为书的缘起而置于书的最前面。脂批“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被加于“满纸荒唐言”这首五绝之上,明显暗示这首五绝即是未竟之作前八十回结束的地方,我们不难看出其中透露出的消息的。
由此可见,《红楼梦》实际上有两个结尾:一在书的最前——即八十回的结尾(但已改变成为书的缘起);一在书的最后——即后四十回(也可说是全部《红楼梦》)的结尾。
前八十回也有一个结尾,说明作者将前八十回视为一个完整体,其用意也是为了突出《词》一节文字。从道理上讲,《石头记》既然是写“石头”的故事,那么“石头”的故事写出后,这部小说当然就可认为已结束了。书的中断于第八十回,并加上结尾,正是暗示这一点。由此也会使我们产生如下想法:《石头记》这一书名,似专指前八十回;《红楼梦》这一书名,则是指全书一百二十回的。这就可解释,为什么题名为《石头记》的本子都是八十回,而一百二十回本则都题名为《红楼梦》这一事实了。
《红楼梦》一度中断于第八十回,实是曹雪芹对《红楼梦》读者提示这部书重点所在的一种前所未有的惊人方法。由这件事即可使我们看出这位伟大爱国者的苦心来。然而二百年来人们对后四十回真伪的争辩,实亦由此而引起。
(二)第一回有贾雨村中秋对月寓怀诗(第9页)。其脂批为:“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这是说《红楼梦》是以中秋诗作收尾的;第四回贾雨村寻个不是充发门子一事(第47页)。有脂批:“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
这又是说《红楼梦》以“葫芦”字样作收尾的。可见《红楼梦》有两个收尾,因而它是分成两个部分的。“用中秋诗收”应指第七十六回史湘云和林黛玉在凹晶馆中秋联诗而说的。
《石头记》到了这一回,假事已尽,真事将显,《词》这把匕首即将亮出,《石头记》的使命即将完成,这部书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黛玉、湘云,再加上给联诗作收尾的妙玉,都是《石头记》人物,她们为《石头记》作收,当然是合情合理的。
在联句中作者特意点出一个“”字来(第995页),史湘云说:“这种树俗叫做‘朝开夜合’的。”“朝开夜合”四个字,暗示这部书就要匆遽告一段落了;下面林黛玉说:“‘’字用在此时更恰。”也是不无这种用意的。由此可见,脂批所说的“用中秋诗收”是指《红楼梦》暂时中止于第八十回。“收用葫芦字样”应指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一节收尾文字。“葫芦”就是指甄士隐,这是来自第一百三回《昧金禅雨村空遇旧》甄士隐自称:“葫芦里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第1336页)“葫芦里尚可安身”是一句双关语:一是指甄士隐曾住在葫芦庙旁(第一回第4页);二是说甄士隐就是在葫芦里安身的葫芦道人。因此葫芦就是暗指甄士隐。所以《甄士隐详说太虚情》就隐含着“葫芦”字样了。第一回回目和第一百二十回回目都有甄士隐的名字,这就是“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所含的意思;首末两回回目中也有贾雨村的名字,《红楼梦》以他们二人作起,也以他们二人作收,说明《红楼梦》是一部彻头彻尾隐真事于假语之中的小说。
在此我们应注意:第一百二十回的回目用《红楼梦》而不用《石头记》;书的缘起(前面说过,它实际上是前八十回的结尾)称《石头记》而不称《红楼梦》,这足以说明《红楼梦》是指全书一百二十回而言;《石头记》则是指前八十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