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日的鹅毛大雪,在傍晚时分,雪停了,风尤不止。
长安城外西北关中平原的大唐皇陵,覆盖在茫茫白雪中,让沉睡于这片土地的的主人们,透出一派安宁肃穆之意。
“咳咳……”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划破皇陵的安静。雪地里,一个披着白色大氅的男子迎风而立,整个人似乎要与这白茫融为一色。
男子看上去很消瘦,两侧的脸颊似乎都凹了下去,脸色也苍白得几乎透明,但眉眼间却仍能看出儒雅俊秀的影子,苍白的脸色和青紫嘴唇,让他看上去十分的憔悴。
是啊,他本就是从阎王殿里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尘世的人。男子静静看着前方,眼神好似没有任何波动一般。
“砰!”地一声巨响,他仿佛发泄般地对着雪地击出一掌。掌风激起一阵雪浪,男子站在雪浪中黑色的长发翻飞,霎那间,目光愤恨而悲凉。
是啊,被最信任的朋友送上绝路,怎能不愤恨;被自己亲兄弟设计陷害,又怎能不悲凉?此时此刻的他,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是一个不该再出现、不该再存在的人;此时此刻的他,尽管血还是热的,但心是却已凉透。
那些曾经,在他心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伤得血肉模糊,疼得刻骨铭心。因为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痛苦,而且痛苦得多。
“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男子看着前方的皇陵,决绝地说出这句话,然后深吸一口气,在雪中缓缓跪下。
其实,在他醒来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既然老天爷让他活下来,他便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父皇,母妃……”男子三叩首后起身,然后望着远处大明宫的方向,眼底一片冰冷。
然后,男子身形一闪,转瞬,便在雪中消失。
是夜,长安城大明宫红墙白雪,在倾泻如练的月光下尤为气势磅礴。
月光下,一道白影闪过,让人不寒而栗。
紫宸殿中,大唐帝国刚登基没多久的年轻帝王李豫还在批阅奏章。李豫将一本已经朱批完的奏章扔到一边,放下手中的朱砂笔,闭上眼,有些疲倦的捻了捻眉心。
“呼……”他舒了一口气,端起桌上的琉璃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接着又拿起一本奏章打开。
不知何处飘来的一阵夜风,穿进殿中,让灯火通明的紫宸殿,烛火摇曳。
“啧。”李豫不悦的蹙起眉头。
这低低的一声不满,可是让内侍太监徐安怀的心惴惴不安。他急忙轻手轻脚在殿内四下检查了一圈儿,从窗户沿儿到殿门,见都是严丝合缝的掩着的,于是心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来了一阵风?
徐安怀又查看了一番,没发现哪里漏风,倒是发现几盏宫灯内的灯油见了底,于是快步走到紫宸殿门口,吩咐门廊上值夜的小太监们取些灯油来。
当值的小太监们可不敢犯懒,不多时,便取来了一大桶灯油。徐安怀小心又麻利地把殿内的宫灯里一一添满灯油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让小太监抬走剩下的灯油,自己则安静的站在皇帝的左侧,随时准备听候皇帝的吩咐。
“笃笃、笃笃。”殿外的打更声分外清晰。
徐安怀心里叹了口气:唉,又到二更了。他看着桌案上的一堆奏折,琢磨着要不要让主子先歇着。
“陛下,二更天了。”徐安怀知道自家主子的脾气,不敢多说什么,只敢稍稍提醒一下。
李豫没有抬头,目光还是看着手中的奏折,道:“朕还不乏,你去殿外候着。”
“这……陛下,您明日还有朝会——”一道威严的不容反抗的目光看向他,徐安怀双腿一软,赶紧跪下,“老奴知错。”
李豫眼睛微微眯起,挥了挥手,徐安怀惶恐的起身,然后往紫宸殿的殿门走去。
就在徐安怀打开殿门的时候,卷着寒气的冷风呼啸而至,直冲李豫。李豫下意识抬头,放下手中的朱砂笔,直直看向前方正对自己的殿门。
李豫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向他袭来,让他心中一阵窒息。
“谁?”李豫的目光似乎穿过徐安怀,他下意识感觉到有不速之客前来。
李豫放下手中的御笔,站了起来,而紫宸殿门口的徐安怀看着眼前出现的人影,仿佛见了鬼一般。
“十、十二殿下?!”徐安怀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他“啪啪!”左右扇了自己两巴掌,甩了甩脑袋,紧紧闭上眼睛后小心翼翼地睁开。
睁开眼睛的一刻,他再次确定,面前,这个黑发俊雅,长眉入鬓的白衣男子,正是一年多以前,骤然薨逝的恭懿太子,李佋。
徐安怀一下瘫软在地上,两眼一闭,不醒人事。
李豫看清前方来人,仿佛雷击一般,不由一惊:他,竟然是他!
李佋没有动,李豫也没有动,两人目光如锥,凌空交接。紫宸殿内的气氛,一时沉重如万钧雷霆压下般,让人不得喘息。
李豫定定看着前方那个熟悉的人影,一动不动,半晌,才浮起一丝说不上什么意味的问话:“是你?”
人影没有答话,只是一步一步走进殿内,然后抬头看着站在上方的人,“是我。”
李佋整个人似乎瘦得脱了形,但是声音偏偏和记忆中的一样,没有改变分毫。
李豫站在御案后,居高临下的盯着他,那目光极其阴霾谨慎,似乎在一遍遍的确认眼前这个人。
李佋冷笑了一下,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也是那个要一心置他于死地的李豫。
“……李佋,你没有死?”
这句话简直是一字一字从李豫齿缝里逼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李佋的忽然出现让他心里产生了怎样一连串的震荡。
表面虽看不出半分异样,此刻李豫的心中却电光火石:他竟然没有死!?那之前一切……都是他在骗我?莫非他们是串通好的?
想到这里,李豫气极了,左手紧紧捏着桌案边缘,手指的关节因手上用力过大而泛起了青白色。他不可置否的嗤笑了一声,“大局已定,就算你还活着又能如何?如今,朕是一国之君,是江山之主,是万民之舟。”
话音落下的时候,李佋伸出一只手,直直向李豫的咽喉锁去。
几乎是在同时,黑暗中,有人出掌。
“砰!”李佋后退数步,觉得手掌被震得生疼。他觉得方才的内劲,似乎是打在了一块铜墙铁壁之上,但是这铜墙铁壁仿佛有内功一般,反弹了他的内力不说,还将其叠加在了他的身上。
猛然被一股强大的内力震开,让他胸口一阵噬心之痛。
“呃——”李佋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李豫身前,一个声音沙哑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出现。
“咳咳……”李佋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迹,只听见李豫冷冷笑了一声,还不及抬头,头顶就有黑影压来。
李佋后退两步,躲开黑衣人的攻击。只见那一拳重重砸在大殿的地砖上。
“咯啦”厚厚的地砖在那一拳的撞击下裂出几道深深的口子。
李佋才看清,那黑衣人的右手,竟是用精铁铸造而成。黑衣人朝着大殿门口的方向,放出一支响箭。
不好!
李佋心中知道,尽管紫宸殿周围的侍卫,他之前已经处理,但这响箭必定是求援之物,怕是不过顷刻,便会有人赶来。
没错,这响箭,正是召集“影卫”之物。
还等不及李佋多想,黑衣人的又向他攻来。
黑衣人的拳路霸道狠戾,而且那精铁所制的手臂挥出来的力气极大,李佋之前本想取李豫性命,却防不胜防被此人所伤。
新伤旧患,一时间让李佋心力交瘁,此刻,若再被他打上一拳,势必精力涣散,怕是要再死一回。
李佋心中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远处,有大内侍卫与禁军快步而来的脚步声音。
不如拼了!李佋心中忽然冒这样一个念头。
不行!要活着。
只是一个瞬间的分心,让李佋漏出破绽,黑衣人一拳击在李佋胸口。巨大的臂力夹着内劲生生将他击飞。
只见,李佋被击出紫宸殿,然后重重落下,鲜血顺着嘴角“滴答”而下,在雪地里积了一滩,让人看着触目惊心。
李佋只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碎裂了,试了几次,都无法站起,于是索性躺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
赶来的影卫将李佋团团围住,黑衣人举起右手,眼看要向李佋头顶落下。
“伏六!”
一声喝止,黑衣男子停了动作,李豫从紫宸殿中走出。
伏六恭敬退开,立到一旁。
“咯吱、咯吱”
李豫踩着厚厚的雪,缓缓走到李佋面前。
他看着雪中奄奄一息的李佋,嘴角牵出一抹冷冷的笑,“你既然是个已经死去的人,就不该再出现。”
李豫的话,如刺骨寒风一般钻到李佋心里。
李佋想,或许这次,真的在劫难逃?
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着冬日里的明月,忽然就笑了笑。
李豫问:“你笑什么?”
李佋道:“我笑你为了一个皇位不择手段,也笑我太傻,以为步步退让就能置身事外。”
李佋接着说,“李豫,我并无争储之心,你却一次一次设局害我,最后便利用我母妃要挟我喝下毒药,你觉得你配当一国之君吗?”
李豫眯起眼睛,看着李佋,“就算你并无争储之心,但是父皇偏爱你是事实,你若不死,朕不放心。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朕要坐上皇位,便顾不得其他许多。”
“弑君篡位之人,竟敢自称一国之君,真是可笑!”
李豫目光阴戾,反驳道:“弑君?朕是先帝亲立的太子,先帝驾崩,朕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何来弑君篡位之说?”
“先帝亲立的太子?据我所知,你登基之时似乎只有玉玺和口谕。”李佋的目光定定,“而我手中,有先帝的立储诏书。你那时设局取我性命,便是弑杀储君,意,同,弑,君。”最后四个字,李佋刻意一字一字,清晰念出。
自古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如此,所以李佋的话,让李豫觉得刺耳极了。他心中道:诏书?!先帝在何时候留过诏书?!
李佋见他没有搭话,继续说,“怎么?先帝诏书之事,他没有告诉过你?”李佋讽刺般的笑一下,道:“看来你以为你最信任的那个人,对你也隐瞒了不少事。”
又听李佋继续道:“不知我死里逃生,是否也是因为他暗中帮忙?”
李豫心下又是一惊,眼睛微微眯起。
这是李豫愤怒的前奏。
李佋接着道:“先帝加盖玉玺的亲笔诏书,足以证明是我帝君之选,你不想知道诏书在哪里吗?”
李豫在李佋面前蹲下,道:“如今对我来说,诏书在何处并不重要。”
“因为,只要我死。”李佋说完,忽然坐起,李豫反应不及,匆匆往后一躲,被他一掌打中左肩!
“陛下!”见皇帝中掌受伤,一旁的影卫们大惊失色。
李豫倒在雪地上,左肩的胛骨传来一阵剧痛,这时,李佋的第二掌便要落下,李豫想躲也是来不及了。
李佋的第二掌就要到李豫面门的时候,伏六身影一动,闪至李豫身后。伏六左手往李豫背心一抓,接着使劲一拉,瞬间,将李豫挪至自己身后,这时,李佋第二掌已至,直接打在伏六胸口。
李佋这两掌,灌注了自己剩下的全部功力,尤其是第二掌,更是搏出了自己全力。伏六感到一股极大的内劲击打在自己胸腔,连退数步后,气息不稳,摇晃了两下单膝跪地,然后呕出一口血来。
两掌后,李佋内力几乎耗尽,只见他瘫坐在地上,额上的汗水顺着脸庞滑下,夹杂着嘴角淌出的鲜血,蜿蜒而下,滴在地上。
见李豫并无性命之险,伏六凌空跃起,精铁制成的右臂直直向李佋冲去,同时,影卫们也齐齐向李佋攻去,李佋必死无疑!
也正是这时,一道剑影,和着月光忽闪着出现!
风中,划破长空的,是一道长长的剑鸣,剑影在月光和雪地的映衬下让大家一阵炫目,一时间,在场众人眼前只有一片耀眼的银白。
当大家恢复视力,能看清一切的时候,却发现李佋已然不见踪影!
“李佋!!”
竟然让他跑了,李豫气急,愤怒地大喝一声,一手扶着肩膀站起。
“废物!”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影卫们,嘴里吐出两个字。
伏六起身,沙哑道:“你们自行了结吧。”
没有犹豫,影卫们挥剑自尽。
雪,又下了起来,紫宸殿外,雪夹着血让风中充斥着一股股血腥之气。
看见这些自己训练出来的手下死在自己面前,伏六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淡淡道:“属下明日会安排一批新的影卫保护陛下。”
李豫跨过一具具尸体,走到伏六面前,“方才,你可看清?”
“太快了。“伏六立刻在李豫面前跪下,道:“方才那人,必是顶尖高手。不过李佋……似乎是用了什么方法强行催动的内力,本就极伤心脉,又中了我的碎心拳,应该……必死无疑。”
李豫道:“必死无疑?”
伏六迟疑了一下,点头。
李豫阴沉道:“当年朕也以为他必死无疑。”
不错,李佋的出现,让李豫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年相信了苏去非告诉他的那句“必死无疑”。
李豫抬了抬手,示意伏六起身,然后道:“不论生死,都要找到他,朕不希望再出现一次意外,嘶——”李豫说着,肩上的刺痛让他一个踉跄,差点在雪地里滑倒。
伏六立刻上前,稳住李豫,扶着他往紫宸殿内走去。
伏六沉声道:“属下明白。”
忽然,李豫停了脚步,目光落向一处,眉头皱起“啧”了一声。目光所在,是晕倒在殿中徐安怀。
李豫眼中划过一丝不忍,但是却瞬间消失,然后道:“解决掉。”
伏六身影一闪,但听“咔”地一声,徐安的头颅重重垂下,好似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眨眼间,徐安怀颈骨被折断,人瞬间没了气息。
李豫只冷冷看了一眼,便抬脚走开。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李佋没有死,绝不能!不错,徐安怀是跟随他多年,所以在决定让他“暴毙”的时候,李豫有一丝不忍,但也仅仅是比一霎更短的时间。他不能让任何可能动摇他的帝位,不能让任何流言蜚语影响他的帝位。
李豫在御案旁坐下,挥了下手,伏六恭敬点头,然后忽而消失。
一直以来,伏六如同掩在黑夜中影子般,保护着李豫,对李豫来说,伏六是让自己放心的人,因为自己手中捏着伏六永远也无法背叛自己的东西。他讨厌任何事务不被掌握的感觉,想到这里,李豫不禁想起那个让他“意外”的人。
想起那个人,李豫心中“噌”的一下窜起一股火苗,比“意外”更让他觉得愤怒的是,心里有一种被狠狠戏弄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实在没有想到,苏去非背地里竟有这些事瞒着自己,如今把当年的一些事一桩桩的回想起来,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怪不得当年下葬之时……难道!”李豫喃喃,忽然想起什么,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当年下葬的棺中……”
李豫眉心一蹙,恍然明白!
那时候李佋的死讯传到京城,先皇悲痛不已,将李佋追封为恭懿太子。先皇因此重病卧床,李豫奉先皇旨意以太子仪制安葬李佋。
下葬当日,李豫本打算亲手将先皇交代与李佋合葬的玉佩放入棺中,但是有一个人,一个在这件事上,他从未怀疑过的人,接过他手中的玉佩,代他放进了李佋的棺中。
一切似乎都说明了什么,李豫“腾”地猛然站起。
李豫“啪”地狠狠一手撑在桌案上,眉心紧蹙,眼睛微眯,目光狠戾阴冷,恨恨的念出一个名字,“苏去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