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的解析
弗洛伊德在1896年第一次以法文使用“精神分析”这个历史性的名词,之后以德文继续使用。但在这之前,他已经朝这个方向努力了一段时间。那张著名的分析躺椅,是一个病人赠送的感谢礼物。他在1891年9月搬入上坡路19号的公寓时,这张躺椅就已经成为办公室中家具的一部分。从一开始受到布罗伊尔的影响,到后来把诊疗的方式从催眠转为谈话治疗,弗洛伊德慢慢地调整布罗伊尔的方法,直到19世纪90年代中期蜕变为精神分析。事实上,他最违反传统的某些观念,一开始时虽然还看不出其重要性,却可追溯到他于1890年初期的研究和临床观察。他首先从容地从事他的工作,1897年以后,他感觉到研究已经有了成果,于是他加快了速度,不断把这些研究成果写成文章发表出来,同时把这些成果也透露在和弗里斯频繁往来的书信中。接下来的30年左右,弗洛伊德将要修补他的心灵图像,精炼精神分析的技巧,慢慢修正理论中关于驱力、焦虑、女性****的部分,甚至入侵艺术史、哲学人类学知识、宗教心理学,以及文化评论等领域。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谈的不只是梦,这是一本既坦率又谨慎的自传,书中所揭露的或是所遗漏的,都一样令人极为好奇。即使在较后来版本稍短的第一版中,弗洛伊德已经对精神分析的基本观念做了清楚说明,关于伊底帕斯情结、压抑的作用,以及欲望与防卫方式之间的抗争,提供了大量的个案历史作为参考。这本书也不经意地提到维也纳医学圈的种种片段,尖锐地刻画了其中同僚间互相竞争与沽名钓誉的现象,以及奥地利社会上反犹太主义的气氛与自由思想接近尾声的日子。他在本书中以引用大量与梦有关的文献开始讨论他的观点,并在最困难的第七章,以关于心理活动的全面讨论作为结束。简单地说,弗洛伊德这本旷世之作的文体,还没办法被标明归类。
书中的论证对他所要表达的意义来说是够清楚的,但作为一个自我意识强烈的风格家,弗洛伊德对他所呈现的方式感到疑虑。他在《梦的解析》第二版序言中承认,这本书“并不好读”,他对这本书的评价随着工作的进展摇摆不定。1898年2月他告诉弗里斯:“我正沉浸在我的梦书里,写作非常流畅。”几个星期后他谈到,“这本梦书,”已经写了几个章节,“慢慢变得比较可读”。但到了5月,他觉得弗里斯正在阅读的那个章节“风格上仍然十分粗糙,某些部分非常拙劣,呈现出来的感觉几乎没有任何生气”。
他的忧虑并未随着书即将出版而消散,努力工作让他觉得“极度痛苦”,即使那些梦境资料无懈可击,他仍担心书中会显现他的不安感受。“让我觉得不满意的,”1899年9月做校阅时他观察到,“是其中的风格,我没办法呈现出那种高雅简洁的表达方式,这种风格只是徒然流于追求轻浮的形式罢了。”他用一个笑话吐露对这本书的失望感,这个笑话来自一份他喜欢阅读的德文讽刺周刊Simplicissimus:“两个军人正互相对话:‘同志,如果现在你要结婚了,你希望你的未婚妻迷人、美丽、机智,还是大方?’‘这是见仁见智的说法,但问题是我不爱她。’这就是我现在的写照。”弗洛伊德因为对“形式的严格讲究”,“对美感的要求近乎完美”,他担心“梦书中曲折迂回的说法,用非常间接委婉的方式呈现的观点,已经严重地偏离我内在的理想形式”,也可能被读者私下认为,“对材料不能加以控制”。
他此时欠缺的就是平静,他曾经考虑在书中引用一句歌德的“感伤”格言,但由于弗里斯的反对,他改而引用维吉尔的《伊尼亚德》一书第七卷中一句谜一般的格言,而这句格言恰巧反映了他的紧张与气愤状态。他对“如果我不能让上天的力量转向,我将向冥界寻求协助。”这句话的解释是非常直接的:这句铭言简洁地总结了他书中的基本主题,那就是,欲望被“更高的心灵主宰”所拒绝,因此向“心灵中的冥界(潜意识)”寻求帮助,以使其目的得到保障。这句话是愤怒的朱诺(宙斯),在奥林匹斯众友神都拒绝协助他达成愿望之后粗鲁地说出的韵文,但其所表达的意思远不止于此,这句话倒是符合弗洛伊德的挑衅语调。1899年9月为此书校稿时,他向弗里斯预告,这本书出版之后将会引来一场风暴,因他的胡言乱语与无知将引起名副其实的“暴风雨”,“然后我可以真正地听到他们的反应”。他的梦书不会撼动那些在维也纳具有更高权力的人,那些宣称他的想法是童话、缺乏想像力的教授,那些固执不给他正教授职位的官僚们,并不会因他的观点而有所改变。但这无妨,他会引发一股邪恶力量来打击他们。
弗洛伊德对书中呈现方式的不满并没有实际证明,正如他对读者会有激烈反应的预测也没有真正发生。但可以想见,弗洛伊德并不是他自己作品完美的评判者。老实说,这本梦书的结构的确枝节旁生,他在编辑随后的版本时,又放入过多的材料。在书中的前四章,以略嫌轻快的笔触陈述有关梦的基本理论,只在重要的范例梦境以及相关解释时才稍作停顿。弗洛伊德在此之后的行文变得舒缓,使他可以奢侈地扩展自己的想法,他对梦的类型与细节也加以注意,并且从梦境出现的表面场合追踪到更深的源头。他的第六章谈到梦所完成的工作,在后来的版本里大量扩展,以至于几乎和前五章的总和一样长。作为总结的章节,著名“哲学式”的第七章,其风格晦涩且具有高度的技术性,但是全书的一致感与用词的优雅还是未受影响。
弗洛伊德精明地部署他的风格手法,来展现他要传递给读者的讯息:所引用作为范例的梦使讨论更为深入,行文中的自我诘问使可能的批评失去着力点,而对话的语调,如同文学作品中经常使用的,能为阅读者卸去重担。弗洛伊德轻松地引用许多伟大的心灵:索福克里斯与莎士比亚,歌德与海涅,莫扎特与奥芬巴哈,以及流行歌曲,他主要的比喻使得《梦的解析》看来不像是一栋建筑,而是导引之旅:“整个过程以一场梦幻般的散步展开,开始的时候,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那些作家的一片黑暗森林(他们并未看到树),在这片森林里,到处是无望而错误的路径,然后出现一条隐藏的小道,我用它引导读者,那就是我的范例梦境,它的特殊性与细节,以及疏忽、糟糕的玩笑等等。然后是豁然展开的山峰、景致与问题:请问,你现在想走去哪儿?”当他为书中文字所形成的“破碎表面”忧愁以及疑虑的同时,弗洛伊德要他的读者把自己交付出来,并且让他来导游。
弗洛伊德很适当地以一种带着挑衅的自信为《梦的解析》做开场白:“在接下来的文字里,我将展示一系列的证据,证明有一种心理学技巧可以用来对梦境进行解释。借由这样的程序,每个梦都可以将自己展示为一个有意义的心灵结构。而这个特殊状态,可以拿来为清醒时的心理运作进行解释。”弗洛伊德不只认为梦具有可以解释的意义,其他人也必须依照他的程序加以解释。他让读者知道,他的书将大幅度说明许多东西。
弗洛伊德一开始即不厌其烦以许多梦的文献来展开他的说明:从哲学论文到心理学专著,古典的以及现代的都有。1898年2月,当弗洛伊德开始对意气不合的前辈论梦作品认真思考时,他向弗里斯毫不客气地抱怨这个令人沮丧但无法逃避的零星琐事:“真希望我可以不必读这些东西,这些琐碎的文献让我厌烦至极!”他觉得搜集参考书目是“一项可怕的惩罚”。更糟的是,一个月之后,他发现需要读的东西远超过想像。一直到1899年8月,这本书的部分手稿已经交到出版商手中,弗洛伊德还在嘀咕抱怨。但是,他特意让导论性的第一章做其他部分的后盾,他不想交给“科学家们”——他为这个词加上嘲讽式的括弧——“一支可以杀了这本可怜小书的斧头”。在这充满作家之黑暗森林的第一章导论里,弗洛伊德为我们说明了当时现存有关梦的理论是多么的贫乏。他虽然不停抱怨,但每个论调都可以找到一个相对的论点,他还是对某些作者的想法加以赞赏。德国学者希尔得布兰登就曾在他1875年出版的研究《梦与其在生活中的应用》里,对梦的作用做过提纲式的说明。法国档案学者、民族志作者,以及魔术史家奥弗列·墨里也曾经对他自己的梦做过一些精彩的实验,记录在1878年的《睡眠与梦境》中。语词累赘但富有想像力的哲学教授卡尔·亚值特·舍讷,主要的兴趣是美学,在象征意义的研究上蹒跚而行,1861年把他的发现出版为专书《梦的生活》。弗洛伊德感谢这些人的著作为真理的路铺上轨道。但是,没有人对梦进行全面的讨论,他需要重新来过。
因此在第二章,弗洛伊德提出对梦的诠释方法,附上一个范例梦境的完整分析——“伊尔玛的注射”之梦。但在他开始展开研究方法的讨论之前,弗洛伊德略带恶作剧地把他的发现和民间迷信连结在一起。毕竟,除了极难阅读的舍讷之后,没有一个当代的研究者,把梦当作可以严肃分析的对象。梦的解读已经被归类为“庶民意见”,对未受教育的大众来说,他们隐约地知道梦是可解读的讯息。
梦里的确有讯息,弗洛伊德同意,但不是一般大众期待的那种。梦境并不是以普通的方法赋予每个梦一个单一、确定的象征意义,或者把梦当作一连串密码,而用简单的答案来解谜。弗洛伊德明确地说:“这两种解释过程”都没有用。为了取而代之,他打算从布罗伊尔的宣泄方法起步,经过精炼和修正后成为他自己的做法:做梦者必须进行自由联想,放弃他先前熟悉的理性检验与心灵漫步,认识到梦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症状”。把梦里的每个元素独立开来(以旧的解码方式,但为了新的科学目的加以探究),并以这些元素为起点做自由联想,梦者或他的分析者最终会揭开其中的意义。弗洛伊德宣称当使用这个方式,对他自己以及病人的一千多个梦做过解析,所出现的结果是一个普遍原则:“梦是愿望的实现。”
这个规则马上面临到一个问题,弗洛伊德放在最简约的一个章节里来处理。欲望满足是梦的普遍规则吗?还是一种对“伊尔玛的注射”才适合的简单解释?在提出一大堆其他的例证之后,弗洛伊德坚持这是每个梦境的真理,不论梦中的内容是否出现刚好相反的感觉。每一个与此论点明显不同的例子,在弗洛伊德看来,经过检验之后,还是一样符合他的论点,只不过看来像是同一简单主题的变调罢了。
第一个对弗洛伊德的梦境法则有所提示的梦,大概比“伊尔玛的注射”早5个月。那是个有趣且相当直接的“慵懒的梦”,梦中的主人翁是一个年轻的外科医师,以及他的友人,实际上是布罗伊尔的外甥。在《梦的解析》中这个主角化名为Pepi,是个喜欢赖床的人。某个早上,当房东太太要叫醒他的时候,Pepi以他已经躺在医院病床里的梦境来回应,因此可以不用起床,所以他翻了个身继续睡。但是外在现实仍然持续着,许多梦并没有办法满足真实的愿望,它们可能代表或者激起一些焦虑,并且发展出一个比较中性,没有那么情绪化的故事场景。为什么像这种令人沮丧或冷漠的梦可以被算作是满足愿望的例子呢?“当科学工作遇到解释上的困难时,”弗洛伊德回答道,“寻找第二条路通常是好办法。如同把两个果核互相敲击来打开,要比打开单一果核容易。”这个解决办法就是变形,它把基本要素以梦者意识不到的运作过程,呈现在最后的梦境中。
为了解释变形作用,弗洛伊德引入一个重要的区别,那就是外显的梦境与潜伏的梦思。前者是每个梦在清醒之后可以模模糊糊回忆到的内容,后者的梦思部分,通常被隐藏起来,并且以相当遮掩的方式以及需要转译的伪装,出现在梦境中。小孩的梦是例外,常常矛盾地让人觉得无趣却又充满讯息:“小孩子的梦通常是单纯的愿望满足,”因此,“其中没有需要被解开的谜题”。但他们的梦却“在展示梦的意义上价值非凡,归根来说,就是愿望的满足”。他们的梦****裸地呈现被禁止的内容,例如一颗可以吃的糖果,或者一趟答应过的旅行,他们的梦实际上并不需要解释。为了说明这点,弗洛伊德以他儿子和女儿的梦作为例子。一个迷人的例子来自他的小女儿安娜——未来的精神分析家。当小安娜19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呕吐之后,整天都没吃东西。当天晚上,她的父母听到她在梦中兴奋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叫出自己的名字,是这个小女孩表示被某些东西淹没或占据时的习惯,她嚷着:“安娜·弗洛伊德,草莓,野草莓,煎蛋……布丁……”弗洛伊德评论说,这份“菜单,包含了她理想餐点中希望出现的食物”。
但另一方面,对成人来说,伪装已是第二天性:比如日常生活的礼貌。更戏剧性的是,梦活动模仿了出版品的检查制度,用看起来无害的内容,以及不能穿透的面具,来掩饰其真实欲望。简单地说,外显梦境,是做梦者内在检查机制处理之后,允许其内容流动到意识表面的部分:“我们可以这么说,做梦者给予梦境一个大概的轮廓,两股心理的力量(或者说流动、系统),其一形成由梦所表达的欲望,另一则对梦中欲望进行检查,并因为这个检查而迫使梦境的表达方式变形扭曲。认知到一个梦包括了外显内容和潜伏思绪两个部分,可以使解释者进一步认识到梦所要形成以及伪装的力量,以及这两者间的冲突。
这些冲突通常在寻求满足的驱力,以及否认此一满足驱力的防卫机制之间产生。但是梦也可能展示另一种竞争:欲望之间的互相碰撞。1909年《梦的解析》再版的时候,可能来自他人对其理论反对的刺激,弗洛伊德增加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例子来说明潜意识冲突——他的病人;“为了抗拒”,常常产生出愿望明显受挫的梦境。这些弗洛伊德称之为“反愿望梦境”的梦,展示了病人想要证明弗洛伊德错误的欲望理论。但他们并没有使弗洛伊德怀疑自己的正确性。即使有关焦虑的梦,看起来是对弗洛伊德理论有力的反驳,也没有脱离这个类型。那是一种在潜意识中生成的愿望,但是被心灵的其他部分驳斥的梦,因此整个梦负载着焦虑感。一个小男孩因为不能被接受而压抑着他对妈妈的性欲望,但是它持续存在潜意识中并且会以其他方式出现,也许就成为一种焦虑的梦。因此,弗洛伊德在这时候提出的,并不是原先架构中的保守退缩,而是更进一步的扩展:“梦是一种对(压抑、禁止的)欲望的(伪装)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