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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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欢乐颂(2)

现在,我的屋子里埋满了地雷。大约有十二只。每次,我进进出出,都是在地雷阵中穿行。也许我已忘了这些地雷埋在什么地方,但我不会踩上它们。我相信我不会死在地雷上面。我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屋子里地雷发出的声音我是听得见的。它们在地底下合唱。声音充满了欢乐,就像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我经常听得热血沸腾。

在欢乐的大合唱中,我在地雷中穿行,我时而跳跃,时而旋转,时而侧移,活像一个芭蕾舞演员。

但没几天,地下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不,它们也许一直在那儿歌唱,但我听不到,我知道我聋了,我听到的只不过是我的想象。我一下子感到无比沮丧。死亡的感觉又降临了。我变本加厉,在街头发出各种我听不到的古怪的声音。

一般没人理我。但有一天,一个目光炯炯有神的小个子跟上了我。这令我兴奋。我能猜出来他是什么人。我感到这个家伙就像我埋着的地雷,他的跟踪令我觉得自己和世界还有一点点联系。

如果,他是地雷,那会是一颗什么样的地雷呢?他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他是一个男高音还是花腔女高音,或者是深沉的男低音?我得听见这颗地雷发出的声音。我渴望声音。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我是干什么的。我从部队下来,地方安排我管仓库。他们说,我已听不见了,不能安排我当领导,只能管管仓库。我管的仓库是归属于造船厂的,造船厂原属半军工企业,现在早已转成民用。我听说,这几年造船厂很不景气。我管的仓库里没有任何东西,空荡荡的。也没人来查我的岗。这个仓库像是被废弃了的,就像我,是被这个世界废弃了的。

我有一个念头。我希望找一个女人来,在那些地雷上做爱。我知道自己在做爱时,那个小个子会在外面偷看。好吧,让我尽情演奏吧,虽然只有一个观众,但有观众就好。有观众说明世界依然存在。我的动作无比夸张。

我又听到了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关于贝多芬我是知道一些的,他同我一样,不幸成了一个聋子,失去了世界。他那张愤怒的脸就是失去世界的脸,所以他发出的声音才会如此歇斯底里。他一定像我一样,为了掩盖内心的恐慌,他必须大喊大叫,什么命运啊,什么英雄啊,叫得让全世界都听到。

我的所有感官注意着门外那个小个子。现在,他对我而言是一枚真正的地雷。我好像又成了一个工兵,我要听到他发出的声音。

后来,我送那女人出去时,我看到那家伙一脸的冷漠。他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都闭上了,好像我刚才的活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这令我不快。

好吧,那就让他见识一下我的绝活吧。

人生的所有乐趣就在把玩过程中。我很早就懂得这一点了。现在我把地雷埋在我睡觉的房间里,是为了挑战我的身体。其实我很久以前就这么做了,我是一个工兵的时候,我就在我们兵营外养着一颗地雷。我没告诉任何人,我的同伴随时都有可能踩上它,这令人激动。我当然不能让任何人踩上。我时刻看管着它,我的耳朵一直倾听着它发出的美妙音响。在这种挑战中,我的身体无比饱满,无比充实。

现在,门外的那个家伙就是我养着的地雷。我要让危险在他身边擦过。我发现那个家伙喜欢狗。当那些宠物在他面前经过时,他就会忍不住去抚摸。可有一天,一只小狗路过他身边,他想要去抚摸时,一枚雷管在小狗的肚子里爆炸了。小狗当场毙命。我看到那个家伙东张西望、惊恐不安的样子,他看着小狗血肉模糊的肚子,失声痛哭起来。然后,他就匆匆跑走了。

现在,他也许更了解我一点了。我想。

我又把女人带到我的房间。在火药的气味中,女人的肉体的香艳更加令人激荡。

但这次我和女人被他们带走了。我没感到惊奇。我其实在等着这一天,我是同他们玩定了这个游戏了。人生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把玩。如我所料,他们很快把女人放了。他们感兴趣的是我。他们摆开架势,开始审问我。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像我这样不知好歹的人,他们愤怒了。他们要专我的政了。

我想他们早已想收拾我了。他们认为我是个危险分子,必须好好教训一下我。他们开始折磨我。

我得说说那小个子是怎么折磨我的。我得承认,他在折磨人这件事上有天赋。我不是个杂技演员,可他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杂技演员。他用一根绳子绑在我的两只脚踝上,然后,把我的脚拉成一个反C。我的双脚软得像青蛙的脚。我发现,他在这么干的时候,眼睛亮得不行,脸上充满了幸福的表情。

在这个过程中,我有一些隐秘的感受。折磨让我的身体苏醒过来。我感到身体里面的声音。在他们每一次动刑的时候,我都听到自己又回到了人群中,回到了这个世上。有一刹那,我也竟然流出幸福的泪水。

幸福过去后,跟着来的就是屈辱。

现在地雷不只是那个小个子家伙了。地雷是他们一大群人。我喜欢这样。穿梭在地雷群中是一种幸福。他们令我活着。同时,我是个拆雷专家,这些地雷必须在我的控制之中。

游戏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甚至看到了游戏的尽头。

那天,我从仓库回家,一直守在电视机前。我在等待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我在离开仓库时,看到了那个爆炸的场面。远远地,我看到仓库塌陷下去,它塌得如此沉着、缓慢,像一位大师。

电视终于播放那个场面。我看到,我看守的仓库已成了废墟。一些人正在清理。他们清理出了两条警犬。我不知电视里播音员在讲什么。我看字幕,字幕说,在两只警犬的肚子里,发现了两颗微型地雷,量大得惊人。歹徒是通过遥控引爆这两颗地雷的。

我看到这样的字幕就笑起来。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具尸体。是那个小个子。我想我杀了人。关于杀人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在挖地雷时,有一个家伙参加过战斗,他经常向我们吹嘘杀人的事情。他说,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当你杀了第一个人后,就会变成一件容易的事。后来有人开玩笑说,这就好比玩女人,第一个最难,玩得多了,连女人长什么样都不会记得。

我想起小个子这段日子来的模样。有一天,我跟踪着他。他去了一家幼儿园,把孩子接了出来。是个女孩,女孩扑到他的怀里。他的脸上都是微笑,满足,慈爱。他的女儿很漂亮,像一个洋娃娃一样。我不知怎么的,想起这些,我有点难受。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的缘故。

四周非常安静。此刻,我脚下的地雷都睡着了,它们没发出任何声音,它们如此安详,就好像在神的怀抱里。

我在等待更加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

爆炸过去很长时间,门外一直没有动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我知道迟早会有动静。一会儿,我听到了遥远的警笛声。

警察们的到来真是令我愉快。他们把我包围了起来。附近的居民都被撤离。警车在外面呜咽个不停。他们小心地匍匐在警车边,端着枪。我站在窗边张望,看到他们小心的样子,我就想笑。我就高叫了一声。

有人在用高音喇叭向我喊话。我听不清他在叫什么,但我可以猜出来:

“我们已查清你私藏炸药,你的行为是犯法的,你不要轻举妄动。你是个军人,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警察们的到来让我活了过来,并且活得强劲。那是一种激情勃发的生命感觉。我又听到了地雷那欢快的合唱。我喜欢贝多芬,地雷们都很听话,它们就为我唱贝多芬。贝多芬的声音是那种力比多过剩的声音,雄健的声音,激动不安的声音,也是东方红的声音。我为自己又一次听到这些声音而欢欣鼓舞。

这些地雷将歌唱着献身。我像一个指挥一样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系着它们。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它们发出世上最为洪亮的声音。

告诉你们,我是个工兵,但我没有参加过战争。我参军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现在,我感觉我像是处在战争中。不知谁说过这样的话,活着就是战斗。同自己的身体战斗,同人群战斗,同这个世界战斗。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他们一直没有动手。这令人不耐烦。我盼望他们早点行动。

夜晚降温了。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警察们也安静下来。他们守在外面,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知道这安静的时刻是最危险的时刻。我的手中攥着地雷的开关。

警察们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开始在黑暗中蠕动。他们在慢慢向我屋里靠近。我全身打战,紧张的感觉中伴随着无比的快感。我又一次听到了地雷特有的合唱声。

我终于听清楚了这世界的声音。轰——当地雷在我的手中炸响时,我真的听到了它热烈而欢快的声音。这声音令我体验到世界的重量。我感到自己的体重在增加,感到一种充实而温暖的肉体的圆满。我以为我在不停地下坠,坠向世界的深处,但实际上,这声音把我送到了天上。我在死之前听清楚了世界的声音,我是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