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顶高手
天色已暗了,人也将醉了,营火却更亮,歌声也更亮。
卜鹰的锐眼也更亮。
他为什么能如此镇静?难道他已有方法对付即将来的那些人?
小方想不出他能有什么法子。
那瞎子无疑就是搜魂手。
‘毒手搜魂,性命无存。’如果他要去找一个人,那人不是赶快逃走,就是赶快为自己料理后事。
能够从他手下逃走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
那个独臂独腿、红颜白发的女人比他更可怕,因为她只有一半是人。
她的另外一半既不是神,也不是鬼,更不是人。
她的另外一半是‘魔’。
她这个人彷佛已被一种可怕的魔法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玉女,一半是天魔。
‘天魔玉女’柳分分,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高武功?多大年纪?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她也随时都可以把你一个人分成两半。
严正刚一向滴酒不沾,宋老夫子喝的却不少,不喝酒的一个方正严肃,喝酒的一个也是君子,在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人。
可是到了拔刀相对,白刃加颈时,他们的价值也许还比不上加答。
加答是战士,也是勇士,可是在面对搜魂手和柳分分这样的高手时,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死。
‘死’虽然是所有一切的终结,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就算能解决,也没有人愿意用这种方式解决。
卜鹰已重伤。班察巴那毕竟不是神,他们能有什么法子去对付即将到来的强敌?
小方想得很多,只有一件事没有想。
——波娃是不是会来?来了之后,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他又能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她?
抵死缠绵的情人,忽然变成生死相搏的仇敌,他将如何自处?
这种情况有谁能应付?这种痛苦有谁能了解?
卜鹰一直在看着他,彷佛已看出了他心里的痛苦,默默的向他举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马蹄奔腾声响起。
七十匹快马飞驰奔腾,蹄声如战鼓雷鸣,天地间立刻充满了杀气。
可是外面的欢唱声并没有停止,卜鹰也仍然安坐不动。
他的杯中仍有酒,满满的一杯酒,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只淡淡的对小方说:‘我知道你最怕等,他们果然没有让我们等得太久。’
他又举杯:‘为了这一点,我们也该喝杯酒。’
蹄声自远而近,彷佛在绕着这队伍的营地奔驰,并没有冲过来。
营火旁的人仍在高歌欢唱,彷佛根本不知道强敌已来,生死已在呼吸间。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信任卜鹰,绝不会将他们带上死路,所以才能如此镇定?
也许就因为他们这种超人的镇定,才使得强敌不敢轻犯!
忽然间,一声尖锐的胡哨响起,响彻云霄。
围绕着营地奔驰的健马,忽然全都停下,蹄声骤止,大地静寂如死。
杀气却更重了。
七十匹快马上的七十名战士,想必都已抽箭上弦,拔刀出鞘。
卜鹰仍然毫无举动。
对方不动,他也不动,他比他们更能等,更能忍。
小方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卜鹰却又向他举起了酒杯。
‘我保证他们绝不会冲过来的,情况未明,他们绝不敢轻举妄动。’
他又举杯一饮而尽:‘我们至少还有时间再喝三五杯。’
他只喝了这一杯,又是一声胡哨响起,加答忽然冲入了帐篷,嘶声说:
‘来了!’
卜鹰的杯中酒又已斟满,滴酒不溅,只冷冷的问:
‘谁来了?’
‘卫天鹏来了。’加答显得有点紧张:‘还有六个人抬着三顶轿子跟着他一起来了,已经从西面进入了营地。’
‘来的只有这几个人?’
‘其余的人马已经把我们包围住,来的却只有这几个人。’加答道:‘他们说要来见你。’
卜鹰浅浅的啜了一口酒:‘既然有贵客光临,为什么不请他们进来?’
幕篷外忽然有人冷笑!
‘既然知道有贵客光临,主人为什么不出来迎接?’说话的这个人声音尖细,就像是一根根尖针刺入耳里:‘卜大老板的架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卜鹰冷冷道:‘我的架子本来就不小。’
他挥了挥手,加答立刻将大幕掀起,帐外灯火亮如白昼,远处闪动着刀枪剑戟的寒光,欢唱声终于停止,驼马不时惊嘶,寒风阵阵吹来,冷如刺骨钢刀。
一匹高头大马,三顶绿绒小轿已到了帐外,卫天鹏高坐马上,腰畔有刀,鞍旁有箭,箭仍在壶,刀仍在鞘,杀气却已尽出。
刚才说话的却不是他。
刚才说话的声音是从第一顶轿子里发出来的,现在人已下轿。
一个独臂独腿的女人,头发白如银丝,面貌宛如少女,左腿上装着丑陋而笨拙的木脚,右腿上却穿着条绿花裤,露出了光滑纤细柔美的足踝,踝上带着七八枚闪闪发光的金镯。
她的左臂已齐肘断去,右手却美如春葱,手上提着个看来份量极沉重的黄布包袱。
她的木脚着地,姿势丑陋而笨拙,右腿落下后,立刻变得风姿绰约,美如仙子。
她这个人就像是地下诸魔用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拼凑起来的。拼得虽然很巧妙,却令人一看见就会从心底发冷。
小方本来就听说过‘天魔玉女’柳分分是个怎么样的人。
可是等他亲眼看见时,他才知道所有的传说都不能形容出她的邪异和诡秘。
第二顶轿子上的人也下来了,瘦而黝黑,长如竹竿,身上穿着件黑布长衫,一双眼睛里昏暗无光,一双手始终藏在袖子里,不愿人看见。
小方知道他就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杀手搜魂,可是并没有十分注意他。
小方一直在注意着第三顶轿子。
——波娃是不是马上就要从这顶轿子里走出来了?
他的心在跳动,在刺痛,跳得很快,痛入骨髓。
他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脸上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来。
想不到第三顶轿子里一直都没有人走出来。
卫天鹏一跃下马,跟着搜魂手和柳分分走入了帐篷。
帐篷上的黑色鹰羽在风中摇动,彷佛正在向人们宣示它所象征的不祥含意。
疾病、灾祸、死亡!
但是这些事小方并不在乎,疾病、灾祸、死,他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第三顶轿子里究竟有没有人,如果有人,为什么不出来?如果没有人,他们为什么要把一顶空轿子抬来?
卜鹰仍然端坐不动,苍白的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卫天鹏冷笑。
‘卜大老板的架子果然不小。’
‘你错了。’柳分分也在笑:‘现在我已经看出他并不是真的架子大。’
她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少女般温柔娇媚:‘他没有站起来迎接我们,只不过因为他受了伤,我们怎么能怪他?’
卜鹰居然承认。
‘我不但受了伤,而且伤得很重。’
‘可是你也不必太难受。’柳分分的声音更温柔:‘能够在独孤痴剑下保住性命的人,除了你之外,好像还没有第二个。’
‘我一点都不难受。’卜鹰道:‘因为我知道独孤痴现在也未必很好受。’
柳分分居然同意:‘所以你们那一战也不能算是你败了,所以卜大老板还是永远不败的!’
她柔声接着道:‘最少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败过,连一次都没有败过。’
搜魂手冷冷的问:‘下一次呢?’
‘下一次他也不会败。’柳分分吃吃的笑着道:‘因为这一次他若不肯答应我们的要求,他根本就没有下一次了。’
卜鹰问:‘你们要的是什么?’
‘要的是三十万两黄金和一个人。’
‘你们已经派人搜查过,已经应该知道黄金并不在这里。’
卫天鹏又在冷笑:‘不在这里在哪里?除了你之外,只怕也没有人知道。’
‘哦?’
‘我们已将这地区完全搜查过。’卫天鹏道:‘除了你们外,绝没有别人能从铁翼手上劫走那批黄金,所以黄金就算不在你们要带走的这批货物里,也一定是被你们藏起来了。’
柳分分叹了口气,柔声道:‘你这么样儿说,他一定不会承认的。’
卫天鹏道:‘你有法子让他承认?’
柳分分道:‘这种事通常只有一种法子解决,这种法子虽然很俗气,却是最古老,最有效的一种。’
她的声音忽然又变了,变得尖锐而冷酷:‘胜者为强,败者遭殃,如果他们败在我们手里,就算黄金不是被他们劫走的,他们也得想别的法子把三十万两黄金交出来。’
搜魂手冷笑道:‘这法子听来好像很不错,要卜大老板交出三十万两黄金来,好像并不难。’
柳分分道:‘我保证他一定能交得出。’
卫天鹏道:‘可是我们并不想多伤无辜,所以我们只来了三个人。’
搜魂手道:‘我们三阵赌输赢,就赌那三十万黄金和那个人。’
卫天鹏:‘只要你们能将我们三个人全都击败,我们从此不再问这件事。’
搜魂手道:‘不管你们要找的对手是谁,小方总是我的。’
小方终于转过身。
在刚才那片刻,他有几次都想冲过去,看看那顶轿子里是不是有人,看看波娃是不是在那轿子里。
他几次都忍住。
看见了又如何?又能证明什么?改变什么?
他转身面对搜魂手:‘我就是小方,就是你要找的人,你是不是现在就想出手?’
搜魂手没有开口,卜鹰却替他回答:‘他不想。’卜鹰道:‘他根本就不是真想找你这个对手,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十招之内,你就可以将他刺杀在剑下。’
小方道:‘可是他明明已找上了我。’
卜鹰道:‘那只不过是他们的战略。’
小方不懂:‘战略?什么战略?’
‘我受了伤,班察巴那是藏人,他们一向认为藏人中没有真正的高手。’
卜鹰接道:‘他们真正提防的人只有你,所以他们要搜魂手先选你做对手,因为他的武功最弱,以最弱的人对最强的人,以下驷对上驷,剩下的两阵,他们就必胜无疑了!’
这是春秋时兵法家的战略,只要运用得当,通常都十分有效。
卜鹰忽又冷笑!
‘只可惜这一次他们的战略用错了。’
卫天鹏忍不住问:‘错在哪里?’
‘错在你们根本就没有看出这里谁才是真正的绝顶高手。’
‘这里还有高手?’
‘还有一个。’卜鹰道:‘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夺下你的刀,拗断你的弓箭,再顺手打你七八个耳光,把你一脚踢出去!’
卫天鹏笑了,大笑。
卜鹰道:‘你不信?’
卫天鹏道:‘卜大老板的话,我怎么敢不信?只不过像卜大老板说的这种人我非但没有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卜鹰道:‘现在你已听过了,你是不是想见见他?’
卫天鹏道:‘很想。’
卜鹰道:‘那么你不妨赶快拔刀,只要你一拔刀,就可以见到了。’
卫天鹏没有拔刀。
他的刀在腰,名震江湖的斩鬼刀。
他的手已握住刀柄。
他拔刀的姿态无瑕可击,拔刀的动作也同样正确迅速,江湖中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他的刀一拔出来,必定见血。
但是他没有拔刀。
帐篷里除了他们自己三个人,和小方、卜鹰、班察巴那外,只有两位老先生。
严正刚刻板方正,完全没有一点武林高手的灵气和杀气。
宋老夫子看来只不过是个老眼昏花、老态龙钟的老学究。
这两个人看起来都绝不像是高手。
除了他们还有谁?
卫天鹏看不出,所以他没有拔刀,他这一生中,从未做过没把握的事。
柳分分忽然叹了口气,柔声道:‘卜大老板也应该了解他这个人,要他拔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就不同了,要我出手很容易。’
她少女般的脸上又露出甜美的笑容:‘我出手是不是也一样能见到?’
卜鹰的回答明确:‘完全一样。’
柳分分微笑:‘那就好极了。’
帐篷里有两张木几和几个用兽皮缝成的坐垫,柳分分慢慢的坐下,将手里的黄布包袱放在几上,用那只春葱的玉手去解包袱上的结。
她已准备出手,包袱里无疑就是她杀人的利器,一种绝不是属于她‘人’那一半的杀人利器!
一种已接近‘魔’的杀人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