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食,人生之所资”。镇上人吃得惬意,穿得也舒心。当时安溪大气的棉布店,当属桥南的义兴坊为龙头。这是一爿老字号大店,前店后坊,进门后的偌大一片空地上,一字儿排满了各色染缸,都是直径丈许的明黄陶瓷纹龙大染缸,这样的排场在这小家碧玉般的古旧村镇,可算得一道蔚为壮观的风景了。旧时也无有那么多人工研制的调料和颜色,染布用的颜料都自山上天然植物中提取,花青提自蓼蓝,藤黄提自黄栌,胭脂提自茜草……走进义兴坊,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一股花草的清香。再望开去,远处的空地上支满了高高的毛竹架,上头晾着新染成的布匹,黑瓦白墙围起来的小小天地里,满目的华彩锦绣连绵起伏,如云蒸霞蔚一般的绚烂夺目。
义兴坊以浇花印染土布以及出产上乘绵绸闻名乡里。那个时候的“好料子”,是真正对得起价格经得起年头的好料子。远近乡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都专程来义兴坊买布裁衣。松花配大红,葱绿配桃红,宝蓝配苹果绿,碎花料子适合做衣裤,朴素花样适合做罩衫,印着大的花骨朵的料子则适合做旗袍……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细枝末节,到了妇道人家手中便都成了一本正经的学问。笔者祖母保存着一件义兴坊定制的榴红嫁衣,缎面、排穗、牙边、纽襻,剪裁得体做工考究,精致而不失大气。半个多世纪压箱底的时光在熠熠生辉的嫁衣上静静淌过,而光阴的流逝并没有涤荡掉那一抹炫目的红,反而更沉淀了缎子的质感和料子的厚度。重披上身,沉甸甸的,仿佛是一段浓缩了的如露如电的过去。“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无题诗里断了音讯的良人一去不回,然而榴花有信依旧年年红上枝头;“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如意娘》所誓的振振情谊,又是否一如殷红的榴裙般永不褪色?如今,当年的布店染坊都不在了(义兴坊于民国27年毁于火灾),然而,他们染制的衣服依然颜色如新,那一份顽强的美丽,捧在手心,仿佛还在无言述说着曾经的少年情事,那些青春,那些萌动,那些如焚……“湖蓝的底子,带着水纹,每隔一段,水上便漂着公碗大的荷花,水滴滴的,好像那花开在雨里头,又素净又活泛,哎呀,真是好看极了”,时隔七十年,鹤发苍颜的祖母回忆起当年,忆起当年自己淡黄衣衫窄窄称身,忆起当年安溪镇上那么多的布店染坊,也只记得一家义兴坊,记得义兴坊的料子颜色最正,花纹最精致,制成的衣裳最好看。
兜兜转转,出得义兴坊,再走几步,隐隐又听得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那是广济桥北首的桥司庙里在演绍兴文戏,“最爱西湖六月天,桃花带雨柳生烟。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一声悠长的叫板,自那花旦口中滴溜溜怯生生地婉转唱出,缠绵又远送,细到要断处,台下登时彩声雷动,几乎掀破屋顶。是的,每年端阳节至,姑娘婶子们彩线轻缠红玉臂,总要相互牵挽着拥去桥司庙看戏,因年年此时庙里总要演这一出《白蛇传》。其他时候演的也多是《牡丹亭》、《碧玉簪》、《西园记》这类传统才子佳人戏。“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洞房花烛大团圆”,明知世间有太多的不圆满,人们还是孜孜爱着这场虚幻的热闹。大红的幔布扯开了,旦角儿们粉墨登场,水袖曳地,莲步轻移,吴侬软语一唱三叹,于那袅袅晴丝、姹紫嫣红、雨丝风片中,将古老的悲欢离合演绎得感天动地,又如何的不牵扯人心?台上走着一遭遭,泪笑都是别人的,可优人们掩去了眉目,忘我的投入,唱得那么努力、用心、动情;台下一众看客,便也一般的郑重、凝神、入戏。
其实论起规模,桥司庙在解放前寺观林立的安溪并不算很大,相比之下资格最老的桥南东岳庙则真正允称“气派恢弘”。东岳庙供奉东岳大帝,至于始建何时,已不能考,但是明朝嘉庆年间应天府教授田艺蘅在其《白鹤诸山记》中记录自己曾到过东岳庙,那么它的建成至迟也在1522年以前了。明末毁,至清咸丰七年,又由安溪镇上的祝家、沈家、梅家、闻家、康家等望族集资、耗时三年重建。东岳庙山门前立牌坊,正面刻字“秩祀岱宗”背面“永延帝祚”;进得山门,抬首便可见庙门正中直立一块匾额,笔走龙蛇,大书“泰山青府”四字;迈进大殿,是一幅笔意遒劲的烫金楹联:上联“为人忠孝公平,不怕黑地黄昏”;下联“任汝诡计奸诈,难瞒白日青天”,浩然正气,直扑面门;绕出正殿,还有配殿:东边为东岳大帝行宫,中间玄武殿,西首杨海两公祠;配殿两边为廊庑,左边“十王殿”,供奉“地府七十二司”和秦广王蒋、楚江王厉、宋帝王余、五官王吕、阎罗王包、卞城王毕、泰山王董、都市王黄、平等王陆、转轮王薛十王。神鬼塑像,历历如真,刻画的是恶人死后过十殿阎罗接受审判的故事,大抵还是为了劝恶扬善。右边则是“道教祖师殿”,塑的都是道教神仙像;再往里进,是阔绰的天井,鹅卵石铺地,北端有一大香炉,号为“天子令”,终年香火不断;正殿对面是一方戏台,红绒地毯、豆青石柱、杉木栋梁、两边还有化妆楼,号称“浙北第一舞台”;戏台正中洒金红书“一峕千古”四个大字,乃是当时浙江省主席张载阳先生亲笔手书;戏台两旁石柱上还有金底黑字楹联:“无真非假,不妨将假当真看;化旧为新,正好重新听旧话”,生动透彻,将那梨园翻演的故事玄机一语道破;然而最惹眼的,莫过于戏台上顶的藻井了。藻井由数百只木雕彩凤拱叠而成覆碗形圆顶,俗称“鸡笼顶”,造型精美,雕工精湛,且依循声乐原理科学设计,晚间台上唱戏,广济桥上乘凉的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戏台以右首为尊,还建有华丽的“看楼”,专奉贵客上宾。每年秋冬,东岳庙会上演社戏,当时名声响亮的六龄童也来演出过猴戏《孙悟空大闹天宫》。其余时候多由大户人家出钱点戏,也因此上演的都是正式又隆重的国粹京戏。咿咿呀呀的京腔迥异于南音,多数听众并不能听得很分明。相对而言,热闹的武生戏则受众更广。热闹戏文全讲究“情境”二字,六尺戏台,方寸地即可翻山越岭;拿腔捏调,两三人便是千军万马。武生们在台上,那些龙腾虎跃,唱念做打,都是几年一日师傅的棒子底下调教出来的真功夫。先生大人们见他们这般卖力做戏,乐得打赏叫好。太太小姐们的着眼处,则更多的是他们一身华丽的行头:青罗战袍一开,露出猩红衬里,足底踏一双黑面皂靴,手扶一柄月牙长戟,剑眉星目,眼风那么一扫,凛然将满场镇住,原先嘈杂的人声都没了气息,大家只管望着那戟指怒目的年轻后生——怎的如此青春逼人,怎的如此气盖昆仑?“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只这鬓发萧骚,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教恁海沸山摇——”曲调未尽,一股阳刚之气已然呼之欲出。东岳庙里每回的压轴曲目,总是京剧班子这一出雄浑苍凉的《林冲夜奔》,蒙了尘的演义折子,于那急管繁弦檀板敲击的落落合合中,自武生的丹田滔滔道出,金声玉振,吐词天拔,端的听得人心旌猎猎血涌神驰(可惜的是,沦陷时期遭到日人毁坏的东岳庙虽然在抗战胜利后修缮保全,但是1950之后随即又被当时的人民政府彻底改建成了大型国家粮食仓库。戏台拆了,道士也还俗了,菩萨没有了,地狱也没有了,东岳庙曾经的辉煌,永远地停留在了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心中)。
剧终散场了,出去就是茶店。前一刻还在梨园子弟演绎的悲欢离合中欷歔感喟,这一会儿已在茶肆茗楼内言笑晏晏。出戏,入戏,乃至泪笑,适时拿起放下,原都不过是一种临场的姿态,而通常,恰恰是那些为文人墨客所不齿的“没心没肺”的世俗小民才做得最潇洒。乍看完台上的戏梦人生,出来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多少还有些恍惚,呷口酽茶,侃些家常,定定心神乃是当务之急。安溪产茶,安溪人好饮茶,也因此,安溪的茶店共有十一家之多。不光分布在梨园搬演的地方,其他的街头巷尾各处均有布设,小小屋檐下闲闲地横着几张竹木桌椅,炎夏的慵长午后,有人猜拳全福手,也有孩子斗蟋蟀,清清淡淡,悠闲随意。茶店里也不曾刻意张贴“莫谈国事”的大红告示,鄙野乡镇,原没有人谈论朝野短长。
小镇上的茶肆大多简陋,不过上的茶却有大讲究。好的有雨前茶,是清明前采的嫩芽,状如雀舌,泡开后清芬四溢满室生香;再好的是旗枪,一旗半枪金缕茶,十足的精贵,因其炮制极费工夫,三昧之余难得捧出来招待贵客。现而今风流高雅的“茶道”正大行其道,殊不知端坐品茗这件雅事,之前须付出多少的汗水、心血和工夫,最终才得惬意地抿上一口好茶。福建有个安溪县,特产铁观音,享誉海内。相较之下,浙江的安溪名气虽有不逮,然则产茶的历史却一样悠远。小镇背靠东明山,和其他的天目余脉一样,这一带也是平缓的低山丘陵,且多东南向阳山坡,砂质土壤排水良好,又属于雨水丰沛四季严明的亚热带气候,这种种得天独厚的条件,无不成就了东明山这片“产茶宝地”。如今时值东明山开发,森林公园有限公司特别在山上辟了一片茶园,专门精制上等茶叶,打造品牌优势——东明御茶。整个安溪不仅东明山产茶,桥北处处也都辟着规模或大或小的茶园。一径沿路进山,两旁地势渐高,目之所及两边都是茶园,那是山下人家自己开垦的,闲人不得随意采摘。及至到了山里,满山岗子的向阳坡上都植遍了齐人胸口的低矮灌木茶树。每年大概清明前后开始采茶,从清明到立夏,一整个月都有茶叶冒出尖儿来,这即是江南的“茶月”了。茶树梢儿上才刚髭出细小的嫩芽,便有镇上的姑娘婶子们来采,是为“明前茶”,也即乡音所谓“头茬”。一斤明前茶大概值四五两丝,折成今天的市价大致有五百多元,足见精贵。但也确实不易,兜个自家缝制的布袋子,在茶树丛里一立半晌,一朵一朵地掐,采四斤才炒得一斤,站一天,膀子和腰都酸到不行,双手也捋得黑而粗糙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是从不下地的,民歌里那青春可爱的采茶姑娘,实在是只有在歌里才是活泼欢快的。
头茬之后就是比较粗的茶叶了,大约谷雨之后,便是“二茬”。但是自家日常饮用,只讲一个茶味和茶香。苏杭一带家家喝茶,一些常年饮茶而口味浓重的老茶客反而不稀罕极细极嫩的头茬,因其尚未长足,茶味太过清淡。那些对泡开后叶片嫋娜形状以及茶色的追求,还是留与那文绉绉的方巾先生们坐而论道时去讲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