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前生今世,何处适之:胡适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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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从山中来(1)

魂牵梦绕故乡兰

提到徽州,便不得不提绩溪,那月光一样的小镇,清灰的墙壁,黛色的脊顶,永远的牛角样式,被春的翠绿漫漫掩映着,时隐时现,高高的,深深的,庭院宅第犹如青山里突兀升起的村落仙境。

胡适先生曾说过:“一个没有徽州人的地方就只是个村落。”我伴着他的脚步,走进了这个古村落一一绩溪湖村。村中最吸引我的是那由灰黑的鱼鳞瓦、白色的马头墙组成的沧桑老屋。它们像一群饱沧桑的智者,在远山近水的背景中静静地看着世事的风云变幻,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让人不忍心去打搅。仿佛一脚踏进这个如画般的村落,就打破了这个美丽的梦,让这幅静谧的山水画突兀地多出一笔。

站在村落中,我脚下踩着的是经历了岁月蚀磨的石板。抬头仰望,眼里充满的全是浓浓的绿色,俯身细听,竟可以听见那涧底的泉声。走进高墙重门,穿过堂道,天井奇特的审美构架征服了我的眼球,散落在那儿的一块阳光,有着似醉非醉的朦胧之美。

水墨绩溪,积绽着文化的厚重。《太平广记》载:因绩溪境内有徽山、徽水、大徽村,徽州因此得名。徽者,美也。一位学者这样形容绩溪:“你信步走进一个村落,就会翻动一页历史,随处踩动一块石头,就会触动一个朝代”。

狭长的巷子里,偶尔透出几束阳光,在对面的墙上映出美妙的花纹、梁、枋、斗拱、雀替、隔扇、栏窗,每一样都是精雕细琢,栩栩如生。这一块块素色的原木,做了徽州的建筑,偏就轻灵生动起来,细看之下,仿佛每一块木头都承载了一个温情而厚重的故事。

恢弘的古祠旁,捏一把黑泥土,能溢出千年文化;厚厚的砖墙上,剥一层灰墙土,能闻透百载史香;寂静的乡野里,踏一块青石板,能溅起历史的亘古记忆。

这就是绩溪,水墨画般静谧的小镇。

从绩溪县出发,向西北方向丘陵山地行进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上庄村。据说,上庄村有99条巷弄,生人进得来却出不去。好在有本地人指引,一路向东,脚下这条路是粗麻石板铺就,两米多宽,两侧是白墙灰瓦的徽派民居,逼仄而曲折。这条狭窄的石板路如今叫“适之路”。

乡民向我言道:上庄村随斗转星移,村子巳非原貌了。历经风吹日晒,房子毕竟也会老朽,包括胡适先生的故居,也几经改造。但唯一未曾“改造”的,就是这条石板铺就的“适之路”了。

踩着脚下的石板,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恍惚,这是童年胡适与小伙伴嬉闹玩耍的小路,是胡适博士回国探母娶亲的返乡之路,是先生成为中国近代文化启蒙运动先驱者的必经之路。至今,它铭刻着胡适先生的脚印,折射着胡适先生的音容。我仿佛看见他,从来世的巷口走来,听风声萧萧、虫鸣戚戚,百无聊赖地哼起了自己的一首词,词云:“怕明朝密云遮天,风狂打屋,何处寻你?”

继续上行,穿行于白墙青瓦间,又走了一个之字巷,眼前是一座200多平方米的典型徽派民居,粉墙黛瓦,二层通转楼房(即楼上南、东、西均有走廊通转),砖雕门楼,石砌门框。大门口挂了一块竖牌“胡适故居”。我心一怔,到了。

走进这个院落,里面那种潮湿的气息一下子让我宁静下来,一束光线从天井里直射下来,有种岁月被尘封的感觉。这宅子,是胡适父亲所建。

在徽州人心目中,悠悠万事,唯宗族为大。徽州人逃难,往往一副担子,一头挑的是宗谱,一头挑的是小孩。胡适的父亲胡传就是这样一位挑着宗谱逃难的徽商。在胡传的青年时期,徽州周边地区备受太平军的侵扰,他的第一个妻子就因此而亡;他的第二个妻子在若干年后也因病去世,只给他留下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这恐怕是天底下最沉重的打击了,然而这个铁一般的强人却并没有被压垮,于不惑之年,他毅然立志报国,弃商从政。

年胡传告假还乡时,结识了胡适的母亲冯顺弟,也是这样一个天吧梅花未凋尽,芳香的气息飘散在如画的四月里,在巷子的尽头,冯顺弟一条长及腰际的乌黑的发辫,莲步轻移,辫子在腰间款摆,夕阳的余晖泄在她身上,宛若天人……就这样,两位年龄相差32岁的男女走到了一起,虽然年龄相差悬殊,经历各异,但他们之间真诚的感情使他们短暂的婚姻获得了幸福,胡适便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胡适出生时,他母亲18岁,父亲50岁。

思绪被喧闹的人声拉回,跟着众人,我看到了十二块以兰花为题的木雕饰板,镶嵌在门、厅、窗上,各有主题,或曰“兰花芳香”,或作“空谷幽兰”,且姿态迥异,颇具神韵,堪称精品。据讲解员介绍,这组木雕系当地徽墨刻工高手胡国宾创作,具体的年代不好讲。我仔细看了看,上面依稀还有这样的诗句:“珍重韶花惜寸阴,入山仔细为君寻,兰花岂肯依人媚,何幸今朝遇赏音”;“兰为王者香,不与众草伍”;“愫心底事甘寂寥,毕竟空山位置高”。

正读着,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旋律《兰花草》:“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

旁边有人告诉我,这首前些年风靡一时的台湾校园歌曲,正是改编胡适的《希望》诗谱曲而成的。我在想,胡适一生最喜兰花,君子爱兰为其芳馨,从翩翩少年到文化巨匠,在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小小兰花草,幽幽兰花香,带给他的又是怎样的影响呢?

徜徉在胡适故居,欣赏着精美的兰花木雕,聆听着《兰花草》的优美旋律,犹如身置兰花丛中,暗香浮动,令人神清气爽,神出天外。

前厅右厢房的墙壁上,悬挂着胡适先生书赠台湾绩溪同乡会的“努力做徽骆驼”的题字卷轴,笔力苍劲有力。这句格言成了胡适终身的追求。一位作家在他的《徽骆驼》书中的扉页上咏诗赞美胡适的骆驼精神,“徽州自古无沙漠,咄咄却有徽骆驼。天赋勤劳和勇敢,忠诚坚忍更谦和。”胡适常说:“要怎么收获,先那么栽。”

一切都是初见的景致,一切却又那么梦幻,笔墨犹在,斯人巳逝,这一颗将黑夜划开一道光亮的大星,转瞬即逝,留给世人的,只有无尽深邃而又曲折的遐想。

出了胡适的故居,向曹家湾山地走去,参观坐落在将军降山的胡家祖坟。那里埋葬着胡适祖父胡奎熙及祖母程氏、父亲胡传及母亲顺弟。

此时夕阳将落,天边留下最后的一抹红,如血似泣。芳草萋萋,孤零零的几个土堆在那里历经沧桑,见证几百年的风云变幻,历史更替。

乡民指着远处的山让我看,问我这座山像什么?我往前头望去,薄雾中看到三座山峰,二低一高,却瞧不出端倪,唯有摇头。乡民缓缓地说,那山因为形似笔架,所以叫笔架山,而胡家祖坟的形状象一把太师椅,正是这神秀山水养育了一个胡适的精灵。

日巳暮,雾渐渐浓了起来,众人都散去了,我在胡家祖坟旁流连了一阵,开始返回。山脚下巳升起了袅袅炊烟,幽静的烟雨小镇像一个美丽的少妇,渐渐变得温存了起来。转过又一个青石板街,一群下学的孩子从我身边跑去,留下一串童音:

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好。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此时我不禁想问先生:你从山中来,却又去往何处?

最后的儒将

鲁迅先生在《秋夜》中有一段话“我家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揣摩不透先生的心思,为什么要把两棵树分开来叙述?

在离胡适家乡不远的宏村村口,我又见到了两棵树一一不是枣树。

乡民告诉我,这两棵大树,一棵叫枫杨树,当地叫红杨树;一棵叫银杏树,当地叫白果树。这两棵树的树冠形状像一把巨伞,把这村口数亩地笼罩在绿荫之中。

宏村因形似一头卧着的牛,所以也叫伏牛村。那巍蛾苍翠的雷岗山岗当为牛首,这两株参天古木便是牛角,由东而西错落有致的民居群宛如宠大的牛躯。以村西北一溪凿圳绕屋过户,九曲十弯的水渠,聚村中天然泉水汇合蓄成一口半月形的池塘,形如牛肠和牛胃。水渠最后注入村南的湖泊一一南湖,又称牛肚。村民们又在绕村溪河上先后架起了四座桥梁,作为牛腿。

我去宏村的时候,恰逢村中高寿老翁辞世,一大群人排着长队,抬着寿棺绕着白果树转圈。最前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一道道刀刻般的皱纹,满满全是岁月斑驳的痕迹。他一边焚着香,一边念着经文,祈祷给死者永久的安息。

这个场面其实是一个仪式,一个灵魂升天的过程。

而那棵白果树,则是村里的风水树,能把死者的灵魂带到天堂。

转一圈,便能消除一番业障,脱离轮回的苦难。

那棵树上栖息的鸟,被他们认为是离天堂最近的神鸟,能指引人的灵魂到达天堂。所以他们从来不打鸟,相反在雪后鸟儿无处觅食的时候,还会给它们食物。

绕着树转一圈一圈,这其实是人生走的最后一段路。

这是一个古老的仪式,严肃得像一则寓言。

此时我不由想起了胡传,那个笃信宋儒的清末正统一派文人,他的路,也快走完了。

胡传与冯顺弟婚后的第二年,就被被派为淞沪厘卡总巡,冯顺弟也跟了过去,就在这年12月17日,胡适出生。胡适出生两个月后,胡传被调往台湾。他在1892年3月启程赴台,把妻子和才两个月大的儿子留在上海,在那里一住就是一年。一直等到胡传被任命为台南盐务总局提调以后,顺弟才带着胡适,在四叔、二哥、三哥的照应下,于1893年4月到台南和胡传团聚。

这时,巳年过52岁的胡传和年仅20岁的妻子冯顺弟,以及两岁多的胡适,才在台南“道署”过上了几天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

胡适在后来回忆说:“我小时候很受父亲钟爱,不满3岁时候,他就用教我母亲的红纸方字教我认。父亲做教师,母亲便在旁做助教。我认的生字,她便借此温她的熟字。他太忙时,她就是代理教师。我们离开台湾时,她认得了近千字,我也认了七百多字。这些方字都是我父亲亲手写的楷字,我母亲终身保存着。因为这些方块红笺上都是我们三个人的最神圣的团聚生活纪念。”

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2月,胡传请他的四叔把顺弟和胡适送回家乡上庄村。

随后,胡传病了,被刘永福护送回厦门,暂住于厦门的三仙馆。十天后,1895年8月22日凌晨子时,胡传含泪逝世,死于时疫。

胡传死的时侯五十四岁,顺弟则才刚满二十二岁又三个月。胡适在《四十自述》里说:“这时候我只有三岁零八个月。我仿佛记得我父死信到家时,我母亲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她听见读信人读到我父亲的死信,身子往后一倒,连椅子倒在房门槛上。东边房门口坐的珍伯母也放声大哭起来。一时满屋都是哭声,我只觉得天地都翻覆了!”

胡传,大号胡铁花,当然,他不是古龙小说里的落魄大侠,楚留香的好友胡铁花,而是中过秀才、当过知州的胡铁花。他真正闻名于世的身份是诗人,但他不甘心做个文人,他前往京师寻找报国机会,又怀揣一封介绍书,走了四十二天到达吉林,面见钦差大臣吴大徵。吴大徵好奇地接纳了他。当时台湾刚建省,在朝廷大臣心目中是个瘴疠蛮荒的苦地。胡传却主动请缨,离开怀孕待产的妻子,来不及看一眼新生爱子,就踏上了茫茫海路。

胡传到达台湾的时候,首任巡抚刘铭传的改革,巳经人去政亡。胡传穷尽心血写下了第一部《全台兵备志》。三年后,中日甲午战争打响,胡传征募兵勇、守卫台东,无奈光绪皇帝下旨“将台湾交接日本”。胡传拒绝奉旨,做出封建文人最大的反抗举动。他四处奔走,募兵保台,又徒步行走到台南,面见黑旗军老将刘永福,以书生之身要求参战,成为统领。

胡传病后,巳不能动笔,落寞的诗人只能在黑暗的午夜里,躺倒在厦门的风浪声中。我无法想象,一个一心为国的铁血汉子,躺在冰冷的床上,遥想着娇妻幼子倚门而望,他的眼中满涌的是怎样坚硬如冰的泪水。是失意诗人的泪水,是丧失国土的官员的泪水,还是是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泪水?

胡传死时,是日军攻占八卦山的第二天。据说他去世时无言气喘、手足俱僵,死得无声而痛苦,当时没有一个亲人在他的身边。后来,台东父老为了纪念这位州官,特别把火车站前的光复路改为“铁花路”,并将鲤鱼山忠烈祠旁日人遗留的“忠魂碑”改为“胡传纪念碑”。

胡传的家乡至今还流传着他战死沙场的传奇,也许战死是胡传最美丽的神话。他壮硕的身躯,停歇在南国的红色土地上,仿佛关于历史和未来的无字之书。

胡适曾谦逊自己不会写诗,《尝试集》那类白话诗也确不以文采见长。但胡适的父亲胡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诗人。我读过他的诗,大气磅礴,狂傲而热烈,在万马齐喑的晚清,应该是飞扬跋扈的:

严华世界,任凭我踏遍云山千叠。瘴雾蛮烟,笼不住猛虎磨牙吮血。试问当年,英雄几辈,学班超探穴?寒光射斗,看来辜负长铗。

只当竹仗芒鞋,寻常游览,吟弄风和月。圆峤方壶都在望,无奈海天空阔。浪拍澎湖,秋涵鹿儿,应笑重来客。那堪麵唱,正逢重九时节。

一枝初绽的铁花,迎风斗雪斜插这座宝岛上,被寒风凛冽冻疼的心情,悄悄地有了温度,扯出一段故事的开端,却又很快有了结尾。大江东去,这位侠儒的风骨,却透过历史和空间的间隔,影响着后人。

仰视飞云天外起,酒酣愁听大风歌。

胡传,最后的儒将……

僧道无缘

在上庄村口闲逛,我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游戏一一掷硬币。

五六个孩子,在空地上放了一块青砖,然后各自拿出一枚硬币,纷纷往砖头上投去。只听得见叮当之响,硬币掷在砖头上,一碰老高,随即滴溜溜在地上转动,宛若飞转的小轮子滚出好远。而那些没掷中砖头的小孩则气鼓鼓地拿起自己的硬币,等待下一局。

各自掷完后,大家以砖头为圆心,分出硬币的远近距离。最远的为第一名,依此类推。掷到最远的人,巳立于不败之地,即使赢不了别人的钱,至少可以全身而退。第一名最先出手,他拿起手中的硬币,朝第二名砸去,如果砸中了,第二名的硬币便收入他囊中了,并可依法炮制,去砸第三名的硬币,这样一直砸下去。如果砸不中,则由第二名去砸第三名,砸中的话则继续,砸不中则轮到第三名……如此循环,直至分出胜负为止。

听闻胡适小时候最擅长这种游戏,从不落败,只是那时候掷的是铜钱。

胡传去世后,冯顺弟对幼小的胡适说:“我这一生中只知有此一个完全的人,你不能跌他的股。”即不能丢他的脸。她对丈夫的崇拜和敬爱使她在未来的岁月里竭尽所能,完全按照胡传的遗嘱去培养自己的儿子,让“天资聪明”的胡适可以完成“读书”的任务。

胡适跟他母亲在1895年3月中旬从台湾经上海回到绩溪以后,他母亲就让他入塾读书了。当时他才满三岁四个月,连七八寸的门槛都跨不过。被抱上学堂的高凳子上面,自己就爬不下来,还得要人家抱他下来。可是,胡适的程度并不低,因为他从台湾回来的时候,巳经在父亲的教导、母亲的助教之下,认得七八百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