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王坪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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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红军似乎很喜欢得汉城。红军说:得“汉”呀,对刘邦来说就是得天下,我们就是推翻旧社会,建立苏维埃。乡民们听不懂什么叫苏维埃。问士兵,士兵也说不清,只说是工农的政府,只说是穷人得天下。

得天下耶,工农也能得天下!

苦草坝在那些日子里整天都很亢奋。

要改天换地了

谢模理盘了身子在窗口地方往外探望,外面的世界轰轰烈烈充满了新鲜。但对于谢模理来说有些无奈。外面的世界确实很好,红军来了,要改天换地了,就弄出惊天动地的动静。天翻地覆呀,怎么会没动静?

这些事情其实都是万小坎和张乐生来这里跟谢模理说的。

“苟楚能家多大个势力?在得汉城算得上个土皇帝,可说把你拉下来让你威风扫地就让你成砣****。”

“押到河滩上当众枪毙命。”

“真就毙了?”

“当然真的,枪过去,那肥脑壳就烂瓜样样了。”

“你们不该去看的。”谢模理淡漠地说。

万小坎点了点头,想想,自己真的不该去看。他不是不敢看,也不是看不得苟楚能死,苟楚能在苦草坝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他死有余辜。万小坎是觉得那枪毁了他的番心血。他记得那天的事,苟楚能叫人请胡泊万给他剃头。胡泊万偏偏那天让火烫伤了手,捏剃刀手不听使唤,万割了苟老爷的脸那还了得?对方说苟老爷看过日子了,年前就这天他能动毛发。苦草坝谁都知道苟老爷什么事都要看日子。胡泊万没办法了,只好说让我徒弟去吧,万小坎手艺点也不比我差的哟。万小坎真就去了,他初生牛犊不畏虎哟。苟楚能没说什么,用眼睛看了万小坎几眼,万小坎不看他,他看那颗脑壳。那脑壳长得还算标准,还有那些头发,疏密得当。

“今天你就给我个人剃头了,根发根毛都要给我弄妥帖。”万小坎听得苟家老爷这么说。他没吭声,他点着头,其实苟老爷根本看不到他点头。万小坎聚精会神,万小坎有条不紊他真的细工慢活做着那活计。他想,师傅说他出师了,出师就得有个出师的样子。他想,有这么颗脑壳剃剃真好,你以为呀?苟家老爷何等人物?想象过年时大户人家走动的样子,都是些头面人物呀,那些人看着苟家老爷那头发,啧啧声片。

问起,谁都会知道是万小坎剃的,他出名了。他得抓住这出名机会,苟楚能的头,张扬的是万小坎的手艺。

他出了身汗,把最后那根毛发从苟楚能肩上拈了,万小坎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样。

他记得那天的情形,苟老爷在镜子面前看了又看,前后看了很久,突然“唷嗬!”地叫出声来。把左手伸出来竖了个拇指,又把右手伸出来竖了个拇指。

“你能让我过个开心年。”苟家老爷说。

但红军没让他过个开心年。苟楚能的头,也没能张扬万小坎的手艺。

才几天,他就被人花大绑了在河滩上。

大家都蜂拥了去看,大家群情激昂。声枪响,万小坎看着自己精心料理过的那团美发,成了烂瓜上的几缕乱草张乐生亢奋了好些日子,他跟谢模理说:“真过瘾!”

万小坎也跟了句:“真过瘾!”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附和这么句。

他们常常跑来裁缝店跟谢模理说着外面的那些“新鲜”的“精彩”事儿。

那天是“休息日”,他们竟然有“休息日”,这也是新鲜事儿,在红军里做事情,工作天有天休息。万小坎跑去脚码子厂找张乐生,他们相邀了去看谢模理。脚码子厂里的男人很喜欢万小坎,小坎给他们都剃过头。万小坎也认得他们,这些人先前都是附近村子里的铁匠。红军来了把他们弄到起,打制种叫脚码子的东西,这东西也只这带山区用,是走山川必备的种小物件。川北陕南带山高坡陡,加之阴雨绵绵,为防滑,鞋底上必须钉上脚码子。

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对于个瘫娃儿来说,那些“新鲜”、“精彩”是别人的,与己无关。谢模埋呆看着那片阳光,看见万小坎和张乐生进来时,谢模理也没有抬头,只莫名地叨叨了声:“我说那砣阳光总也不挪地方,是等了你们来呀?”

万小坎说:“模理,你糊涂了吧?屎才砣砣的,阳光有砣砣的吗?”

“还没过年哩,你就把那身衣服穿上了?”谢模理没说阳光怎么是砣砣的,他打量着张乐生的那身新衣服,就是他给铁匠铺徒弟做的那身衣服。

万小坎直沉迷着看那片阳光。阳光从檐角透来,从窗口那狭小地方射入,在阴暗的裁缝铺子里显得很清晰,怎么看也不会是砣砣的。他又涌起了那个念头,他说:“模理,我们驮你出去走走”

这次谢模理没有反对。万小坎说:“乐生,你抱模理到我背上。”那个瘫娃子闭着眼,神情淡定,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张乐生说:“应该我先来驮”

“为什么该你先?什么事都该你先的呀?”

“我跟模理同年同月同日生。”

万小坎不吱声了,他把谢模理抱在了张乐生宽厚的背脊上。心里却直在嘀咕,怎么敢说我跟你们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爹娘都不在了,娘走前我都直没问过生辰年月,也许我们样,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哟但他没说出来,朝屋里喊了声:“漆师傅,我们驮模理上街了喔?”

屋里跳出漆师傅的声音:“出去走走的好顺便到染坊把那些布取回来。”

红军来了

苦草坝的街绕了河走,诺江弯弯曲曲,苦草坝那些大小不的屋子也弯曲了沿河排列。水流得好好的,突然就跳起老高,溅起白白的水花。不长的截流水里,不安分的浪涌随处可见。

人们说那是水里河妖在跳舞。小时候万小坎他们信。小小的娃儿对诺河和周边的险山危崖充满了敬畏。但前年冬里个月没下雨,河里水成了几根线线。河床现身,才发现原来都是些石头作的怪。那些大小不的石头不知道什么年月从山上滚下来横竖地堆在河当中,有的竟然还有很大的缝隙。万小坎曾经和他的小伙伴们在那些石“洞”里钻来钻去,在那些大小缝隙里捕鱼抓蟹,运气好,还能抓着龟和鳖。

但现在河里的水很大,浪花不高不低地跳着。

个娃儿没有太多关注河里,他们关注着街子。苦草坝今天逢集,街子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很是热闹,他们没留心热闹,他们说着苦草坝的新 鲜事情。

红军来了有些日子了,苦草坝有很多新鲜事情。

张乐生和万小坎很想让他们的朋友谢模理体会那些新鲜。

“你看码头那边,你往码头那边看!”万小坎指了码头说。

个娃儿都往那边看。

“你看见了吗?”

万小坎问的是谢模理,但张乐生却答着:“看见了,那儿停靠了舟船,很多船”

“我问谢模理哩,我跟谢模理说话。”

谢模理说:“我看见了,平常没这么多舟船的哟”

“那就是了”

“为什么呢?”

“有东西运出去,又有货什运进来”

“我知道,平时没这么多舟船的。”

“所以嘛”

“所以什么?”

“红军来了嘛”万小坎说。

他们继续沿街子走着。红军来了,世界将不样。红军把那些大字标语凿刻在崖壁和大石头上。万小坎个都不识字,但有识字的先生告诉大家,那刻在石头上的字归根结蒂就是句话:红军来了,天地不样了。

“红军来了怎么舟船就多了呢?”谢模理问。

“他们运东西。”

“就让你出来看看嘛,你有个月没出门了吧,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了哩”

“屋子还是那些屋子,河道还是那些河道也就舟船多了,舟船多了怎么就翻天覆地了?”

谢模理现在坐在截断垣上,他说:“我坐下来多看看,你驮了我也累了,你歇歇”他坐下来话就多起来。

他们说着话。

“我以为入了队伍就是快马长枪关云长了哟,就做英雄好汉攻城略地 打江山”张乐生说。

“也是哈,红军打了土豪剁了苟楚能的头,就忙着制东西?”万小坎说。

“他们建厂制东西”

“怪了怪了”

张乐生了头,万小坎了头,谢模理看着两个伙伴头也莫名地了下头。

“走吧。”万小坎让张乐生把谢模理抱上他的背。

“我们看看去”

其实万小坎他们不知道,红军来了后苦草坝就成了红军后勤基地,他们在这里办厂。万小坎他们过去也听说书,说书人说到国什么的,常有句:兵马未到,粮草先行。红军翻过“百”来到这么个新地方,他们觉得这是个好地方,想要在这里喘口气,弄出个新地盘,扩大自己的军队。

他们就那么走了天,看着许多的新鲜,其实就是那些厂。红军把些手艺人都叫到苦草坝来了,在周边的那些村子办了各种各样的厂子。被服厂、斗笠厂、绑脚厂、酒石粉厂、烟具厂有两个地方红军不让去,说那地方不能让旁人闲杂人去。

是兵工厂,兵工厂修枪造炮,还碾制火药。火药那东西遇点火星就炸,哪是随便让外人靠近的?难说还有敌人的探子哩。

还有造币厂,那些布币银洋毫子什么的,都是出自那么个地方。他们看着对面的那几排房子,有几个哨兵在那值哨。个娃儿想象了铸钱造币的情形,那是钱哟,那地方定是红军的金山银山。

匹白马出现在街角

万小坎看见蓝都米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蓝都米总是在这个时候去 半山的那块石头上练号。

蓝都米也是万小坎他们这年纪,是个号兵,队伍从陕西那边过来,消灭了敌人的个团,俘虏中有个娃儿,那个人就是蓝都米。让俘虏选择去留时,蓝都米选择了留在红军。

红军说,你太小了,要不还是回家吧?给你路费。

蓝都米说,我没有家。

红军说,那你当红军能干什么呢?

蓝都米说,我还给你们当号兵吧。

蓝都米和红军翻爬“百”,天黑路滑蓝都米从崖坡上跌下去,救起时,人完好无损,可那把铜号却摔出了条裂缝。他说:“是这把铜号救了我。”

有人说:“我看你改行做马夫吧,那号吹不响了。”

蓝都米不肯,他说:“我定能吹响它。”

蓝都米去过铁匠铺,蓝都米跟苟师傅说:“你帮修了试试喔,镇上人都说你手艺好。”

张乐生对他说;“铜是铜铁是铁你找错地方了。”

那天万小坎正好在铁匠铺里,他看不得人家那脸沮丧,他说:“我帮你去找锁匠,他能修铜锁就会修铜号。”

锁匠没能修好铜号,但万小坎却和蓝都米成了朋友。

匹白马出现在街角,马背上坐着个男人,有两个士兵跟在马后面。

马儿碎步地过来,男人看上去有些清瘦,但嘴角直挂了丝笑,让人感觉和蔼可亲。万小坎认识那个人,他们叫他首长。首长曾站在河滩的大石头上给大家作报告,声音洪亮,口若悬河。

“我认识他,他是个大官。”万小坎说。

蓝都米朝马背上的男人敬了个军礼,首长和随从也回了个军礼。万小坎和张乐生也举起右手在额头上挥了下。

白马停了下来。首长往这边看,他看见万小坎背上的谢模理了。

“他是个瘫娃儿。”万小坎对首长说。

首长下了马,走到万小坎身边,他看了看谢模理。

“让他骑马,你们抱他上马。”他对士兵说。

两个士兵愣了下,但很快把谢模理抱上马背。

“我们去两河口,你们是去两河口吧?”

万小坎说:“天要黑了,我们回去了我们不去两河口,裁缝铺是往东面走。”

首长笑着:“那就送你们截路,也不是吧?”他拍了下马,那马踩着细碎的步子往前走,马蹄弄出很好听的节奏,“你别怕,白先生很温和,它通人性。”他竟然叫马白先生,这让万小坎和张乐生都很诧异。

谁也没想到这时坐在马背上的谢模理会突然泪流满面,眼泪扑簌簌往下流。万小坎和张乐生都扑了过去:“你怎么了?”

谢模理没说话,只流泪。

“我从没见你哭过你这是怎么了?”张乐生也说。

但他们止不住他流泪。

两个士兵不知所措,首长说:“把他抱下来吧。”他没让士兵抱,而是自己把那个瘫娃儿抱下马。他的手触到了那截没有骨头的软绵的截肉,他甚至捏了下。他在谢模理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句话似乎只有谢模理听到了。谢模理立即止住了哭,用那么种眼神看了下那男人。男人说,“真的,你不相信?”谢模理点了点头,也轻声说了句什么。

个娃儿呆在那儿看着白马和首长走出老。

万小坎问谢模理:“你们说什么呢?”

谢模理没有吭声。

张乐生也问:“是哟,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谢模理说:“回吧!”

蓝都米举起号吹了下,铜号走气,吹出声吵哑的怪音来。

“他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不轻易说什么的,他说的话定会算数。”蓝都米说。

“我说的话也定算数!”谢模理突然冒出这么句。

蓝都米拈着那只铜号往石阶下走去的时候,张乐生对着他的背影说:

“我会想办法弄好你的号的。”他不知道怎么冒出那么句。

有很多事其实都是他们不可预料的,因为红军来了。

张乐生背着谢模理,人没有马上回去,他们记起漆裁缝的话,他让 他们到染坊里取布。现在,万小坎站在染坊的院子里,院子外面就是开阔的河滩。河滩上支了篙架,架上晾晒着才出缸的布匹,清色的浅灰的颜色。河道里风很大,风拂着布匹的边角,灰色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看上去像个灰颜色的庞然大物。

染坊郭掌柜向他们摊开双手,笑笑说:“你跟漆师傅说,那布今天拿不到,不仅今天拿不到,天之内都难拿到。”

“可我们怎么跟我师傅说呢?”谢模理小声地说。

郭掌柜用手朝河滩里划拉了下:“看见没,红军得赶制衣服,你就说红军要急用布哟”说到这他突然皱起眉头,“对了,怪事耶!漆师傅和你没去水石?”

队伍上真好

后来,有人在水石看见谢模理和他的师傅漆史元。

水石是个小村,红军把被服厂设在那儿的。染坊郭掌柜的质疑像含有某种神机妙算的暗示,不开腔则已,开腔,话说出来没几天,谢模理和师傅漆史元就被红军请到了那地方。

“你们看看先看看。”被服厂的头儿是个湖北人,说话口音有些怪怪的,但人很热情,张脸总是挂了笑。他知道漆史元师徒的裁缝手艺在这带名声很大,他对师徒俩很客气。他们想漆裁缝加入被服厂,但漆裁缝婉言谢绝了。红军的人就说:“你去水石看看,先看看再说。”

他们把师徒两人请了来,还专门为谢模理弄了辆独轮车。谢模理是个瘫娃儿,厂长请人用独轮车把他从苦草坝街子上接来,推了他在水石下里走。

那些日子,乡里的手艺人都被召集到了苦草坝,然后分别安置在附近的村子里。红军依了各人的手艺,分派到各个地方,红军管那些地方叫“工厂”。

谁也没想到手艺人能过上这种日子,他们亢奋了好阵子,几千年来他们都是单打独斗,可现在被拢到了起。吃起,住起,做活起,还起识字唱歌甚至出操。有师傅说,还得出操呀?红军的人就说,你们是队伍上的人了,队伍上的人就得出操。有人问,队伍上的人就得这样吗?红军说,你不情出操吗?那人说,意意,没人不意。众人都说,是哟,没人不意的。他们想,地名都叫苦操坝,也许注定了要出操的哟。

然后列队,向右看齐,向左转,齐步走什么的当然也跑步,跑得满头大汗,浑身热气腾腾。他们说蛮好蛮好比在家烤火好多了。

做活的时候他们说话,扯些柴米油盐细碎事情,有时还扯女人。那时候,厂长就会说注意了张嘴哟。已经是队伍上人的手艺人们就诧异了。

怎么就要注意张嘴?厂长说你们是红军的人了,那些痞话脏话童稚不宜的话不要说。手艺人们就说这话我们常挂嘴边的,不让说也不小心说出来怎么办?

厂长没办法了,就任了他们那张嘴,手艺人,累了乏了他们说些荤东西解累消乏,已经是个习惯,不说也会顺嘴滑出来。厂长也没办法,他们说时只当没听见,说得太难听的时候,厂长就会大声地咳嗽声。

啊啊,队伍上真好。他们常这么说。

穷人有了福星

他们说的是真话,他们很意过这种崭新的生活。竟然还有礼拜日,每周能休息天。过去哪有?每天没黑没夜地干,年季,也就过年时候轻闲那么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