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生日,十五岁的少年钱源决定和课桌说再见。
乡村中学的老师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捧着课本念,然后再把课本内容在黑板上板书一遍。学生们也没什么作业,放学后打猪草或修理地球,不老实的就拉帮结伙偷邻村的红杏、李子和蜜桃。老师念了四本课本后,钱源感觉课本上的字他都认识,没必要再坐教室里麻烦老师,何况他对偷鸡摸狗也没兴趣。
考虑几天后,钱源告诉父母自己的想法。
考虑几分钟后,母亲出门喂鸡,父亲指指坚在墙角的一根细竹杆,也不说话,上坡挖地去了。他们没说别的,因为儿子不论将课本念得多么熟,哪怕熟到可以吃,将来还是要和泥巴打交道,晚打交道不如早打交道。
钱源看看这根细竹杆,它大约1.6米长,刚好够到他的耳朵,由一根新鲜的斑竹做成,杆身光溜,间或有几点浅淡的斑痕,像美女风干的眼泪,杆子底部缠了二十圈细布条,握持舒适。握在手里,心一动,手腕轻轻一抖,杆梢就会通灵似的点向心动之处。
钱源熟悉这根杆子的每一个竹节,每一条纹理。
这是一条牧猪杆,由他亲手制作。每年暑假他都当两个月猪司令,这条牧猪杆就是权杖,钱源用它带领一群八戒的后裔在后山的树林草丛里游荡。上学后,这群猪兵由父亲带到山上自由活动。这群家伙没了司令,变成四脚土匪,为了嘴巴痛快,土匪们不管庄稼还是菜园,冲进去就乱啃乱咬,吃饱喝足,顺便拉下一堆堆冒着热气的大便,猖狂嚣张。全家被接二连三的投诉搞得焦头烂额,对方甚至扬言剿匪,要将这些匪徒做成菜,再变成大便,拉在钱源家的地里示威,“这叫一报还一报!”投诉的人气呼呼地威胁。
现在,钱源不去上学,正好猪司令官复原职,有充足的时间把匪兵调教成良民。
40头猪崽被钱源赶进后山的南坡,那里丝茅草丰茂,太阳刚刚升起时,细细的草叶上爬满蜗牛,如果雨后初晴,地上还有一丛丛的地木耳。蜗牛和地木耳都是猪崽喜欢的美味,它们吃腻了自己会拱开泥土,搜寻甜美多汁的茅草根换换口味。
钱源让猪崽们到茅草里自由活动,他找了一块大青石躺下,以臂为枕,口叼一枝茅草根,仰望蓝天,任思绪随风飘扬。
小猪们吃饱喝足,陆续到钱源身边躺下,或者站在他腿边蹭痒。钱源坐起身孑,给小猪挠痒,边挠边数数。还差两只。
这两只正在新辟的领地上探索。
那里有两座荒坟,离大青石很近,两坟接壤处丝茅草茂密如林,风掠过时,草叶起伏如浪。两只小猪正在接壤处卷曲小尾巴奋力拱土,渐渐拱近坟体,那里封土松动,露出一个茶杯大的洞口,蜗牛喜欢聚集于此乘凉。钱源兴致勃勃看着,想知道两只小猪能否发现蜗牛大本营。小猪很聪明,鼻子很快发现洞口,直接拱掘过去。钱源微笑着闭上眼,等着听蜗牛壳碎裂的咯吱声。
钱源听见的却是小猪的尖叫!
他睁开眼睛,吃惊地发现,坟洞口嗤溜钻出一条茶杯大的黑蛇,身上是一圈圈的白色纹路,像套着细细的银环。钱源额头直冒冷汗,这是“五步倒”毒蛇,小猪被咬上一口,必死无疑,这就意味着一笔财产损失。他跳起身,抄起牧猪杆要抽“五步倒”。“五步倒”三分之二的身子已在洞外,蛇不能后退,回洞已无可能,情急之下,它飞速溜出坟洞,重新寻找藏身之所。钱源一边挥动竹杆,一边大喊大叫为自己壮胆。
蛇转过荒坟,钱源紧追过去,见蛇慌不择路钻进一大团破布下。他倒握竹杆,打算挑开破布搜寻“五步倒”,竹杆刚碰到破布,他就吓得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这根本不是什么破布,而是一具蜷缩的死尸!
钱源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静,稍稍弯下身子,见死尸裹在分不出裤子还是衣服的灰色破布里,头发糟乱,脖子上有组阿拉伯数字“117”,四只苍蝇飞来飞去,寻找落脚产卵处。死尸侧卧地上,双眼紧闭,手脚干枯,整个人像一只饿瘪的虱子。
钱源平生第一次着见死人,他越看越害怕,扔下猪群飞奔下山,告诉所有遇见的人。小山村与世无争,谁家添口,谁家死人,人人心里有数,现在凭空发现死尸,不啻爆炸新闻。
七个村民跟在钱源身后,半是好奇半是害怕地来到南坡荒坟处。那里不要说死尸,连一只死猫死耗子都没有。大家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随即有个人气得蹦跳起来:钱源放牧的猪群跑散了,有十几只跑进庄稼地,啃了他家七八垄蚕豆。
地挖到一半的老钱被叫来,看看被猪糟蹋的蚕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赔。父子俩将跑散的猪聚拢,发现竟然跑丢两只。老钱气得手痒,想抬手给儿子一巴掌,又碍于他已和自己一般高,这一掌下去,父子关系就可能碎了。老钱气得一甩手,扔给钱源一句“真没用”,哼哧哼哧走了。
明明看见死人趴在地上,怎么会凭空消失?一袋粮食放那儿可能被人取,谁会拿一具死尸?难道死尸自己会走?可如此一来,不就成活人了吗?钱源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父亲相信自己的孩子老实,不会骗人,听过儿子叙述,缓缓回一句:“难道是僵尸?”
钱源小时候听父亲讲过故事,知道僵尸就是无主荒坟中爬出的死人,早晚出没,开始时吃虫子吃牲畜,尖牙长出后就吃人。太阳出来后爬回荒坟,否则会被晒干。钱源发现死尸时,太阳刚爬上坡,也许僵尸被晒晕了,钱源下坡时,它刚好醒过来,又偷偷爬回坟墓。
父亲点点头,认为儿子分析有理,要他下午寻找猪崽时多长眼神,出门别忘了揣两把米,碰上僵尸就撒米粒,见了米粒,僵尸就不敢伤人。
吃过午饭,钱源往兜里揣上两把米,走出门,见太阳高挂天上,房屋和树都被投下浓重的影子。这种艳阳天,僵尸敢在外面转悠的话,百分之百会被晒成腊肉干。想到这里,钱源的心踏实许多。
钱源仔细査看两座荒坟,见多年前塌陷的坟洞长满丝茅草,草似乎被压平,有什么东西由洞进出。坟洞内黑乎乎的,隐约露出一截朽烂的棺材板。他不敢多看,迅速离开,四处寻找小猪踪迹。好在坡上丝茅草茂盛,草丛起伏之处即显露蛛丝马迹,钱源顺着这些痕迹搜索不算太难。
钱源搜寻到坡下崖底时,痕迹消失。崖底是一片芭茅林,钱源翻遍芭茅林,没发现小猪,林外也沒有踪迹。线索在此中断,难道两只小八戒腾云驾雾飞天而去?想到这里,钱源抬起头,无意中看见崖壁上的山洞。
这个山洞钱源非常熟悉,离地三米,洞由人工开凿,有两间房大,布置了石桌、石凳丶石床,雕凿精细,本地石匠没有这精细的手艺活。夏天时,他曾和小伙伴到石洞里乘凉,或者烧烤野味解馋,大了之后兴趣大减,不再进洞玩耍,大人们也知道这个石洞,但不知它何时由何人开凿,平时又忙于生计,更无心进洞探究。渐渐地,这个山洞从大人的嘴里消失,从孩子玩耍的名单里沉底。
现在再次看见这个洞,钱源突然想上去转转,太阳逐渐大了,烤得芭茅的长叶卷成细管,能到洞里乘乘凉也不错,站在洞口说不定能找到小猪的踪迹,那里视野开阔。
钱源用袖口擦擦脸上的汗,分开崖壁前厚厚的芭茅,踩着凿在崖壁上的石窝窝,爬上山洞。他站在洞口往里张望,眼睛一会儿适应了黑暗,看见一个人正蹲在地上,大概是哪个村民干活累了,上来歇凉消汗。山村不大,人人相识,户户相熟,作为晚辈,钱源遇见大人应该主动招呼,以免失礼。他喂一声,希望引起大叔大婶的注意好打招呼。洞里的人显然也注意到洞口的动静,从黑暗中站起身,走到洞口的光里。
钱源看得清清楚楚,这人披着一身灰色的破衣烂衫,身形干瘦,像一根竹竿竖在蚊帐里。他的脖子上有一组数字“117”。
钱源心里不禁打个寒颤:僵尸!他眼一黑,听见自己大叫一声,像块石头从洞口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