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先生是高尚的。单就散文创作,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就发表刊行超过25万字,《秋天的怀念》、《合欢树》,当然,还有《我与地坛》是选进中学语文课本里的名篇。这些篇章感动过“课堂”这个现场,为冰冷的中国教育升起一丛小小的炉火,温暖过你我,也必将继续温暖后来的学生。
记得当初老师讲解史铁生先生的文章时并没有费太多口舌,一方面先生的温暖永远不会在教育的冷餐会上占据靠近主宾的位置,一方面也确实没有什么能直挺挺地躺在手术刀下供高考和中考的设计师们冷冷地解剖。单独把他的句子抽出来归为比喻、夸张、拟人对于语文教学而言是可怕的,而对于中国当代的散文创作是可耻的。
我们用这种手段折磨史铁生,与掰下上帝的门牙,计算“永恒”的期限并无任何差别,何等精致的文明都压抑不了此等人类骨血里最为原始的荒蛮。我们在教育下一代时总会一不小心露出罪恶的尾巴,人类总尝试着掩饰,以至于“进入状态”后往往忘乎所以。这才会逼得弥尔顿写出《失乐园》、王尔德写出《道林·格雷的画像》,而尼采不得不去思考“疯狂的意义”。
史铁生先生受困于这些宏伟的命题,但轻巧地绕过了,或者说他不愿意把这些东西撕碎了看,中国人很难这么坦白,坦白的感觉就像脖子里的虱子。史铁生先生呈现给我们的是另一种坦白,读史铁生的文章,绝不会越读越逼仄——所有人生的缺憾都会毫无掩饰地呈现给你,而这种坦白又绝对区别于“曝晒”。即便那些都是必定悲伤的故事,却如将死亡形容为“节日”一样,带着豁然的喜悦和淡然的自嘲。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们从史铁生先生的小说和散文里读到的不是剑拔弩张的进退两难,而分明是与三千年前楚辞中唱到的那样进退可也。知廉耻、明进退——这是中国人的坦白,也是史铁生先生的主要议题。技艺和天资之外,史铁生先生为我们创造了另一种高尚,这种高尚并非署名于艺术,但却署名于一个实实在在有骨血的好人。天赋令人炫目,坦白令人动容——他虽抱残前者,却坐拥后者,是真正的艺术家。
说起艺术家的“无我”,我妄加猜测:史铁生先生的“无我”体现在广大读者对他的作品的简单的喜欢上。我的一位学阿拉伯语的老友谈起中国当代文学来,满口的“史铁生”,他平日来的工作莫说史铁生,与“中国”都无直接的联系。前年去北京语言大学选修张强老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赏析,他在开讲时强调:“中国现当代的文学创作,算上五四,努努力也只能算作中国文学史上的二流水准。”当时我颇为惊讶,要知道这需要“努努力”的队伍里囊括了鲁迅、沈从文、周作人、郁达夫……后来张老师讲到“值得一读”的作家作品时,专门提到了史铁生先生《命若琴弦》,当时对他的认识还在《我与地坛》上,继“努努力”之后又教我吃了一惊。谈起原因,老人家却怎么也扯不清楚了,顿失谈论鲁迅、沈从文时的大开大合。敢入张老师法眼的,史铁生算一个,响当当!我们阅读史铁生,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一如阿拉伯文系的学生和讲坛上的文学教授,我们不过是让一种甘洌的情感在思想里自由流淌,又自由流失;既不轻松,也不凝重,读来喜滋滋,又沉甸甸。别的不好说,小时候街边上翻小人书连环画时就是这种感觉,日后做了一些学问,写了一些不像样的文章,这种感觉就忘得差不多了。
琴弦已断,地坛坍圮。想来近两年不断有文坛名家辞世,史君羁魂有伴,当不孤寂。幸亏,无论何等伟大的艺术家的谢世对凡人读者来说都“还好不晚”。先生的书我们可以慢慢读,甚而衬着各自的人生底色一遍一遍读下去。
2011年1月3日
聪聪
童年溜掉之后,我就很少看印成字纸的故事,也懒于讲故事或写故事。《天气预报员》里有一句台词:“成年人的生活里没有‘容易’二字。”故事的存在让生活显得容易而不真实,作为成年人,有意麻痹自己是怯懦的,更何况用别人写给孩子的文字。但,聪聪的故事我要讲讲。
聪聪是我邻居家亲戚的孩子,拐弯抹角,真实性已无从考据,他的故事也是从我太太和邻居家太太的家长里短里拼接出来的。聪聪的出现应该是在前几年的一个深秋,据太太讲那是邻居家失散多年的亲戚。所以我还记得是深秋,不过因为有两套书稿要付梓而润笔迟为谈妥,这是百年不遇的事情,好记;至于他是邻居家失散多年的亲戚,我很怀疑——不光是彼时彼刻,此时此刻,待聪聪势将永久消失在我们视听所及之范围时,我仍然不信。很简单,信息社会,人情社会——没有战争和政变的干扰,咋可能失散多年?除非是有意不见,故意忘却。见与不见——呵呵,他也应该都在那里。
找到聪聪之后,他们一家三口很欢喜,据说连连拜访聪聪所在城市,每次去都带着三种颜色的欷歔回来。聪聪可怜啊,和他妈妈生活在一起,无依无靠;聪聪可怜啊,大冬天的只一件薄外套,他妈妈还坚称是羽绒服洗了未干;聪聪可怜啊,几乎没怎么吃过肉,你知道吗,请他吃饭他盯着荤菜直发呆……
现在的大都市,所谓邻居也不过是住处临近,情感是疏离的,我小时候住的是平房,远近几十家都很熟悉,谁家的水缸上裂出什么样的花纹都瞒不住成群结队孩子;后来碰上自来水改造,又是钻井又是跑管道,下了学我们就追着施工队看,改到谁家谁就是当日游戏的主角——采得的蜂巢、拾来的菱角通通进贡给他,有人若是塞给他半块糖,还能放进家门去看!想来幼时的伙伴此时有几人在大学里教水资源保护和工程学什么的,和当时练就的童子功不无关系。
跑远了,说这些就是进一步印证大都市里人情的萧瑟,邻居见面点点头就够了,把聪聪的事情交代的如此清楚,更何况是两个白天里忙工作晚上还得周正家的新派女人(相对于农村女人而言)。在奇迹丛生的中华大地,这也是值得伦理学家和社会学家研究一番的。我没细问太太是在什么场合和邻居了解的聪聪的事情,想来如此庄重的话题也不过是回荡在电梯里、车库中或者哪天的不期而遇上。
邻居家的确很重视聪聪,刚开始是生活,后来就理所当然地转移到了教育上。聪聪在他的城市里念高二,无论功课好歹,念到高中就足以让他们快慰。的确,按照他们描述的情况,如此可怜的孩子,缺少关爱,又谈不上多少家教,一不学坏,二在念书就已经要好好感谢天地和他的母亲了。尽管念着高二,但聪聪的功课真的很不好。
“有多不好?”我问太太。
“两三科加起来不到人家一科成绩的样子。”“这也没什么,很多人确实学不会高中的课程,你的那个表妹不是……”
“不一样!”
“哦?”
“他们都说聪聪是极聪明的。”说着,太太还不忘照顾我考据成癖的毛病,“据老匡说,比他家叮叮还要聪明!”
“老匡?”
“是啊,不止他老婆,他也和我聊过聪聪的事情。”
说起“聪明”,我很不以为然。可能从小就没谁真心实意地说我“聪明”,而身边那些资深的聪明人境遇又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很不准的一个玩意儿——尤其放在孩子身上!太太没少就聪聪的事情告诫儿子。儿子读初中,功课一般,和我小时候一样没有谁真正觉得他聪明的。儿子性格也沉,不怎么爱说话,但这又很难解释他在学校里既做主持人又参加演讲比赛什么的原因。
聪聪的事情太太很重视,仿佛抓住了这甜腻的年代为数不多的苦菜根,一定要挤出些青绿的苦汁拌在儿子本不香甜的“教育经”里。儿子拿出坐禅的境界回应母亲的喋喋不休,我则在一旁偷偷欢喜如释迦弥勒。聪聪的讯息还在不断传来。又说他休学了,休学是因为受不了同学们的歧视,毕竟是没爹的孩子;又说他休学另有原因,是因为班主任有意刁难;又说他离家出走什么的……
有天夜里我赶稿子,笔下尽是房改、医改之类无关乎性命,却又情关民生的话题,不知为何由我们这一代领衔的社会大议论能如此热闹,好像这是雅典的民主——大家盘坐在山坡上,谁嗓门大就听谁的似的。一边往电脑上敲一些无关痛痒的口诛笔伐,一边忽然记起聪聪的形象!说“记起”不妥当,根本没见过就无所谓记起不记起,但他的模样分明从我记忆的瓦砾堆里渐渐立起来——这儿出根钢筋,那儿和把水泥,又不知从哪儿飞过来几片墙皮。一座风雨飘摇的破屋子就这么渐渐显形了,聪聪正是那间屋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远远地等在错位的时空里。不得不承认,他有我们这一代的影子,即便是碎影,也绝对有异于儿子的时代。儿子的这个时代我始终看不清楚,我们那个年代的痕迹我则非常容易辨识。当今中国确实存在着多维时空,看得见的就是这个口诛笔伐却依然故我的谜一样诡谲、又蜜一样甜腻的时代,看不见的如聪聪正生活在我们一代人倒塌的回忆里。
今年冬天很冷,又是百年一遇的催稿而不给钱的时候。正如出版社家启贤弟说的那样:“写书的比看书的都多,写书的哪里去找尊严!”是啊,尊严一定要建立在重要性上,何况是不重要的文人们的那一点黄豆般大小的疑似尊严的骄傲?
一天,太太忽然提醒我:“聪聪要考大学了。”
我愣了一下,恢复了自然:“嗯。那挺好啊。”
“不对啊。前两年不是说休学了吗?”
“哦?老匡说他又从家里跑了出来。名都没报上。”
儿子搬自行车的声音出现在楼道里,电视里响起《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太太继续说:“他妈妈要把聪聪送到这儿来住几天,让老匡他们好好开导开导他。”
“那也就是说聪聪找到了。”
“不用找,总跑。”
儿子以他独有的节奏推开门,脚步声很轻,径直去把新闻联播关了,王宁的一半脸还停在我的瞬时遐想里,女主播是谁没听出来。
“天气预报时记得开开,你妈马上做饭!”我喊道。
“明天零下十度到零下一度。没风。不吃饭。”
“吃过了?”
“对。”“吃的啥?”
“忘了。学习了啊。”
聪聪据说是真的来了,在这里短暂地住了几天。据老匡描述,看起来很本分、很老实,长的呀,和他太太的那个谁一模一样。不用说,生活上照顾,学业上关心,老匡一家围着聪聪团团转。叮叮刚从国外放假回来,据说为聪聪的事情专门找他谈过,老匡爷俩一起和聪聪谈,谈半宿。后来呢,聪聪就回去了。
我忙托太太去留意其间的细节,觉得事情远不止于这么简单。太太又带回了一些加工痕迹很重的情报:问及高考报不上名的原因,聪聪说是没身份证,又要填表,“父亲”栏不会填,也不想填,心里烦就跑出去了。问及他下一步的打算,老匡的太太说正给他找学校,现在他的城市上,不行再换地方;而且老匡一家还保证:如果聪聪能考上大学,学费他们拿……
我失望地泄了一口气:这都没什么新鲜!我忽然又从妻子的描述中看到了儿子这个时代的情势,到底没在聪聪身上找到我们那个年代的刻痕。
聪聪走后大约一个礼拜,老匡家响起了恐怖的争吵声。我在里屋,儿子今天没关新闻联播,我听得肝胆直颤,后来就把门合严了。正是年下,太太同学聚会还没回来。
两个小时之后,太太回了,儿子和她妈争着报告给我他们的争执内容:聪聪的妈妈打电话到老匡家,说聪聪还没回去!后来才慢慢拽出更多内情,聪聪不说实话,几年前不是休学,是叫学校给开除了;这几年频频骗他妈钱去外面游荡,三百块钱一天就花干净,他娘俩的生活费一个月不过五六百块;聪聪从不看书,家里头没有一本书,才上高中他就把初中的书全卖了;聪聪不回家,除非身上的钱花的一分不剩……这一个礼拜不知跑到哪家网吧,只见他总挂在网上不见他回家……老匡他们临走给了聪聪将近一千块钱,又买了几百块钱的食品营养品和衣服,叮叮带他去书店还买了一百多块钱的书……聪聪的妈妈也不是什么好人,今天才告诉他们这些内情,当年就是他妈妈逼的老匡太太的那谁去偷的……
******四部长辞职,前总统携黄金出逃……
胡****启程访美开始国事访问……
95米的孔子雕像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北广场落成,成为天安门地区的又一个标志。雕像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所长吴为山,题字者为国学大师、汉学家饶宗颐………
那天去出版社要账,碰见抽身乏术的家启贤弟和其他一些上门讨账的不重要的文人。一个老作家塞给我一本他的新书《我们那个年代》,“白菜价啦。”他叹息道。而他分明知道我是不读故事的,可惜了他的大作。
回来的路上,我们摇晃在零下十几度的公交车里,互相哈气吹花了眼镜。
2011年1月19日
我和英语的恩恩怨怨