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王十九年,魏都大梁城沉浸在一片缟素之中。
魏王宫宫门口。
“二公子回来了吗?”魏圉下了马车,一边披上孝服,一边急匆匆地往宫内走。魏昭王在位十八年身体一直都还不错,转过年来突然薨了,作为长子,魏圉做了十多年的太子,有些暗喜,也有些措手不及。
“回禀殿下,二公子去赵国看望平原君夫人,已经派快马传信了,想必就快回来了。”身旁的宫人恭敬地捧着孝服,趋步紧跟在魏圉身旁。
魏圉口中的二公子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魏无忌,几天前刚刚出发去赵国看望王姊魏姬。魏姬和无忌同母所出,比无忌年长十余岁,是赵国平原君赵胜的夫人。无忌生母早逝,魏姬长姐如母,因此姐弟二人感情甚好。无忌得知王姊生下幼子,特意带着礼物亲赴赵国看望。
又走了几步,魏圉忽然站定,状似无意地理了理衣冠,近了几步低声问道,“你是父王近前侍候的,可知父王临终有什么交待?”不知为何,魏圉对于那个不及弱冠之年的幼弟总有些许说不来的提防之意。
无忌年纪虽小,在魏国上下却隐隐有着一呼百应的趋势。但是说起来,幼弟又像是不在权势上上心的样子,只是一心读书、游学,游历诸国拜访贤人,一年之中竟有大半年都不在魏都。魏无忌尚未及冠,平日就住在王宫里,既没有时间也没那精力,他周围形成的势力只怕是不能成什么气候吧?
魏圉想着想着,心里已是千回百转。然而再看向那宫人仍是不急不缓的表情时,魏圉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来。
“殿下放心。”宫人做低眉顺眼状,微微弓着身子回道,“大王说二公子年幼贪玩心性不定,日后还要殿下多教导幼弟。”
魏圉听闻,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他略略平复了心情,觉得胸口不再那么“呯呯”直跳了。自己毕竟是太子。这么想着,魏圉露出一副由衷的悲伤,朝停灵的青阳殿走去。
两日后,大梁城门口。
“驾!”马上的少年提前摸出腰牌给守城的卫兵匆匆扫了一眼,一夹马腹,纵马朝城内而去。他腰上系着一根白色的腰带,穿着青灰色的衣裳,低身俯在马背上,眉头紧蹙着,神色一片凝重。
近了!近了!
终于在王宫外,守门的士兵拦下了他。
“二公子!”士兵们齐齐行礼。
马背上坐着的,正是从赵国疾驰回来奔丧的魏无忌!
魏无忌从马上跳下来,立刻有守候多时的宫人赶来给他披上孝服。无忌任他们摆弄衣服,自己则有些愣愣地看着熟悉的宫门:他走了才一个月,这一片肃穆的白色笼罩的魏王宫,竟然变得愈发陌生起来!
魏无忌的脸上难掩疲惫,他刚刚到赵国,只匆匆看了一眼新生的小外甥就被追上来的信使叫了回来。
无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缰绳交给侍从,走进了宫门。
宫内不能骑马,无忌就这么走着,忽然感觉,从宫门到青阳殿这短短几步路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般。日头毒辣辣地照在没有一丝荫蔽的地上,无忌有些张不开眼睛,恍惚着,无忌有些不敢相信,父王去世的事实。他多希望这是一场恍恍惚惚的梦啊!
“阿衡!”这时,有人喊了一声。无忌闻声一愣,“阿衡”是他的小名,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会是谁?
魏无忌循着声音抬起头,才发现已经到了昭王停灵的青阳殿。那声音微弱又带了哭腔,甚至连“衡”这个音都没有发完就淹没在了抽噎的声音里。
青阳殿里点满了祭灯。明晃晃的烛火照在眼睛里,看到的只有一片一片重重叠叠的烛影。
魏无忌抬头时,正看到兄长魏圉把一枚玉璧放入父王的口中。昭王在位十八年,魏国虽然打了大大小小不少仗,但是昭王的生活甚是惬意。后宫姬妾成群,也从不在饮食上苛待自己,不到花甲,却是早早发福,结结实实一大坨。
“大哥。”无忌在门口扶着门框,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哥哥用各种大小不一玉石依次在父王的七窍放好之后,这才轻轻地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昭王只有魏圉和无忌两个儿子。魏圉刚刚年过而立,虽然正值壮年,但是强撑着也是几日没有合眼。他回头看到无忌的时候,脚下发软,站起来时眼前一黑就几乎要跌倒下去。
“哥!”无忌惊呼了一声跑过去扶住兄长。
“不妨事。”魏圉按着无忌的肩换了一会儿,“跪得有些久了,没事。”
“殿下喝点水吧?”不经意间已经换了称呼,无忌说着转身要去倒水。
还是魏圉止住了他,“不要水,过来帮我替父王小殓吧。”
无忌轻轻地点了点头,走了过来。
棺木里躺着的那个人,面色安详,嘴角似乎还挂着浅浅的笑意。虽然父子交流的机会并不多,毕竟父子血脉相连,无忌看着看着没等动手,眼眶鼻子就一齐酸涩起来。
魏圉没注意到弟弟的异样,替父王从头到脚擦净了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左一层右一层套上新衣裳。兄弟二人忙完之后后背已是渗出一层汗,汗水浸透孝服贴在了后背上。无忌顺手擦了一下汗,和魏圉轻轻把父王抬回了棺木躺好。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无忌和哥哥魏圉开始在青阳殿守灵。
守了将近一个月,祭拜的客人也少了。整整两天都没再有人来青阳殿上香,魏圉更是屏退了宫人,只有兄弟俩一言不发地守在殿内。
这一日,无忌正跪在灵柩前,忽然瞥见魏圉站起身来。
“你在这儿呆着别动,我出去一下。”魏圉站起来,脸色甚是沉重。
无忌看了看哥哥身边欲言又止的宫人,只好揣下满腹疑惑,乖乖地点了点头,接着低下头做沉默状。
魏圉见弟弟听话,神色这才稍稍缓了缓,对那宫人轻轻说了一声“走”。说完,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青阳殿。
无忌默默地看着二人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了,突然抬起头不知对着什么方向打了个响指。
过了一会儿,青阳殿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当无忌回过头时,门口正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孩子。她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素色的衣裳也并没有多少华丽的妆容,却难掩五官的精致与面容的姣好。
“阿衡哥哥!”她站在门口看着无忌笑着打了个招呼。见无忌对自己勾勾手指,便提着衣裙下摆轻轻地走了进来。她在魏圉的蒲团上跪好,侧过脸看了一下无忌,嫣然一笑。
“如英,你什么时候到的?”无忌见到她的笑脸,疲惫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些许笑意,“阿姊也回来了吗?”
这个叫如英的女孩子是魏齐的小女儿。因如英的母亲也出自赵国王室,魏齐一家和平原君一家关系都很好,如英更是常常被魏姬派人请去赵国作伴。因为魏齐也是魏国王室旁支,所以说起来如英和无忌算是远房的堂兄妹。
“我是和平原君夫人一起到的,平原君刚刚才到。”
“那你怎么早不来找我?”
“我悄悄地来了好几次了,”如英说着撅起了嘴来,“你和太子殿下日日在青阳殿守灵,我哪里有功夫见你!”
“你先家去吧,太子被人叫出去了,但是我想一会儿也就回来了,等过一段时间我去找你!”无忌说着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如英的手,“你先回去吧。”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是恋恋不舍地紧跟在如英脸上,似乎是怕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一样。
如英点点头,轻轻地回握了一下无忌的手,“我先走了,阿衡哥哥你多保重!”她说完站起身的瞬间,目光一下子撞进无忌热切的神色里,四目相对怔了一下,忙低头理了理裙摆,“你多吃点东西,脸色都不好了。”
“嗯!”魏无忌欢喜地应道,“我就不送你了。”
如英走到门口,转身朝无忌挥挥手,刚要跨出门槛时,正好和来人撞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