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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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战俘(4)

我和肖战友也聊一些家常。但肖战友好像没什么兴趣,我问他哪个省的,他就回答,是湖南的。我问他家里几口人,他说四口。总之,他回答得标准而简约,从不多说一个字。他的反应看上去十分机械,表情木然,如果不是眼神有些光亮,我会认为他是一个白痴。我当然不能问老严和托马斯谈些什么,但即使问也问不出什么,因为我猜得出肖战友的标准答案:谈工作。

我很焦虑,我得清除这个潜在的危险。但我无法单独和托马斯在一起。

托马斯,这个单纯的美国人,即使成了一个俘虏,他的笑容依旧保持着昨日的灿烂。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儿,穿着破烂的衣服。也许他的口袋里还藏着女人的裸体照,在夜晚,借着月光偷偷地看上几眼,以慰藉他的俘虏生涯。北朝鲜的月亮非常明亮、安静,在山头的云层中穿行。在无云的时候,月亮的华光照得世上的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在这样的月光下,那些我曾见过的照片上的裸女会呈现怎样的风骚呢?

托马斯能说会道。他和那些美国人用英语说说笑笑时,我会怀疑,他是不是在告诉他们,他认识我。也许他还在用尖刻的语言骂我是一个无耻之徒。他救我两次,可我恩将仇报,一枪毙了他。托马斯在说话时,那些美国俘虏一直笑嘻嘻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好像托马斯真的在讲述我与他的故事一样。托马斯是我的噩梦。

我突然气急败坏,冲过去踢了他们几脚,让他们闭嘴。

有一次,我们去总部搬运给养。在路上,托马斯尿急,他在老严点头后,由我押着去撒尿。他站在一悬崖边上,掏出他的家伙,愉快地撒起来。这时,我涌出了一个念头:我只要在后面推上一把,这个人就会坠入万丈深渊,这等于拆除了埋在我身边的定时炸弹,从此我就安全无虞了。托马斯即使在撒尿时,也有些孩子气,他吹着口哨,尿路不断改变,好像他正在画着一幅不存在的图画。念头既生,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念头是如此强烈,不容我多作思考,我就伸出了手。当我将要接触到托马斯的背部时,我停止了。我发现我无法置他于死地。我不能这样,这个人救过我两次命,我已杀过他一次,我不能不明不白杀他第二次了。我转过身,眼圈都红了,我大口大口地吸气。

托马斯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危险,他撒完尿,全身一个激灵,把家伙放入裤裆。这时,他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和托马斯单独面对。他的脸上顿时有了奇怪的表情。我的脸黑了下来,我假装并不认识他。我说:

“走吧,他们走远了。”

托马斯点点头。

“子弹击中我这儿。”托马斯指了指右胸口,他没有看我一眼,好像在对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我以为要死了……我后来被中国人抓了起来,他们把我救了过来。我很感谢中国人,真的……”

我开始并没吭声,后来我冷冷地说:“当心你的舌头,我不认识你。”

托马斯相当聪明,说:“我是不认识你,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说:“算你命大。”

托马斯突然站住了,他好像是从我的话中听出了玄机。他说:“我不想死,只要让我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干。”

我挺瞧不上这个美国人的。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这样的人也许还是一把把他推下悬崖来得干脆。我就踢了他一脚,说:

“少废话。”

老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原来他是在一块岩石边等着我们。他见到我们,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怀疑的光芒。我被他看得极不舒服,我真想揍他一顿,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老严对托马斯说:“你快跑,追上他们。”

托马斯就屁颠颠地追了上去。

我和老严默默地走在山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但我感到我和老严之间紧张的气息。老严已经不相信我了,他已把我盯死了。这会儿,我就在他旁边,但我感到我和他之间似乎相隔遥远,或者,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包围着,压迫着。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压迫着我,是不被信任。我以为他们最终会信任我,我都已穿上了军装,但我还是不被信任。

走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问:“你们刚才讲什么?”

“他说是志愿军救了他的命,他对志愿军相当感激。”

“是吗?”老严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好像挺熟的?”

我没理睬这个人。加快步子,独自向前。

事后,我非常后悔没有把托马斯推下悬崖。因为那以后,事情似乎变得严峻起来。老严经常把托马斯叫去。有一次,肖战友对我说,托马斯以前是美国俘虏营的军官。他很少同我讲俘虏的事,我就格外警觉。我说,是吗?

老严有一天把我叫去,问我这失踪的三个月是怎么生活的。我说,见什么吃什么。什么都吃,连死老鼠都吃。老严说,噢,是这样。我说,我是受过野战训练的,只要没被击中要害就能活下来。

我知道老严还是没有信任我。我甚至觉得,在他心里已认定了我同托马斯有关系了,他认定我在这三个月中,已变了节,投靠了美国人。不过,也许是我多心。但目前的处境让我不能不留点儿心眼。

也许是为了解除老严的怀疑,有一天,我主动向肖战友说起我被俘前的那次战争。我们整个连都完了。我说,在这之前,我受命前去请求支援,所以我逃了出来。我说,我其实不愿意在这里看管俘虏,我想去前线。

但肖战友好像对我的话没兴趣。他没头没脑地对我说: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四周都是南韩人和美国兵。”

对此,我却一点不关心。我渴望和美国人正面接触,来个你死我活。要解决目前的困境,我只能这样。如果面对敌人,我的命运只能是两种:要么成为一个英雄,要么战死成仁。我说:

“你什么打算?”

“我不会做一个俘虏。”他冷冷地说。

我和肖战友说话时,天色已晚,四周暗了下来。树林暗影浮动。傍晚的气息使眼前严酷的战争显得有点不真实,好像我一直置身于世外。这令我有点伤感。

我和肖战友说这些时,内心充满了巨大的不平感。我敢保证,我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忠诚,但现在就是像肖战友这样的白痴都要怀疑我,我都要看他的脸色。但我必须经受住这个考验,把一切耻辱洗刷干净。

有一天,老严把我叫去。我进去时,发现托马斯老老实实坐在老严那张简易写字桌前面,他双脚并拢,搓着手,那双天真的眼里面带着惊恐。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老严为何把我叫过来,难道他从托马斯的嘴里审问到了什么?我当然不能把我的担心表露出来。我也没问老严找我何事。我现在很少说话。老严的话也少,但他会先开口的,是他找我来的。这次老严倒是很热情,站起来,把他的位置让给我,说:

“你来审审他,我看他支支吾吾的,一定还有料。”

我硬着头皮坐到椅子上。我得面对这个场景。我把目光刺向托马斯。能问些什么呢?我对托马斯太了解了。但我必须要问。

“你在美军哪支部队?”

“我在美军水原战俘营工作。”

“你虐待过中国俘虏吗?”

“没有。”

“骗人。”

“别的士兵有。他们叫中国人在营地跑步,不让他们停下来,直到他们脱水晕过去。”

“你一个管俘虏的怎么会被抓的?”

“因为俘虏策反跑了。我是去追赶那些逃跑的俘虏时被抓的。”

……

我审问的时候,老严在一旁打瞌睡,但我知道他一直仔细倾听着,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我从老严那里出去时,我发现我浑身都是冷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才的审问令人窒息。那不是在审托马斯,而是在审我自己。我真是怕一不小心出什么漏子。即使现在,我已做了几次深呼吸,依旧感到胸闷。我很软弱,我甚至想到我应该把一切同组织交代清楚,包括和托马斯的关系,包括我向托马斯索取女人的****,包括我的阶级立场问题,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这样做等于把自己打入地狱,如果说了,组织就不会再信任我了,我就会像那个给日本人筑铁路的工程师,只有上吊的份了。

俘虏出去干活时都要在脸上做记号。在他们的脸上或衣服上打一个红×。这工作一直我在做。我像对待那些将要送到屠宰场的牲口一样,打×。轮到托马斯时,我在托马斯的嘴上打了一个大大的×。这是我昨晚上想好的,我得想些办法警告托马斯,让他永远永远闭嘴。我打完×,老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老严又把我叫去审问托马斯。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我的问话在向危险的方向前进。

“听说你被捕时受伤了?”

“是的。”

“怎么伤的?”

“一个逃亡的俘虏……不,不,是一个逃亡的中国志愿军打了我一枪。”

“是谁组织策反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想你也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就不会策反成功了。”

“是的。你说得对。”

“如果现在你见到那些俘虏你还能认出来吗?”

“能。但中国人的脸都差不多,也不一定。”说到这儿,托马斯笑了,“比如我觉得你很眼熟,但实际上我不认识你。”

听了这话,我吓得不知如何审问下去。我的目光盯着托马斯的上衣口袋。他还穿着美国军服。他被捕时,我军已把他的全身搜了个遍,他的口袋应该没什么东西了。可我太了解托马斯了,你把他所有的东西搜了去,他无所谓,但他会把****藏好,藏在胸口。我也是一时失控,冲了过去,抓起他的前胸,撕开他的衣服,那****就弹了出来。我捡起****,冷笑道:

“这个美国人天生就是下流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