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大自然留给沅陵人的生存环境,沅陵人没有沉默,没有望水兴叹,那些“标滩送短”的水手,那些纤夫、船工、排工、艄公以及随船上下的船娘,从来就没有熄灭他们的生命之火,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他们闯滩的步伐,唯有这震撼心灵的号子声和波涛声的交响,才是沅水声的主题。
喊起号子板起艄,一声低来一声高。
杉木橹,铁箍腰,任你掀来任你撬。
撑篙好比猴上树,拉纤如同虾弓腰,
纤索拉断接匹篾,草鞋磨烂藤来绕。
大浪打来摆摆头,摔个跟头练个抛,
飙滩好比龙显圣,打个尿颤山也摇。
来了来了……呜呼--
这是大浪打来的号子,闯滩闯来的号子,夹杂在号子声中的还有船工相互的吼叫声、咒骂声和那竹篙碰击岩石和纤索啃磨礁石的震响。
人们可以从沅水边礁石上看到无数个圆形的洞口,那是船工们祖祖辈辈的竹篙钻出的篙眼。船工们手掌每脱一层皮,岩石也就脱了一层皮,如此岁岁月月,月月岁岁,沅水边也就留下了这永恒的记忆,人们称它为“蜂窝岩”。蜂窝流出的蜜是甜的,而蜂窝岩流出的泪是苦的。
蜂窝岩是船工的竹篙钻出来的,而沅水边的纤索槽却是纤夫的纤索啃出来的,一道、两道、三道……密密麻麻,触目惊心,那是多少纤索的摩擦,那要多少皮肉才能承受。
“纤索啃皮肉,恶浪咬薄衫,血泪冲不平三十里滩,白骨填不满四十里潭。”然而,汹涌的沅水阻止不了拉纤人的脚步。看看这铁钻凿开的悬崖绝壁,脚板磨出的千古纤道,石榫接通的跋涉之路,惊乎!感乎!叹乎。
如果说“蜂窝岩”和“纤索槽”、“纤夫道”是沅水边的奇观,那么“寡妇链”就是沅水边的另一壮举。只要在沅水边行过船的人,直到现在,他们心灵深处一定还回响着当年寡妇链的声响。
“寡妇链”是一位寡妇和纤夫的生命之链,它记录着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瓮子洞和清浪滩一样是沅水的四大险滩之一,滩头吊脚楼悬挂着女人的心,那小窗是女人期盼丈夫归来的眼睛。
不知哪一年,瓮子洞边一位沅水女人的爹爹因拉纤溺水身亡,继而丈夫和儿子也遭到同样的命运。村里人说她是不祥之物,是“白虎星”。然而她知道,不就是因为险滩上的悬崖绝壁?不就是因为纤夫脚无立足之基,手无攀援之根吗?
她离开村子,茫然地走向陌生的世界去做苦工,去乞讨。十几年后,她用自己毕生的血汗钱锻炼了这根挂在瓮子洞绝壁上的铁链,让纤夫们从此攀援而过,留下了“寡妇链”的美谈。
“寡妇链”在文人的眼里或许是一首诗,一首歌,然而在行江人的眼里,它一半是男人的血汗,一半是女人的泪水。它和永恒在沅水边的“纤索槽”、“蜂窝岩”一样,都是那段历史的见证,都是流传千古的沅水之声。
抗争产生呐喊,劳动产生号子,希望产生歌谣、戏剧。正如古人所说:言之不足则歌之,歌之不足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如果说“盘古洞”、“黔中郡”、“二酉山”、“龙兴讲寺”均属历史遗存的湘楚文化,那么沅陵的山歌、号子以及戏曲就是发展中的湘楚文化。因为这些都是山之歌、水之韵、心之爱、人之情,同属沅水之声。
或许是因为沅陵地域之广,民族之多,才有了“隔山不同调”、“隔河不同音”这取之不尽的音乐源流。这源流就是沅陵民歌与戏曲经久不衰的魅力所在。
沅陵号子的产生与其劳动环境有关。沅陵由群山、小溪、大河组成,群山产生“盘木号子”,小溪诞生“车水号子”,大河孕育“沅水号子”,这就是沅陵着名的三大号子。它时而悲情,时而高亢,时而低吟,时而呐喊。它是情的奔流,血的翻涌,力的宣泄。
号子是力的象征,山歌则是情的寄托,因为沅陵被人称为“山国”、“水都”,因此山歌的流派也就繁多(其主导流派有以七甲坪为代表的北路山歌;张家坪为代表的南路山歌;清浪为代表的下河山歌;落鹤坪为代表的上河山歌)。他们或在田间地头,或在山上河边,他们唱天唱地,唱太阳月亮,唱情唱爱,唱各自心中的希望。
民歌是戏曲的起源,一旦带上故事情节,就会发展成为一种戏曲。由于沅陵民歌浩如烟海,加之语言变化无穷,所以就诞生了如“傩戏”、“阳戏”、“花灯戏”、“辰河戏”等着名剧种。傩戏又称阴戏,和阳戏阴阳搭配,前者唱神唱鬼,后者唱人唱春,曾有十多个国家的戏曲专家来沅陵七甲坪进行学术讨论。
被列为湖南四大剧种之一的辰河戏,在三百多年的历史进程中形成了三百多个曲牌。其唱词婉约含蓄,音乐风格古朴典雅,听了让人感怀甚多,荡气回肠。以“寡妇链”等辰河故事为题材的辰河戏多次赴省进京演出。法国巴黎的大剧院也曾响彻辰河戏的唢呐与锣鼓,外国人称之为东方戏曲中的“红楼梦”。
一位德国专家说得好:“我们拥有的现代文明,你们将来都会有,而你们拥有的历史文化,我们永远不会有。”无论是沅陵的山歌、号子、戏曲以及历史记载的一切,都是沅水之声,都是沅陵人创造的文化。这属于沅陵、湖南,也属于中国,同样属于世界。
山之巅,水之源,山水映日月;
风之头,云之家,风云荡地天。
(第五章)大山之魂
弯曲的河道是水上之路,蜿蜒的山路是地上之河,那如羊肠、如八卦的小路连着千山万岭、村寨人家。于是大山里就有了烟火,有了人群,有了千年不老的故事,有了大山之魂。
老人说,魂是一丝一缕的,有时飘忽在天上,有时飘忽在人间,那不时挂在林间,挂在树梢,依恋着小村的白色雾丝应该也是某某乡人之魂,雨后初晴的漫山云海说不定就是乡魂的汇聚。
魂是会闪现灵光的。每个三月,山里的梨花白了,桃花红了,村村寨寨都隐约在红白之间,不知哪位大姐一声木笛,惊起鸟雀,摇落花雨片片,顺溪而下,如蝶戏流泉。那应该是春的灵光。
秋天,屋前桂花金黄,满山满岭飘来暗香,闻香而寻,却见村姑斜依桂树,让人想起月中嫦娥。那应该是秋的灵光。
春秋过去,冬日来临,树叶落了,绿草黄了,本应是最萧条的季节,然而村村寨寨打起糍粑,整个小村都在槌声中震荡。
洁白的糍粑好圆,被巧媳妇或是点上几个红点,或是印上一片松叶,或是染上大红喜字,整个屋子似乎都热乎了许多。糍粑好绵,咬一口会扯起好长的粑丝,孙子说奶奶的缺牙就是被糍粑扯脱的,惹得满屋人捧腹大笑。
山里人不怕夜长,有的是柴火做伴,几十斤的柴蔸顺手丢进火坑,直烤得山民脚杆发烧,肚皮发痒,梁上挂满的腊肉也会熏出油来。随便割几片炊豆腐,酒可以一直喝到天亮,汉子的血性也就这样喝出来了,山里的故事也就这样扯出来了。那应该是冬日的灵光。
沅陵的山多、路陡,挑担子不方便,于是就诞生了背篓。沅陵的背篓品种很多,用细篾织成的花背篓是用来背小孩的。无论是串门、走亲戚、去集镇、上大街,妇人们都用背篓背起自己的小孩,那是流动的摇篮。当小丫爬出背篓走向人生的时候,她就是又一代背背篓的人。
用粗篾织成的团背篓是做工用的。它可以背柴、背炭、背谷、背米,背一切沉重的东西。听山里妇人们说,背新背篓打腰,背旧背篓轻松一些,只要小跑几步,背篓会吱吱作响,好像唱歌。一旦把货卸下,背篓扑过来就是凳子,三人一聊,一切疲劳就会消失。
木背篓是用来背粪、背水的。那背篓足有一米五高,不会背的人即便是背空背篓也会倒栽葱。但是在山里妇人的背上,哪怕是一满桶水从头上倒进缸里,妇人的身上也会滴水不沾。
背夹子是用来背毛柴和稻草的。每年秋收以后,田里遍地稻草,背夹子正好派上用场,三五分田两背夹子就会将它背得精光。由于稻草蓬松,只见稻草不见人,乡人称其为“背山”。
山里妇人又是女人,又是男人,当男人出外行船放排时,她们既要锅碗瓢盆,缝浆补洗,又要挥锄舞刀,行犁走耙。可以说,这些山路主要是她们走出来的,这些人家主要是她们守护的,她们是山里人家的魂。
山里女人不习惯去城里给丈夫买布买衣,不是她们舍不得花钱,而是怕买到水货。她们情愿坐在织布机前,一丝丝,一缕缕,一根根,一线线,织到鸡叫,织到天明。因此,山里男人喜欢垫女人为他绣的袜底,包女人为他织的头帕,穿女人为他做的家布衣,因为那里面织进女人的情,女人的魂。
山里女人是男人的姐。不仅有爱的成分,还有呵护的成分,不管自己累成什么样子,男人回家,总要准备好一盆热水,让男人洗洗脸,热热身,泡泡脚,不等丈夫打出鼾声,她是不会首先睡下的。
山里女人是客人的定心丸。只要哪家媳妇在家,客人是绝对不会受到冷落的。她们会先请坐,再上烟倒茶,然后有鸡杀鸡,有鸭杀鸭,鸡鸭抓不着,梁上的腊肉总会砍下一块,即便再穷的家庭,她也会偷偷从后门走出,借几个鸡蛋招待客人,只等笑眯眯地把客人送走,才会埋怨丈夫几句。
山里女人是善良的、贤惠的、有承受力的,但也不能受欺辱的。如果有人问她们要点什么,借点什么,只要家里有的你尽管拿去。如果有谁想去偷她一点什么,她会提起菜刀拿起墩板,“咣咣咣”地剁上三天三晚,骂上三天三晚。
山里的女人也是贞节的。这座美人山下就留下了许多美谈。这里的女人以为美不仅是漂亮的、能干的,更重要的是贞节。她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不朝三暮四,眼前这坐贞节牌坊就是她们圣洁的写照。
婆婆老了有媳妇,媳妇老了变婆婆,无论星移斗转,直到现在,她们的贞节不会变,她们的勤劳善良不会变,她们始终是大山的守护者,大山的灵魂。
有这么一位老奶奶,全家人都外出打工去,她独自守在大山上了,守着那头老牛。她说这牛是她十几年前从山下背来的牛犊,牛长大后为她辛苦了一辈子,如今牛老了,人可以爬下山去,但老牛走不下这悬崖绝壁,她要守着牛,直到最后一刻。
也许是因为这种人与牛的感情,山里不忍心杀牛,就是要将它卖出去,也要有一种特殊的形式。在牛市的买卖中,山里人从不当着牛的面讨价还价,只能将手背在身后,以手指相互捏算一番。他们怕牛听见了难受伤心。
为了尊重牛的付出,沅陵的山里人将四月八定为“歇牛节”。所谓“四月八、牛歇桠,一年收成不会差,哪怕少了几斗谷,不愿耕牛累趴下”。这天,主人绝不会骂牛,更不会用鞭子抽打牛,任凭牛群在河滩、在绿野、在青山尽情享受。
沅陵的牛都有节庆,何况人的节庆呢。或许由于沅陵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区域的缘故,也或许由于沅陵文化历史复杂悠久的缘故,沅陵几乎四时八节都在过节。比如什么发蒙节、斗鸟节、桐茶节、吃新节,其中山里人以“跳香节”为最盛,到时举族相庆,祭祀大地之神与五谷之神。
沅陵人月月有节,是因为万物皆神,某人随便用几块石头垒起一座小庙,心中就有土地之神,或是逢年过节,或是家有不顺,或是思亲之情,总会有人在这里焚香化纸,默默祈祷。
在沅陵人的心中,寺庙有神,祠堂有神,就连古树在他们眼里也有神。古树年岁高了,就有了故事,有了传说,有了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因此,许多村落前都有千百年的风水树。人们近它、亲它、崇尚它,就连小孩尿尿,也会自觉远而避之。
沅陵山多,山山都有情,沅陵山多,山山都有名,正如旧沅陵县志说:“沅陵跬步皆山,山皆有名。若必尽录以为详,则连篇累牍有不能尽则矣。”意思是说沅陵举步就是山,而且山山都有名字,若是一一录下,那就千言万语也讲不清了。
山有名因为山有灵,山有灵是因为山有人和那些传下的故事。除了前面说过的“二酉山”、“虎溪山”、“凤凰山”、“撑架山”等等以外,马头山也有它千年不息的人文。传说当年秦始皇赶山填海,他将这山头化成马匹,用赶马鞭驱赶,哪知快到桃源时,赶马鞭断了,金鞭断在张家界,故有金鞭溪之说。而奔跑的大小山头,顿时停住,化作48座马头山。
海拔1294米的“锅锅垴”同样有它的传说。夸父追日的时候,追到沅水河边,肚子饿了,便架锅煮饭,等饭熟吃饱后,日头已落下西山,夸父追赶不及,一气之下将铁锅锡翻,化成锅锅垴蹲在此地,形若到扣的铁锅。
这是离县城很近的小山,形若女奶。沅陵人称奶为“咪”,所以叫“咪子山”。据说,许多流寓他乡的沅陵人会忘记家乡的许多地方,许多事情,但一提起“咪子山”就会勾起他们无限的乡愁。每每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梦游故土,梦游母亲的怀抱。
母亲在儿子的眼里是至高无上的,明月山上就流传一个儿子顺从母亲的故事。很多年前,明月山下一女人早年丧夫,留下一子,为求菩萨保佑儿子长大,母亲常去明月寺烧香,天长日久,与庙里的和尚产生了爱恋之情。儿子不知母亲为何常去庙中,月夜尾随母亲上山才恍然大悟。为让母亲有脚好路,儿子在山弯险要处修了一座桥,后人称之“顺母桥”。母亲死后,儿子上山杀了和尚,在庙门上写下十个字:“母在顺母意,母死报父仇。”
山里人诉说着过去的故事,也演绎着自己的故事,他们就是大山之灵,大山之魂,大山之神。只要有人去大树下歇歇脚,去凉亭松松肩,去山口吹吹风,与路人聊聊天,谁都会觉得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共亭而坐八百载情缘。
就那山那人那狗,谈那水那地那天,直说到生人熟面,直谈到肝胆相连,兴起时一声口哨,那风便来自西北东南。于是,难事变简,苦心变甜,情也活,意也鲜,路人重新再结伴,一串吆喝打下山:“好风,妹歇口气去,无酒,哥抽袋烟玩。”那般潇洒,那般自然,乡人怕莫是半仙,只等五月赛龙船。
火之血,酒之气,山之骨,水之魂,
五月辰河看龙腾,方识沅陵人。
鼓如雷,烟似云,动桡雾气生,
吼声破山门。三千载浪里争雄,
九万年不老乡情,败亦赢,胜亦赢,
帅旗满江横。了了,
神乃吾民,吾民皆神,
心高山则矮,协力滩也平。
望子孙驾苦舟拼搏奋进,众手托金盆。
(第六章)龙船盘古
提起龙船,沅陵人就像喝了几碗烧酒,吞下几腿狗肉,头就热,心就烧,口就痒,血就腾,浑身胀起一股股的“苞谷子”劲。
每年农历四月下旬,那些船迷们再也忍不住心头之痒,提起一面面大铜锣到处敲打游说,于是各岸口、各码头连同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响起了“咣咣”的铜锣声,百姓们少不得都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无钱无力的父老也会主动拿出几个鸡蛋,几斤白米,几根木料,以示对家乡龙船的支持。
只等到兵马到齐,粮草备足,各村寨才将一只只龙船从龙船亭抬出,刮了又刮,油了又油,那些油船用的猪板油和韭菜顿时成为市场的俏货。看那些汉子油船的样子,恨不得龙船长出翅膀,不划自飞。
农历四月二十八,各“龙”纷纷下水,各乡各寨的百姓也纷纷拥入沅陵古城,生怕自己家乡的龙船少了观众,少了鞭炮,少了呐喊声。从此,本来就热闹的古城长街更加拥挤了,像一根根筑多了肉的香肠,鼓鼓囊囊的弯曲在沅水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